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刀已经动了。
那是很凛冽的一刀,刀芒闪过便是凄寒之色。
这天空中似有闪电雷鸣。
吴裙静静地看着,直到那刀下血流成河。
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在逼宋缺入魔。
她要他手中最锋利的刀。
最后一个人已经倒下了。
宋缺策衣上血迹斑斑,未束冠发斜落额前,像青年时一样肆意疏狂。
他在雨中站了很久。
任由雨滴洗尽面上血迹,缓缓掩下眼中暗色。
吴裙静静地坐在秋千上。
她衣裙沾湿,青罗锦缎上微微染了些泥土。
赤着的雪足被雨水打的瑟瑟蜷缩,青涩又诱惑。
她那样看着他,眸光软的像水一样。
“你受伤了。”
那美人缓缓自秋千上下来,赤足踏在泥土中向他走来。
她握着他的双手细细地查探了一番,微垂着的眉眼温柔多情。
掌心处有道划痕。
那是很深的一道伤痕,连着掌心纹路一起斩断。
这是宋缺自己斩出来的。
“疼么?”
吴裙静静看着他,忽然低头轻轻舔了舔那伤口。
云鬓微微散落在掌心周围,无端发痒。
宋缺眸色渐深,垂眸看着面前美人。
雨滴打落在雪白的面容上,像是芙蓉徐徐轻展。
她还像是初见时那般,可宋缺却已没有更多的十年了。
吴裙轻轻眨了眨眼便听一道叹息:
“小哑巴,跟我回岭南吧。”
这雨下的更大了。
吴裙凝眸看着面前策衣疏狂的男人。
她初见他时只觉他风姿摄人,比常人都好看些,后来才知这世间越是漫不经心的人越是深情。
她看着宋缺弯了弯唇角:“我会害死你的。”
她笑意天真柔软,已不知骗了多少人,可这一句却是少有真心。
宋缺轻笑了声,将滴着血的刀递给她:“我宁愿被你害死,也不想一个人再等十年了。”
第88章
满城飞絮; 正是洛阳好时节。
画舫之上竹笛悠悠。
自炀帝继位已有十年,当年裴矩奉先帝之命修建运河,由洛阳至江南一带愈加繁荣。
运河之事,利于千秋。可奇怪的是运河修成后那位最大的功臣却自请去了西域; 炀帝亦是默许。
李秀宁说到这儿叹了口气:“炀帝昏庸,重用奸佞,那些有才之士反倒得不到重用。”
近年来门阀子弟屡遭贬谪,李阀更是首当其冲。
黄杉女子语气忧心; 寇仲与徐子陵看了眼; 笑着岔开了话题:“说来那裴太傅倒是可惜; 若是我; 必要享上几年高官厚禄再走。”
他语毕又喝了口酒,躺在甲板上好不自在。
李秀宁却是摇了摇头:“依我看那裴太傅才真是有先见之明。”
她这时停了下来,倒是让寇仲有些好奇。
“李小姐何必吊着我们胃口; 直接说便是了。”
他皱眉道。
李秀宁以手点唇做了禁声的动作,又看了寇仲与徐子陵二人一眼,像是下定决心般在桌上蘸水写道:“二位可曾听闻过九公主?”
一直沉默不语的徐子陵忽然问道:“可是那位先帝在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九公主?”
李秀宁点了点头:“先帝驾崩后那位原本寄养在华山的九公主便不知所踪,陛下曾动用禁军满城搜索亦是毫无去向。”
“可这又关裴太傅什么事?”
