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小心点,不要绊倒了。”阿绯在一边叮嘱道。
“阿俊,快看,这风筝飞的好高啊。母后,快点,暮朝的纸鸢飞的好高啊。”暮朝看着越飞越高的风筝无比兴奋,张牙舞爪地来回蹦跳,她身边的侍俾在一边死死地拽着线。
这一幕何其相似,那年游玩,我与他们在山坡上放风筝,呼啦啦地十几只风筝迎风而扬,自由自在。
那天,刘曜说要赔我一只风筝,后来还是亲自上门赔送的。
我竟然想起他来。
现在的刘曜,我命中的另一个君王,应该还在战场上撕杀的吧,应该浑身上下都流着刀口剑伤,伤口结了痂,再受伤流血,再结痂,如此循环下去,若干年后,统领一方领土,称王称帝。
原来明明之中,天意自有安排,在临别之际,我还与他说了那样的话,竟不知,已把自己与他联系在一起。
说起来,刘曜做风筝的手艺确实不错。虽然那风筝已不知被放在卫府杂事房的哪个角落,但接过手看时,就觉的不错,骨架轻柔,纸面结实,像是能飞的高,耐飞的样子。
说起来,刘曜送我的那只风筝,好像是只凤凰。
我拿书遮了遮阳光,觉的刺眼。
“母后,暮朝能到外面看看吗?”转眼间,暮朝已经扑到我面前,还是她惯用的招术,拿一对乌黑纯静可怜惜惜的大瞳仁看我。
“外面不安全。”我说。
“阿俊说外面有好多好玩的,暮朝不去看那些好玩的,只是放纸鸢,不行吗,母后。”
我摸着她头,心里涌起温暖:“后日吧,这事得跟刘大人打个招呼。”
“真的吗?母后。”
我点点头,安抚她的兴奋,却不想她更兴奋,绕着阿俊和阿绯的身影转了起来,嘴里一直不停的说:“母后答应了,母后答应了”。
依旧是晴朗的天气,天空蓝的像透明胶布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带着暮朝出宫。
作为当朝公主,我觉的她有义务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自出身那天起,就注定了与众不同,且更多的是身不由己。
“母后,他们为什么都只穿粗布麻衣呢?”暮朝亮亮的眼睛盯着沿途所遇,既兴奋又好奇,这一路就听她一直在问问题。
“因为他们只有粗布麻衣可穿。”我说。
临行前,刘暾安排了一批禁卫军保护我的安全,我则把这几年积攒的金钱以暮朝的名义分发下去,沿途布施。
经历过围城之旅的民众对司马衷被挟持的事实,似乎不太上心,现在对他们来说,谁做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饭吃,有水喝,有衣穿,有房住。虽然现在的洛阳城较之前修缮了些,也恢复了一些生气,与五年前热闹的光景还是无法相比的。
据说,城里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已经开始一批一批南迁。嫁入陈家的卫琳已经抵达南方,而她的丈夫则一直跟着他的哥哥陈眕到处打仗,那是在他们新婚两年之后。
洛阳的繁荣也随着这批南迁而一去不返。
我很想告诉暮朝,原先的洛阳很繁华,很和谐。街上不仅有穿金戴银的各色人种,还有热闹的店铺,贩售各种吃的玩的用的,比宫里要热闹百倍。
此时,却终究没有底气说出来。
“母后,我可以把自己的东西送给他们吗?”暮朝指着手上的玩具,和一件小披风,眼睛盯着帘外一个衣着破烂,手里拿着比手还黑的黍米馒头问。
我点点头。
轿辇停下来,牵着暮朝的手走下来,觉的今日的阳光真好。
“这个玩具是阿俊送给我的,这件衣服是阿绯新做的,送给你吧。”暮朝眼睛笑成弯月,把东西推到那孩子面前。
“我,我是郎君,不能要公主的东西。”那孩子开始还有些腼腆,也就一瞬间的功夫便挺直了背板直言道,眼睛里闪着比暮朝还亮的东西。
