要把自己的讯息尽可能地传达给在场的人,那么说话的时机便非常重要。以学生会会议作为例子,人的注意力一般都只会集中于会议的前几分钟,然后又在“宣布休息”这个相当于微量咖啡因的讯息之后抛出了“有新规则”的惊喜,岩月朔奈觉得赤司的用意不言而明──他想要得到所有人的注意力,为他们留了一点点不安的空间,却又不把它放置成首等大事让出席者过于失措。
时机本身就已经值得赞叹,该说不愧是赤司征十郎吗,还是该说这招巧妙得让人有点被摆弄的感觉呢?旁边的桌球部部长站起身来,问了她一句“我去买咖啡要不要把你的份也一起买了”,被点到名的岩月朔奈摇头婉拒,顺手给某人发了封不长也不短的邮件,随即自顾自地打开推特开始刷。
这是风间升上大学之后,她们最常交流的平台了。
感觉到了放在裤袋的手机在震,红发的少年抬眸看了一眼不远处趴在桌上玩手机的岩月朔奈,同时还在应对趁着中场休息过来向他套口风的两名部长。他故意又多等了一会,直至那两名部长也已经道谢回去了,他才拿出手机来点开收件箱。 【挑的时机未免太好了一点】
果然看懂了他的动机和背后的意思。在其他人犹在惶然的时候,她便已经看到了他要这样做的原因,并不以之为忤,反倒饶有兴味地跟他商讨起来。
【哪里也没有正好的时机吧】
收到回覆的女孩眯起了眼睛,略带着警告意味地看了赤司一眼,却换来了他从容回望。岩月朔奈的确是不想要多想有关他们之间的关系,但赤司似乎有意无意地又把事情挑明了一点,不容她再有半点装傻的余地。
连她一句调侃都能如此解读并予以还击,简直就像是她逗弄野猫一样逗弄她的做法,话说得足够坦率,乃至于她再也无法躲避,偏偏又为彼此留有最后一丝界限──和岩月朔奈之前所预想的别无二致,悄然且含蓄地步步进犯,的确是他对待自己时的处事方法。若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确有一道界线存在的话,那么毫无疑问赤司已经站在彼方朝她伸出手来了吧。 【我听不懂呢。说起来,那个酒红色短发的女孩子是怎么一回事,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盯着我看了,我没记错的话是学生会成员吧,我对那张脸没印象】
赤司征十郎根据她的描述找到了相应的人,丸山由纪正在角落整理着等下要发的新文件,如女孩所言的确有意无意地在观察着她。 【应该没有恶意】
【是吗,那就好,我还以为我无意中得罪了谁】
十分钟时候已到,红发的少年再次落座于中央的座位上面,从他的位置可以轻易看见各个社团部长的表情,唯一的缺点就是看不见身边的人,“那么我们继续会议……”
之前跟家里说好的是“拿到了具体的日期和时间就再进一步通知”,现在资料已经到手了,岩月朔奈想不出任何借口去拖延这件事──她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女孩还没有不大方到无视父母的示好,在不必要的时候把姿态放得那么硬。
啡发的女孩反手关上了宿舍门,像个努力工作了一整天的上班族一样,回到住处第一件事是打开了墙上的电视,新闻报导的女主播声音温柔,音节和腔调都拿捏得相当准。女孩便在这样的背景音下拨出了熟悉的号码。
大概是因为当初和她起争执的人是父亲,岩月朔奈一直避免和他进行一对一的通话,倒也不是说有什么不方便,单单是出于感受的考虑罢了。那端的电话不过响了三声便被人所接起,女孩扼要地把资料交代给对面的人,这是她一个小习惯,和父母打电话的时候总会以最迅速的方式把事情说好然后退场,因为她太清楚自己这通来电是在耽搁对方的时间。 “……就是这样了。”
“明白了。”女人这样说,“那天我们两个会在早上过来,大概十二点钟走。这样的安排没有问题吧?”