寇仲挑眉。
李秀宁悠悠怅然:“陛下继位后一日内杀了一千七百八十六人; 其中内廷九百人都是曾经伺候过九公主或与九公主接触过的。”
徐子陵这时也想起来:“那位修运河有功的裴矩曾任公主太傅一职。”
他说道这儿寇仲已有些明白了,可他还是不解:“炀帝寻九公主不得便如此大发雷霆,若是说是兄长对妹妹的感情,恐怕有些太过。”
李秀宁失笑道:“你若是知道九公主并非皇室血脉而是先帝在随军途中捡来的; 恐怕要惊掉下巴。”
便是那样一个身份不明的美人; 早已成了整个天下的禁忌。
她语气淡淡; 不经意却已透露隋宫辛秘。
寇仲与徐子陵心中惊骇,面上却不动声色。
“李小姐今日与我们说这些恐怕意不在此。”
徐子陵淡淡问。
李秀宁轻轻笑了笑:“炀帝荒淫无度,如今虽表面太平,但四大门阀皆有再立之心,秀宁于江湖中招揽人才,便是为共谋大事。”
她眼含期待看向寇仲。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她便觉这轻狂少年对她有意。若是这情意能换得李阀多两位俊才助阵亦是未尝不可。
那目光实在太炙热,寇仲轻咳一声却是笑道:“李小姐所言却是不错,我与子陵二人由扬州街头混混一路至今天,自然也想做番大事。”
他话说到这儿与徐子陵交换了眼神,话锋一转嬉笑道:
“不过,男儿自当志为王,恐怕与李小姐不是一路人了。”
他语气似玩笑,却透了几分张扬不恭,李秀宁面上笑容僵了僵,最终却是叹了口气:
“仲少果真是初入江湖,少年意气。”
不过是初露锋芒,便敢大言不惭与门阀相对。
她话中语意未尽,寇仲却似未听出来般悠闲躺在甲板上。
徐子陵微微摇了摇头,温和道:“我与寇仲只是无名小卒,李阀人才辈出,想来亦是不缺我们两个无用之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画舫靠岸停泊,李阀众人已是候在岸边了。
李秀宁看了二人一眼道:“江湖路遥,仲少与陵少若是改变了主意,李阀的大门永远为二位开着。”
那黄衫美人已经走了。
寇仲仰头喝了口酒,洋洋散散地靠在栏杆上。
“你有什么打算?”
徐子陵突然问。
褐衣痞气少年挑眉笑道:
“乱世出英雄,谁说我寇仲便不能为王?”
隋宫之中:
炀帝微阖着眼靠在榻上,龙涎香漫上那沉冷眉眼,无端叫人发寒。
这十年来已不知有多少大臣死在这勤政殿上了。
小太监伏在地上的身影瑟瑟发抖:“宇文、”
“宇文贵妃求见。”
他说完几乎要昏死过去。
炀帝叹了口气。
殿内死寂,连香灰落地之声亦可听闻。
过了许久才听那帝王道:“爱妃么,让她进来。”
他眼前蒙了层桃粉的带子,看着有几分轻慢不恭。
小太监已经出来了。
宇文贵妃微微颔首,慢慢走入了殿中。
炀帝虽然荒淫,却会给宇文珊几分面子。众人都道当年宇文阀有从龙之功,才可保贵妃在宫中一家独大,可只有宇文珊自己知道炀帝从未碰过她一次。
殿内静静地,炀帝随意靠在榻上支手倒酒。
“臣妾记得陛下爱喝乳/鸽汤,特地跟小厨房学了道,也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
宇文珊将食盒摆在案几上柔声道。
她特意在衣上薰了些桃香,闻着倒也清新可人。
炀帝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
宇文珊是个美人,可这深宫中女人即便再美,若是不得圣心也是无用。宇文珊心中咬牙便听了身边女官建议,今日挑了件粉色宫裙。
杨广静静地看着她喝了口酒。
他面容俊雅肆意,挑眉姿态更是风流。
宇文珊面上红了红,便要为他盛汤。
美人精心涂了丹蔻的手指轻颤,汤微微有些洒落在案几上。
炀帝始终挑眉看着。
在汤盛好时淡淡问:“今日怎么想起穿粉色宫裙了?”
他声音沉肆惹得宇文珊心跳的又快了几分。
低声羞怯道:“春日甚好,瞧着东边林子里桃花不错,便着奴婢新做了条裙子。”
炀帝轻笑了声:“裙子不错,发髻不错,可却少了支簪子。”
他伸手抬起美人下巴,微微笑了笑。
宇文珊从未与他离得这么近,只觉心中欢喜难言,任由那年轻俊美的帝王将她拉到镜前。
妆台铜镜上清晰映着美人眉眼,依稀与已成为宫中禁忌的九公主有几分相似。
杨广手中拿了支簪子:
“好看么?”
