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意深沉莫测,让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阿裙近日可有什么不顺心之事?”
面色浪荡的男人沉声问。
“慈航静斋昨夜对九公主出手了。”
过了会儿,黑暗中一道声音低声道。
杨广指尖微顿,眼中闪过一丝嗜血之意,却是冷笑道:
“这帮老尼姑真以为我答应和她们合作便可以为所欲为了。”
这话中信息极大,殿内众人不由面色惨白。
月色昏黄,挂在柳梢之上。
风吹竹影簌簌而动。
那东宫未明的窗内忽而传来一声轻笑:
“今日在场的都换了吧。”
吴裙回宫时已至夜中。
院边小道寂寂。
那裴太傅却还在宫外站着。
夜风微凉,那长身青衫之上已沾了些寒露,显得清肃分明。
吴裙轻轻揭开纱帐,自玉撵中走出。
她始终未回头,眸光天真无情。好像那曾令她生出无限欢喜的人也不过如此。
裴矩眼神暗了暗。
他自是知道那日惜别这小公主是真的心悦于他,可如今却也是真的不再欢喜。
本以为是涉世未深的娇弱公主,纵使有几分难测也可掌控。
他想到这儿却是勾了勾唇角。
‘如此倒也有趣。’
那桃髻银铃之声缓缓消失在夜色中。
承明宫中:
高育静立在一旁,只觉冷汗襟襟。
隋帝不入后宫多年,朝臣乃至天下万民都以为是和独孤皇后伉俪情深。
殊不知……
可今日竟有不长眼的送了加了药的汤水来。
高育手指微颤。
却听那雍贵深沉的男人低声问:
“公主在东宫呆到几时?”
殿内静静得,只听那太监颤着嗓音答:
“辰时。”
隋帝指尖轻叩在桌沿之上,面色莫测。
许久却听一声轻笑:
“太久了啊。”
这话语意不明,高育始终低着头。
帝王心思,自是生杀予夺。
想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来,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太熹宫中灯火明明。
吴裙被伺候着褪了外衣,昨日毕竟落了水,嬷嬷还有些不放心,去小厨房里端了碗祛风寒的姜汤来。
待那桃髻拆下时便递了上去。
蒹葭将银铃轻轻放在一旁,伸手接过姜汤,试了试温度,这才小心的喂给那粉衣美人。
鲜姜辛辣却也最耐寒。
吴裙蹙了蹙眉,却还是将就着饮了一小碗。
她吐舌头的样子极可爱,雪白的面上红红的,连嬷嬷眼中也多了丝笑意。
蒹葭已端了药碗下去。
九公主向来浅眠,女官们也都识趣的守在了外间。
吴裙坐在妆台前看着银铃,微微弯了弯唇角。
原是这样。
那慈航静斋的砝码从来便不在李阀身上。
“李代天下”只是吸引隋帝目光的引子。
真正被选中的人却是晋王啊。
想起当年东宫太子一事。
吴裙眸光盈盈动人:
是怕她成为晋王的污点吗?
可惜已经晚了啊。
她笑意天真动人,却无人可见。
静斋之中:
梵清慧面色难看地跪在地上。
入世不过一年,静斋弟子折损八千,分庵尽毁。
老尼每念一句,梵清慧面色就白上一分。
她本是一头乌发,现在竟已落了戒疤。看着颇有些怪异。
待最后一声落下,老尼面上已有叹息之色。
“师父。”
梵清慧忍不住道。
却见那向来和蔼的庵主摇了摇头:
“我本是中意李阀。”
“你为与魔门作对故意将砝码压在晋王身上,如今难道还要执迷不悟?”