两个人?岩月朔奈呆呆地答了一声“好的”然后便被对方挂了线,啡发的女孩看向手机屏幕,从很久之前她便换了一张背景图片。她好像想要从屏幕上面看出一个答案来,久久地凝望着屏幕,直至它黯淡下来,最终变为一片漆黑。
作者有话要说:20140828
20140830小修
20140831小修
☆、父母
……女孩相当不安。
赤司征十郎不过花上一眼,便得出了这个结论。
以岩月朔奈目前的状态,就连是与她素不相识的人都能一眼看穿,更遑论是几乎与她朝夕相对的少年。在他看来,女孩眼里的忐忑几乎要从眼眸之中满溢而出了,只欠在额上凿刻着“我害怕”三个字向世人广而告之。
他把运动饮料递给她。和在学生会办公室里面享受空调的赤司不一样,岩月朔奈在室外田径场守了小半个上午,离开摊位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飞奔到健身房浴室里洗了个澡,但赤司很清楚外面根本没有热到这个地步──她不过是不想要把时间花在那些会让她焦虑不已的思绪上面罢了。
“谢谢。”她伸手接过金属小罐,被吹风机烘得干了大半的头发看起来不失光泽,后背的衣料上面有几点深色的水痕,那是被她发梢洇染出来的痕迹,大概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干透。她掏出了钱包,“多少钱?我还你。”
“不用了。”赤司征十郎靠在桌边,反手撑着桌沿。女孩此刻正捞起自己一小撮头发放到鼻端嗅嗅,表情变得极为微妙,“……怎么了?这个样子。”
“大概是我先入为主了,总觉得学校买的洗发露香料太重,沐浴乳也是……”她又试探着嗅了嗅自己的手腕内侧,“稍微有点不习惯。”
他稍稍眯起了自己的眼睛,冷静地开口拆穿了她有意无意的话题引导,“……不,我是问,为什么你要不安到这个地步。”
岩月朔奈顿时语窒。
她拿着自己头发的手还停在半空之中,少年自然地伸手接过来,啡色的发丝便在他指尖上圈圈缠绕,像是某种会依附于人而生的藤蔓。赤司的动作分明说不上越矩,却连他指头上的微弱痛楚都无端生出了几分暧昧。
不光是她的头发,女孩的校服也明显经过一番整理,膝下的黑色袜子也好好地穿上了,甚至要比开学礼或者期末式之类的重大仪式来得更整齐──没错,现在的啡发的女孩,看起来和一个乖巧的女高中生没有丝毫分别。
在赤司征十郎的记忆之中,尚且未曾看过她如斯注重的校服打扮,她待家人总是有种意料之外的慎重。在每个人都假定她最能放松下来的地方,岩月朔奈反倒浑身戒备、时刻警惕。 “都做到这个程度了,为什么还要不安。”
她并不是个对自己的“分寸”一无所知的人,正是因为她能清楚地把“自己在别人眼中的表现”量化成数值一类的东西,才会一直如此从容地扮演着中庸的角色,在稍一不慎就会坠落的钢索之上行走如常。既然能够做到这个,理应对自己所作的预备有正确而且客观的认知才对,起码他认识的岩月朔奈并不会失态到把心事写在脸上。
这太反常了。
“……赤司君这是什么意思呢?”她轻声开了口,在人声吵杂的课室之中显得细若耳语,不刻意去听的话根本不会捕捉到任何一个音节,“是想要询问我坐立不安的原因,还是在表达‘我做得太过了’的意味?”
连一般人不会这样想的解释都列出来了,唯独没有把他真正想要说的话挑明,除了故意为之躲避话题之外,赤司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然而他觉得在此时让她逃跑不过会让事态恶化下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兴许是看出了他眉眼之间的认真,岩月朔奈也收敛了自己的表情,以拳捂嘴清咳一声之后开口解释,“你确定想在现在带起这个话题吗?在这个状态之下我可不保证自己会口不择言说出什么话来。”
“比方说?”