那是支镶了粉絮的,与今日衣裙倒也相配。
宇文珊轻轻点了点头。
便听那俊美帝王微叹了口气。
“我也觉得好看。”
杨广温柔道。
他修长双手轻轻穿过那乌黑的发间,宇文珊面目晕红地看着镜中。
那个俊美癫狂的男人啊,正温柔地看着她。
杨广微凉地指尖轻点在她眼尾处轻挑的胭脂处,低声笑道:“你这里像她。”
“这里也像。”
他指节暧昧地点上那朱唇。
宇文珊看向镜中男人指尖轻点的地方,心中暗恨,却还是柔声问:
“陛下觉得我像谁?”
炀帝“嘘”了声,微微摇了摇头。
他双手拂过美人面颊,温柔道:
“你谁都不像。”
宇文珊面上尚未绽开笑意便僵住了。
她的脖子已经被那双温柔的手扭断了。
杨广叹了口气,淡淡道:“你不该学她的。”
他语气癫狂肆意,说到这儿时忽然笑了起来。
“来人。”
殿外候着的小太监打了个哆嗦连忙滚进来。
看到妆台前陛下与贵妃时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杨广突然问。
小太监后背已经湿了:“奴才,奴才叫左士。”
“左士啊,贵妃想家了,朕今日便着你带人送贵妃回家吧。”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来。
小太监慢慢爬到贵妃面前:“娘娘跟着奴才走吧。”
他低唤了声。
那静坐在妆台前的女人一动不动,似未听到一般。
左士偷偷看了眼年轻帝王,却见他已扬袖躺在榻上喝起了酒,玉壶顺着龙袍滑下,肆意的很。
“娘娘?”
小太监又唤了声,终于察觉不对。
颤抖着伸出手去在女人鼻息间探了探。
杨广的酒已喝完了,嗤笑道:“还不快送你家贵妃回宇文阀。”
左士眼前一黑,在看到帝王眼中淡淡寒意时却突然清醒了。
连忙背着死人往外爬。
走到门外时,听得玉壶摔碎的声音,杨广轻笑道:
“告诉宇文化及,皇陵中位置挤地很,贵妃就葬在宇文阀了。”
他语气淡淡,却让左士心中生寒。
‘陛下这是要与宇文阀撕破脸面了啊。’
南郊小院中:
青衣美人静静地给院中花草浇着水,微侧的眉目柔和的像画一般。
她最终还是没有和宋缺一起走。
那日后男人便在旁边也落了个院子,那些杀手便也很少来叨扰了。
吴裙静敛着眉眼将花漏置于一旁,拿起剪刀来修剪院中花草。
九公主长在隋宫,自幼锦衣玉食,这种事却是从未做过的。
不一会儿那原本还算漂亮的花叶便已被剪的凌乱。
吴裙微微蹙眉却觉身后多了双手。
“我来吧。”
宋缺淡淡道。
那是一双用刀的手,干净,凌厉。
吴裙长睫轻轻颤了颤,任由男人握着双手慢慢修剪。
男人身上味道很清冽,像是冷冷修竹,那样的刀客怀抱却很温暖。
青衣美人低垂着眼,细颈间渐渐染了层薄红。
夕阳映照在窗前一对璧人身上,宛如仙眷。
林中竹叶簌簌。
杨虚彦吐了口血,跪在地上。
石之轩缓缓皱眉:“看来是我高看你了。”
他语气淡淡,却让杨虚彦心中一冷:“请石师再给我一次机会。”
负手而立的男人叹了口气:“你杀不了侯希白,如今竟也连个女人也杀不了,我要如何再给你机会呢?”
风吹衣袖翻飞,石之轩眼中似笑非笑已有了杀意。
杨虚彦咬牙道:“弟子也未想到那屋中竟藏了位刀客。”
他抬头看了眼面前人小心道:“那刀客武功不在石师之下,补天阁多数弟子竟连一招也接不住。”
“哦?”