暮朝有些受挫地看看东西,又抬头寻求我的帮助。
“好孩子,你多大了?家里还有人吗?”我蹲下来,与他平视。
“母亲父亲都死了,只有我和妹妹。”说着指着后面一个更小的孩子。那孩子就躺在路边,一块破了两块洞的布遮挡着阳光。
我叫随行的太医查看,确定那孩子只是睡着了,才放心些:“好孩子,这是清河公主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等你妹妹醒来,就有新衣服可以穿了。”
看他不再拒绝,才示意暮朝鼓起勇气送东西。
“你愿意到宫里陪我玩吗?宫里有好多好玩的,也有很多漂亮衣服穿,如果你来宫里,就能吃的饱饱的,冬天也不会冷了。”暮朝眨着眼睛说。
刘暾跟我授课时,我都要求暮朝在一边旁听,近几个月的时间,她已然成长许多,知道人不能挨饿不能受冻。人一旦挨饿受冻就会站起来反抗,就会制造动乱。
刚才还谦逊受礼的孩子,立马变脸道:“我不去。等我长大了,我就去参军打仗,为父亲母亲报仇,我不进宫。”
我有些愕然,全然想不到这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说的话。
“母后,暮朝不喜欢打仗。”暮朝转头泪眼欲泣:“暮朝讨厌打仗,讨厌打仗……”
我帮她擦着眼泪:“母后也不喜欢打仗,这位小郎君说他不愿进宫,该怎么办呢?”
暮朝在哭与闹的边缘百忙之中,抬头看我,又继续哭起来:“母后,暮朝想让小郎君进宫,小郎君就不会挨饿受冻了。”
暮朝此举已经招致周边人的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有手里拿着刚领的食物,一脸感激地说公主天生善良;有没拿到食物,只领了几个钱的祝福公主吉人天相,福泽绵长;有吃完了食物,没领到的钱的说公主不该这么嚣张跋扈,强迫那个郎君进宫;也有人议论公主的智商,被锦衣玉石养傻了……
一时众说纷云,暮朝再不懂事,也听懂了周围人的议论,终于摸了摸了眼泪:“这个是我父王临走之前送我的佩玉,把它送给你吧,阿俊想要,我都没给。”
暮朝拿出一块白色上好的玉佩给那个孩子,眼角还泛着泪光,嚅嚅说道:“我叫暮朝。”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叹,纷纷说,公主的名字好听,听着就有希望,更多的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叹息声。
对此,我一点也不觉的暮朝有做错什么。她还只是个孩子,不过是看到一个很对眼的孩子,以赠送礼物的方式交朋友罢了。如果拿成年人的价值制约她的话,是有些苛刻的。
不再在此逗留,携着暮朝的手上了轿辇。
钱也散了,粮食也发了,自己的这点布施是消灭不了他们对朝廷的不满的,毕竟是司马家自己窝里斗的结果,伤害最深的却是这些无辜的百姓。
我能感受到他们眼里冒出的感激与愤怒交替的不安,感激我这个几经废立的皇后在此布施,愤怒于当权者中名义上最大的是我的夫君,那个被世人传说有些痴傻的皇帝,甚至在某些人眼里,我读到了同情。
这么说来,我是挺值的同情的。
轿辇缓慢移动,暮朝失落地靠在我怀里:“母后,他是真的想当打仗而不愿进宫的吗?”
我抚摸着她的脸颊,望着影影绰绰地人群,希望寻么一丝熟悉的身影:“他本就是自由的,如果进宫的话,他就不会笑,不开心了。你希望他不开心吗?”
“不希望,暮朝希望所有的人都开心快乐,都是笑着的。”暮朝做了一个笑的示范表情。
“那你现在还因为他拒绝你而伤心吗?”我问。
“不伤心了,暮朝不伤心了。”
我满意地点点头,眼睛捕捉到一道熟悉的白影,隔着轿辇的纱帘,隔着他头上的斗笠薄纱,挡了不少视线,却不挡不住心里的视线。
“母后,你哭了?”