这话已是重极。
“你自己看看这个吧。”
老尼将手中密函扔给她。
梵清慧颓然倒地:
“晋王既与我静斋合作,便不会……”
她话未说完,可当看到那封信时便已顿住了。
‘代天择主,所择之人竟是弑兄逆党,慈航静斋倒是让天下人大开眼界。’
这封信不知何由来,竟是将众人费劲心机遮掩之事大白于天下。
老尼冷冷眯眼:
“你已铸成大错,现将把柄交与那晋王手中,为师纵使有心挽回也已无力。”
梵清慧指尖颤抖着便听她接着道:
“今后静斋之事皆交由秀心主持,你自去崖后思过吧。”
她说完后便带着一旁静立的碧衣少女离去。
梵清慧咬了咬牙,慢慢闭上了眼。
第68章
吴裙天亮刚醒便听闻晋王被隋帝召去的消息。
不由微微挑眉。
昨日分明才见圣意; 今日却不知又为何。
蒹葭见那小公主烟眉轻蹙,指尖顿了顿:
“可是奴婢手重了?”
吴裙摇了摇头。
待蒹葭轻轻将银铃别在发髻上才露出一丝笑颜来。
她笑意天真,眸儿弯似月牙,让随侍众人慢慢松了口气。
裴矩在外间书房等着。
他到底身负太傅一职; 九公主便是再任性,也得给裴氏几分薄面。
昨日也算是个教训。
裴矩轻笑一声。
他负手立于屏帐外,不一会儿便见小公主提着裙摆慢慢走了出来。
她今日瞧着也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粉色的衫儿显出几分郁郁温糜来。
嬷嬷小心地看了裴矩一眼,似欲言又止。
却见吴裙微微摆手; 便只能退到了外间。
年轻太傅手中拿着册书; 随意靠在窗栏:
“公主今日又要学什么?”
他姿态洒脱清朗似并未将昨日闭门羹放在眼中。
吴裙支着手臂想了想; 却道:“我听闻太傅去过西域?”
她在桌上轻轻写着。
这年纪的女孩子总是对未见过的东西存着向往的; 九公主纵使生于高门,可也未曾去过洛阳以外的地方。
裴矩眼中带了丝笑意:“少年求学,西域三十六国倒也见得。”
他语气笃定淡然; 却比这朝中士子们多了些疏狂之气。
吴裙歪头看着他,缓缓眨了眨眼。
那一眼倒不似平常乖巧,反而透着几分幼狐般的狡黠。
裴矩指尖微顿,已是明白这小公主的心思。
不由失笑道:“公主若想出宫去玩; 今日却是不行。”
见她仍然有些不解,微微叹了口气:“独孤皇后昨夜病重。”
他说到这儿吴裙便已明白了。
目光微闪:“太傅消息倒灵通。”
那白玉指尖轻轻蘸水点在桌面上,看似天真年幼的小公主弯了弯眼眸。
裴矩却是疏然而笑:“昨夜宫墙之外动静可不小。”
分明是皇家秘事,也被他说得磊磊光明。
吴裙微微垂下眼眸; 心中不期又想起隋帝召见晋王之事。
只觉风雨欲来。
她眉头微蹙; 长睫如小扇般在雪白的面上落下一层阴影来; 叫人无端软了心肠。
裴矩叹了口气,缓缓抬起那如玉面容来;
“阿裙,你是这世上最不该忧愁的人。”
他姿态轻慢,看着她的目光却温柔动容。
两人眸光相对,只一瞬,吴裙便撇开眼去。
在这深宫中,最信不得的便是温言软语。
那话也曾有人对她说过,可他们却总是让她失望。
蒹葭上完茶后便退下了,她向来懂规矩,知道什么该当做看见,什么该当做看不见。
小公主与那人姿态亲密,却犹如悬在颈上的一把刀。
想起透过屏帐那年轻太傅冷寒的目光来,蒹葭心下微凛。
吴裙始终垂着眸子,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换她展颜一笑,便连隋帝也是小心翼翼。
裴矩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掌下细腻的肌肤。
突然笑道:“公主生来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殊不知。”
他顿了顿缓慢着一字一句道:
“帝王之威,生杀予夺。”
这是他第二次如此说。
第一次是她问天下之时,如今竟带了些蛊惑之意。
吴裙长睫颤了颤,却是抬起眼来。
那是一种很动人的眼神。
既天真又哀愁。
像是懵懵懂懂间触到了什么边缘,眷恋着徘徊不舍。
“你会帮我吗?”