“童年阴影的哭诉之类的……幼稚园的时候被同班的男生拉着手说‘长大后要跟我结婚啊’然后递给我一包零食说是信物恰巧被来接我放学的爸爸听见骂了一顿啊、小二的时候有男生欺负我被剪了头发但晚上回家没有人只好躲在被窝里面哭然后翌日顶着个好像被理发师剪坏的发型上学去被人耻笑了足足一个学期啊、初三收到情信之后正想要收起来但被妈妈收拾房间时发现了继而没收啊……这样那样的事情。”
“是我听错了还是你真把初三叫童年?”正好经过的村木插嘴。
赤司的关注点却奇怪地偏差了,“你为什么想要把信收起来?”
岩月朔奈首先挥挥手把村木赶走,然后才回答红发少年的问题,声线里隐约带了两分笑意,“不收起来难道我还应该把它到处扔──”
话说到这里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异动,从裙袋里面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机体在震,屏幕显示了有人传来了新邮件。 “啊,看起来好像是到了的样子,我先去校门那边接他们了。”
“……嗯。”
女孩把空了的金属罐子拿起来顺便想要丢掉,听见了赤司的应答之后歪了歪头看他,声音还是很低,甚至咬字都不甚清楚,落到他耳里却要比平常的说话来得更清晰。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谢谢。现在好受很多了。”
“嗯。”
她沉默了几秒钟,又开口问:“你知道现在就算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张开双臂抱你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吧?在方才的谈话之后。”
话说到这里他终于勾起了唇角,“我知道。”
女孩父母的形象和他之前听闻的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无论是双亲之中的哪一个,看起来都不太像有岩月朔奈这样大的女儿,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母亲姑且勿论,连她的父亲乍眼看去都不过处于三十代的中至末段,有与女孩同出一辙的啡发与碧眼,身上的西装整整齐齐,领带则是相当显稳重的银灰。男人的脸上由始至终都带了一点点的笑,那笑极浅也极微,与其说是情绪表达不如说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唯独在背后看女孩的时候,偶尔会抿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像是看一个在撒娇闹脾气的小孩子。
她的母亲则是穿着藕白色的套装,似乎是直接从学校赶过来的,不过从小首饰和手袋都显然是精心挑选配衬过,脸上的妆容也和上次见面时一样完美到没有丝毫容人挑剔的地方,大概是职业的缘故,表情要比其丈夫更冷淡一些。
岩月朔奈把两个人引到自己的座位那边,事先问过了赤司他家有没有人会来,得到了“没有”的答案之后便问“那可不可以连你的位子也占了”,少年也已首肯,并得到了一顿饭作为报答。
彼此的距离太远,赤司不可能听得清她和父母之后说了句什么,只见女孩交代了两句,然后指了指他所在的课室后方,大抵是说自己就待在那里。坐在她位子上面的女人点点头示意明白了,女孩便向着他的方向缓缓走来。
可能是因为之前见过一面有了点固定的印象,赤司对女孩的母亲倒没有什么感觉,反倒是对她的父亲有几分防备,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
当一个于伦理关系之间天生处于劣势的聪明人遇上占上风的聪明人,前者后果会如何气馁可想而知,红发的少年也并非全无同感。就好像你做了什么对方总会有压制你的方法,屡战屡败之下,不需要太久就能生起投降的念头。
难怪岩月朔奈一开始就选择住出家里,是因为她怕自己屈服在这种无形的压力之下:她对自己的决定有信心,只是对自己的定力没有。
岩月朔奈走到少年身旁,站在赤司为她留的位置之中,和其他学生一起伫立在课室后方。人陆陆续续到齐,老师也已开始了自己的发言。
没有家长出席的赤司征十郎今天本不必来,忙过了学生会的事情之后还会抽空过来看一看,不过是因为岩月朔奈的父母,现在见到了,他其实可以趁着一切都没开始趁乱离开,这样一来谁都不会发现。
女孩自然也看出来了他不离开的缘由,抿唇笑了一笑,恶作剧似的捏了捏他的掌心,与其说疼不如说痒,幸而被她自己的裙摆遮去。岩月朔奈附耳于少年,开口调笑道,“……就算你对我再多笑几遍,也不会为你们引见的。”
这并不出乎他意料之外,在女孩自己都没有搞清楚他们是什么关系之前,绝不会正式把他介绍给自己的父母,就连是以同学的名义也不会──她一直都有意识地把自己的私人生活和父母所关注的地方划清界线。赤司朝女孩投去一瞥,方才有关于收信的话题还没有完结,但在女孩的父亲正用眼角余光往这边看来的情况之下,再带起这个话题也不过是徒劳。 “要求就只是笑而已吗?”