“没有,母后,只是太高兴了,我的暮朝学会了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哦,啊!母后,你看那边,好漂亮的郎君!”
你的美还是如此耀眼。
原本出游的计划被迫改成布施探情,一时之间,众人对我这个几经废立的皇后颇多言词。有褒奖的,也有说我这是作秀的,好在对暮朝的评价众口一致,说公主小小年纪,就已经知道关心民众吃喝,实属难得。
这些信息随着四月的风很快吹到长安,在我以为事情会慢慢淡下去的时候,张方又派几十精兵快马加鞭赶来洛阳,宣读废后旨意。
我又被废位了,而且这次是只有一纸诏书,连司马衷的玉玺之印都没加盖,宣读者称是张方张大人的旨意。
留守洛阳的官员看着穿着重重铠甲的武官,敢怒不敢言。
作者有话要说: 永兴二年——公元3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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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立四废
古人说“再二衰,三而竭”,后来演变成事不过三,人的底线似乎也是如此,三次好像是恰到好处,既不觉的冗余,也不显的拖拉。
可是我的人生注定是要打破这常规的,像玩过家家一样来个四五六次。
张方这么大手笔,远程控制地送来一份废位诏书,做事很是用心啊。
尚书台的几十个文臣接过旨意后,那批送旨意的“钦差”又在此逗留几日,把诏书公布于众之后,才起身离开洛阳。
刘暾保持沉默,没有明面上顶撞那位“钦差”。大概也知道,现在比的不是谁的权位高,而是谁的拳头硬;再加上之前我已经废位一两次了,多这一次凑个数,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大不了等他们人走了,我们再复位回来一样的,又不是没复位过。
作为当事人,我是有些无奈加无辜的。
我再怎么不稀罕这个皇后的名号,可眼看着它由尊贵抢手一步步演变为笑柄丑角,心里还是万分难过的。
是的,我很难过,难过于,一国之母的尊严沦落至此。
虽然不确定张方为什么一直与我较劲,一直要把我这个皇后推下台,但大致的原因也能推出一二来。
一是因为张鱼莲。
那年赏花会,他说他奉命传达,其实也不难看出,他对张鱼莲的信义。他大概想不到,他传达给张鱼莲要做皇后的信息,落实时降位为九嫔之首的昭仪,尽管后来升位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嫔,名号待遇上还是差了许多。
所以,他觉的既然张鱼莲做不了皇后,那谁也别想做皇后。也算完成自己对她的信义。
二是,不管司马颖是听司马颙还是张方的话废要后位,反正废了后位之后,他的个人名号也上升了不少,却不想后来又被复位。好歹他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权在握的人,是有雄心壮志一争天下的人,连司马衷他都不放在眼里,岂容他人挑战他的权威?一个将军失了权威,该如何领导他的手下。
所以,他是不容许自己的旨意被复反的,无论如何,这个皇后必须废位到底。
三是张方从中得到甜头。张方原本不过是司马颙手下的一名小将,顶多算是二三级将领,发布废位诏书后,他的名气一时大增。天下无人不知张方是谁,这就好比前世一夜爆红的人名,因某一言论闹,某一言行而天下人尽皆知,变成名人。不管这名出的原由如何,总之就是出名了,直接收益就是一夜之间拥有大批粉丝。
张方不需要粉丝,他需要的是兵力。
再想想那些复立我的人,与张方,司马颖何异?
还是有些不同的,至少后者在保障我的生命安全,和生活条件。
我有些迷茫。
因为此次只有旨意,连监督执行押送我入冷宫的人都没有。记得第一次被废位时还是很隆重地重兵押解,卫璪亲自送我入金墉城的;再后来便是几个重兵把守着荒芜的冷宫,那个冬天冷的记忆犹新;这次,居然沦落到一两个执行人员都没露面,好像是否囚禁,囚禁在哪已经不重要了。
现成已经到只要一卷帛书,就可以取了皇后的头衔。
难道就没有人怀疑这旨意的真假吗?!