她在他心口写道。
那指尖冰凉如玉,却又孱弱动人。
裴矩伸手捉住那引人心乱的手。
他的心缓慢而坚定的跳着。
嗓音疏沉:“公主所愿,裴某定一力斩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这时节靠近夏露,已隐隐有蝉鸣之声。听着噪人。
女官们拿着纱网在草丛中寻觅着。
九公主喜静,每年到这时候从中隐蝉都要被清扫一番。
蒹葭刚从小厨房出来,手中还端了些糕点。
吴裙伸手接过莲子羹来,轻轻搅动着。
她神色淡淡,显然并无兴致。
玉雪面容之上凭添了一丝朦胧冷意。
裴矩在午时被晋王召去了东宫,这太熹宫中便安静了下来。
“二哥是何时回来的?”
终是有些无趣。
小公主放下玉勺问。
她手指轻轻在细绒毯上划过。
这珍奇物什是昨日晋王遣人送来的,说是请了江湖中人特意打造,写于其上之字不会立时消褪,在光下总还有萤萤之色。
“巳时。”
蒹葭指尖微顿,却是抬头看了眼那食欲不振的美人,目光隐有忧色。
吴裙敛了眉目微微撇过头去趴在窗柩之上。
她今日不知为何总有些心神不宁,连桃髻之上的银铃也听着不喜。
窗外已无蝉鸣之声,高瓦宫巷之中静静地。
天色昏沉。
这昏沉倒不似日落无光,反倒是阴云将至。
瞬间便是起了风。
那早前桃树上还未凋落的桃花被瑟瑟吹下。
连宫灯烛火也明暗不定。
“可要关了窗子?”
嬷嬷上前道。
她只着粉色薄衫,此刻突然起风难免要受凉,若是又淋了雨便不妙了。
吴裙微微摇了摇头。
目光幽幽地看着远方灯火,突然回过头来示意蒹葭将桃髻之上的银铃给拆了。
这举动倒是有些突兀。
蒹葭迟疑一瞬慢慢上前试探着拆了下来。
却见那小公主面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殿内沉香只余半柱,袅袅间稀落燃尽。
听得“轰隆”一声,那灰烬跌落在地上。
风打窗扉,雨滴淅淅沥沥而至。
吴裙微闭着眼,便听女官脚步匆匆。
“公主,高公公到了。”
她跪在地上,雨势凶猛,连衣衫也沾了些水雾缓缓低落。
高育在殿外等候着,生怕过了雨气给那帝王心头至宝。
身后太监稳稳端着托盘,白羽披风甚是显眼。
年长些的宫女已然认出来了。
那是隋帝少年时以命易来的雪鹤所制。
隋朝初立时,那位威赫天下的帝王便是着这身祭受万民跪拜。
小公主弯了弯唇角,将面前热茶递给高育。
她蹲着身子,看着越发娇小。
那粉桃玉髻儿衬着如画面容,叫这沉沉雨夜刹时生出一道光来。
高育始终俯着身子。
他既不敢接那杯茶,也不敢看那柔软天真的眼神。
只是低声道:
“今日又有异士献上奇珍,陛下请公主前去一观。”
他话已落下,殿内却无人敢言。
夜雨凶猛,陛下向来爱护公主,却为何今日……
蒹葭眼神微暗。
那小公主已站起身来。
高育微微摆手,便有女官上前替她系上白鹤披风。
吴裙敛着眉眼看不出神色来。
临出宫门时,蒹葭上前一步却见那小公主轻轻回过头来。
她眼中仍旧带着干净动人的光芒,却似要被着沉郁天色浪涌打翻。
高育轻叹了口气。
惊鹊台上长烛幽幽。
这高台初建之时便多了一层,不过那喜新厌旧的小公主却是从未来过。
危楼百尺,手可摘星。
隋帝斜倚在龙塌之上看着天狼星辰俯卧。
目光微眯。
他少年时亦曾走马观花,觉人生了了,何不纵狂。
可有朝一日真尝到醒掌天下权后,便知这世间权欲之色不过生杀予夺。
因此对后宫从不上心,连独孤皇后亦是少时情分,才给了分薄面。
可唯独那人。