石之轩轻笑了声。
杨虚彦低头不语。
林中风声沙沙,负手疏狂的男人怅然道:
“若是宋缺的话,那我自然得亲自走一趟了。”
他心中不知怀着何种期待,眸光渐渐暗沉了下来。
第89章
天外细雨濛濛; 垂绦柳丝亦是风流轻慢。
吴裙轻轻推开窗户。
便见那策衣刀客坐在桃树下饮酒。
斜冠微散,沉俊的眉眼疏狂磊落。
青衣美人静静地趴在窗柩上,她或许是在看桃树,又或许是在看那树下的男人。
过了会儿悠悠叹了口气问:“宋缺; 你想不想当皇帝?”
喝酒的男人指尖微顿:“想过。”
他语气淡淡,却是忽然想起当年金碧玉瓦上隋帝的话来:
‘这世上只有帝王才能够留住她。’
雨打斜冠,宋缺嗤笑了声,将坛中酒一饮而尽。
吴裙弯了弯眼眸:“我想回隋宫去。”
这声音很轻; 像风一样; 可却蛊惑着男人心神:
“宋缺; 你会带我回隋宫么?”
策衣阀主闭眼不语。
他像是已经喝醉了; 捏着刀柄的手上却已渗了血迹。
天已快暗了下去,那人缓缓道:
“好。”
这院中已静了下来。
吴裙轻轻闭眼靠在雪腕儿上,云鬓散了青缎; 更衬的容光摄人。
那是一种温柔孱弱的美,像是烟雨多情的江南,引得世间男人竟相折腰。
师妃暄见了她忽然便明白为何十年前美人辈出,却无人能夺了她的风采。
她是隋宫最后的荣光。
可那尊贵无比的小公主如今却想亲手毁了这琉璃玉瓦。
师妃暄目光复杂地看着那窗前美人。
她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青缎若水莲一般散开。
吴裙微阖着眼,任由雨珠一滴滴顺着长睫落下,那雨滴点在微润的唇瓣儿上,像是远山清鹤; 禁忌又潋滟。
她睡了很久; 师妃暄便等了很久。
直到雨意渐停; 夜色微凉。
青缎美人长睫轻轻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
她并未看师妃暄,而是看向了院中桃树。
那些零落的花瓣啊沉沉被打入泥土中。
“你身上有和氏璧的气息。”
吴裙轻叹了口气。
师妃暄并未否认,她看着那美人忽然道:“我以为公主会支持陛下。”
一个受尽两代帝王宠爱的公主,为何要蛊惑宋缺造反?
这是师妃暄最疑惑的地方。
青缎美人轻轻笑了笑。
她笑起来真是很美,眼眸像月牙儿一般弯弯的,温柔动人,可那温柔却又似隔着烟雨雾霭无端惆怅。
吴裙指尖微点上唇瓣轻嘘了声:
“这隋宫是很脏的。”
她轻轻回过头来,目光柔和地看着面前白纱覆面的仙子。
这样的美人便是连师妃暄这等佛门弟子亦不免有些失神,更何况那些意图逐鹿中原的枭雄。
他们一个个啊,都是那美人指尖的棋子。
师妃暄心下叹息:
“公主可否放苍生一条生路?”
青缎美人轻轻笑了笑,赤着脚走到她面前。
雨虽停了,可浮在荷叶上的露珠却摇摇欲坠,夜风拂过时压尽一片清圆。
“我本以为你比梵清惠强些,看来也不过如此。”
吴裙侧着云鬓靠在她耳边柔声道。
那声音很美,像是夜色中沉沉雨雾,温柔凛冽。
她伸手接住落下的桃花,任其在指尖如灰烬般消散。
师妃暄低着头感受莲纹划落,直到美人袅袅离开。
吴裙逗弄了那清静仙子后便觉有些无趣。
“你还不走么?”
师妃暄敛下眉眼淡淡道:“妃暄此次前来是想请公主前往帝踏峰修养。”
“待战事平息再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