“重点错了吧。”岩月朔奈终于放开了他的手,捏掌心并不能让他改色半分,两人之间首先笑起来的反而是她自己。这时班主任警告性地往她看了一眼,女孩眨了眨眼睛,直视前方仿佛认真地听讲,唯有嘴角处细微的活动暴露了一切。 “比起这个,大概还是认真听比较好吧。不然班主任又要过来找你了。”
☆、愿望
当神田一手拿着装满了冰咖啡的塑料杯、一手推开演奏室的大门时,啡发的女孩已经早早到来,脚边也搁着与他手上那杯一式一样的咖啡,不同的只是她那杯已经喝了一半。她显然来得相当之早──早到让她有余裕享受早晨的阳光──因为岩月朔奈套上了头戴式的白色耳机,线的另一端连上了自己的手机,双膝之间立着大提琴,一边听歌一边拉琴。
神田可以肯定她听的不是古典乐,但女孩正在拉的分明是德彪西的大提琴奏鸣曲,少年眯了眯眼睛,看着横放在谱架上面的手机,果不其然是某首流行曲。因为戴上耳机而听不见脚步声的女孩还在不疾不徐地拉着琴,偶尔会抬眼看向窗外,从她的角度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洛山内部的全木平台,一眼看去尽是深深浅浅的啡与绿,两种都是能够让人放松心情的颜色。
早晨的阳光毫无保留地穿透了玻璃窗,照射到岩月朔奈身上,镀出一圈金黄的光。她束成了马尾辫的啡色头发在光线照耀之下变成了一种浅淡的亚麻色,头顶有几缕翘起来的碎发,然而除此以外并没有任何不修边幅的地方。
同为啡发的少年呆了一呆,几乎要无法反应过来这就是平常吵吵闹闹的女孩。岩月朔奈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偏向好动活跃,此刻乍然露出了温婉模样,便格外让人不习惯──他沉吟片刻,掏出手机来找好角度拍了一张照。
然后传给某个在通讯录上面高居第一的少年。
岩月朔奈听不见神田走进来的动静,却觉察了手机拍照时响起来的快门声。她伸指一挑把耳机拨到颈上,回头看看还在举机的少年,某个意义上抓了个正着。 “……那个啊,团长,偷拍是犯法的哦。”
“放心,我本人没有一丝想要保留这张相片的欲望。”神田确定已经成功传送之后便删了照片,不忘把屏幕上的“相片已删除”讯息展示给她看。
啡发的女孩翻了个白眼,“我看起来像是个易哄的笨蛋吗?你都已经传出去给他了,还保留的话我才觉得可怕呢。又不是西野。”
“……”得了好处的神田决定无视她这句略显露骨的调侃,信步走到她身旁,懒懒倚在窗边和她闲谈,“话说今天好像是新的会计上场来着,旧的那个有私事从学生会里面引退了,希望新人不会太难缠。”
“啊我知道了,所以副团长才能安心地说今天有事不能来吧。明明是创校纪念日应该能挤出时间来才对的。”既然主角都已经来了,岩月朔奈便把琴收回箱子里面开始准备,“应该不会吧,毕竟还是新人,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开拨款申请会了,把理想的金额拿下来不难。”
……她错了,还错得相当离谱。
岩月朔奈走进学生会办公室的时候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