他一生清明都给了她。
他无数次庆幸,幸而遇见她时他尚已为帝,可以自那黑漆漆的墓室中将她救出。他杀了所有知道她来历的人,给她天下珍奇,赐予她九公主的尊荣。
那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
隋帝指尖雍然,目光沉沉中竟带了丝笑意。
“阿裙。”
幸而那时你醒来了。
叹息间便见帷账被风吹开,披着如鹤披风的少女缓缓而来。
粉桃色的裙摆映着雪色长衫微微划过心头。
她的面容很美,那双清澈的眼睛见了他便欢喜的弯成一轮月牙儿。
高育已然退下。
这惊鹊台上守卫的人都是活不过明日的。
雷声震震不歇,外面的雨更大了。
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隋帝目光沉沉地看着那被他护在掌心十年的小公主,无人知道他初见她时,她便已经这般大了。
那冰冷的棺木映着粉桃衫儿的美人,无端令人心软。
那时隋朝初建一场战事耗尽兵力,他不得已随军途中借前朝遗珠一用。
却不想见到了她。
她自棺椁中醒来时所有人都害怕,可他心中竟是欢喜。
他带她回隋宫,替她遮掩;以隋宫龙脉替她温养,看着她重新长大。
他小心翼翼了这么多年,始终看不得她与别人欢言。
杨坚支着手忽然笑道:
“阿裙可否作舞?”
她是尊贵的九公主,这世间能让她作舞的也只一人。
吴裙微微敛下眉眼来。
白鹤披风已缓缓落地,露出里面鲜艳的衣裙。
她来时桃髻便已散开,如烟云般披散在肩头,端是美人如花。
他们之间隔了最后一帐屏风。
烛火幽幽晃动着。
映的人影朦胧。
那双纤长如玉的手宛若兰花一般柔软亦折。
宽大的水袖缓缓滑落,露出一截藕臂来,轻慢婉转。
这舞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覆雨翻云手。
须手指修长,姿态昳丽之人方可得其精髓。
吴裙长睫若小扇一般落在琼玉丹蔻之上,滟滟烛光下已是反弹琵琶。
那弦音仿佛拨在了人心上,无声胜有声。
隋帝指节覆在桌面上轻叩着拍子。
高台之上静静地。
美人身姿柔软,指尖婀娜妙曼。
微微侧身回眸间让帝王眸色渐深。
那一眼真美啊。
透过重重纱幔亦可见如雾桃色。
帘外夜雨越大,狂风吹灭烛火。
突见一道闪电。
高育跪在殿外,衣衫已被雨水打湿。
“独孤皇后薨了。”
他咬牙高声道。
雨声震震。
那雷霆闪电缓缓划过帝王莫测面容。
第69章
昨夜大雨倾盆; 连桃树枝上的鸟窝也被打落在地。
晨起清扫时不免心有凄凄。
独孤皇后薨了,这是宫中头等大事。
女官们早已换上了素白衣裳,低垂着眼听着外间风向。
九公主昨夜被送回时淋了雨,竟是发起了高热。
小脸红红的; 端是可怜。
唤九公主去的是陛下,可送她回来的却是裴太傅。众人纵使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在此时问出口。
风口浪尖少说总是没错的。
蒹葭去了小厨房熬药,今日本是要请太医的; 却被裴太傅拦住了。
“宫内大丧; 这时候还是少些事端的好。”
裴矩长眉微挑淡淡道。
蒹葭指尖顿了顿; 有些犹豫地看向踏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公主。
却见那青衣太傅自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