当年司马遹酒后写的帛书,还引了满朝文武的质疑呢,说是贾南风嫁祸给太子的。
得益于此,从洋溢着春夏气息的四月到充斥着秋冬无情的十月,我都和暮朝在一起,周围的侍俾虽不敢在我面前说什么,可有些风声还是吹到了我的耳朵里。
有人说,我这个皇后也不知羞耻,被废立那么多次,竟还有脸面活到现在;有人说我实在可怜,做了皇后,没得到皇后应有的尊贵,反而被废来立去,实在值的同情。
不管哪种言论,对我来说都一样,皇后做到这份上,是有些窝囊的。
我和暮朝关起宫门,不会客,不见客,不议事,不议政,过我们母女的二人世界,也算逍遥。
“母后,这个老人真厉害,说什么应验什么。”暮朝指着帛书说。
我正教她读学习刘安的《塞翁失马》,她说的老人就是文中那个说“不为福”“不为祸”的人。
“这篇文章是告诉我们,祸福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比如母后,如果不是废位,哪能与暮朝这么悠闲地读书写字呢。”
经历几次起落,看待事物的心境已经递升了一个层次,这么调侃自己,才不觉的自己有失去过什么。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暮朝伸出小爪子,仔细地扒着帛书看,一幅无比认真的表情。
正当我们沉津在母女间的欢乐之间时,妙蓝很景地探身进来,随即后面跟着一众大臣,场面甚是壮观。暮朝有些害怕地往我身上缩了缩,眼神甚是无辜可怜。
久未见过如此郑重的阵仗了,一时之间心跳的扑扑直快,像是要跳出心脏一样。
“臣周权,见过皇后娘娘。”
说话者是一名人高马大,身穿实打实的铠甲的英武之人,拥有男性特有的雄性激素过盛的特点——头发浓密,胡须乌黑,眼睛有神,肌肉发达。
福祸相依的预言应验了——在进入冬天之前,我被复位了。
周权来拜见我的当天,就以平西将军的身份诏告天下,复我羊献容后位。一时之间,周权犹如第二个张方,声名远扬,人尽皆知。
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周权是何人,还以为是周瑜的某个远房亲戚,后来才知道,他俩根本不是一个祖宗。
第四次复位后的我直接迁出显阳殿,入住弘训宫。除了那几个新来的侍俾服侍比之前更周到些,刘暾时不时送些书藉注释之外,也没多大改变。
十一月末,迎来一场雪,不是像往年的大雪,雪中夹杂着比雪醒目的风,一阵赛一阵,猛烈地吹拂着大地,扑到一片又一片树木,颠倒了日出日落,颠倒了白天黑夜。
就在这样的天气里,我躲在弘训宫里的温泉沐浴,说不出的过瘾。不管外面天气如何,这温泉给予我无限自由逍遥。
他们说我被废立这么多次,早丢失了皇后该有的尊严,为什么还要活着,不如一死还能挽回一些气节。
这几年被他们皇后娘娘地叫着,再不稀罕,这名字也印在心里了,被废位那么多次,说不在乎,那是假的。
可是我得活啊,得好好地活着,才有机会见到他。
如果我在他前面离开这些的话,让他如何自处?
冬天的温泉很暖,温热着我的身体,温热了我与他在这里的记忆,温热了我的眼眶。
人大概都不喜欢自己投入做一件事的时候被打断吧,可有些时候,打断由事不由人。
“娘娘,不好了。”妙蓝不管不顾的直奔进来,把我叮嘱她在外面守着的话抛在一边。
我不得不收起情绪,面对这个已出落的很标致的姑娘:“什么事,让你慌张成这样子?”
妙蓝梨花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