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托知道他这是在告诉自己他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
“G,帮我一个忙。”忖量了片刻,乔托恳切地拜托他:“你知道奎克的遗体在哪儿吗?帮我把他带去公墓那里,我们需要将他下葬。”
“乔托——”这回G立马洞穿了他的意图,他明白乔托这是要支开自己,他一定又打算独自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每到这时G都会想要发火,可他清楚乔托在某些时候总是异常地固执,跟他较劲只会让自己吃亏。因此G咬了咬牙:“好吧,我去办。你早点回去。”
说完,他警告似地瞥了眼邦尼,就转身离开了石屋。防水布在他关上门时彻底撕裂成了两半,午时的阳光猝不及防地沿着防水布破裂的边缘滑进屋子里,霎时间将晦暗割裂开来。
“如果你们非得这么做,”听见G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乔托才重新望向汤姆,把手插/进了裤兜里,“我希望你们让我来打头阵。”
“乔托,”汤姆的眉头拧得愈发的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乔托不发一言地看着他,那双往日里目光温驯如鹿的金褐色眼眸中眼神平静而笃定,仿佛在告诉汤姆他绝不是在开玩笑。
汤姆屏住呼吸同他对视。
邦尼先一步反对起来:“嘿,别闹了小子,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大地主汤姆?蒙托的教子!你吃喝无忧,还继承了你父母留给你的几间工厂,有什么必要来掺和这档子事?”
“我担心有陷阱。在那艘船抵达港口之前我可以先乘小船潜进去,确认没有问题再给你们行动的信号,这样至少能保证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乔托像是没听到邦尼的冷嘲热讽,他有条不紊地说出脑内迅速酝酿成型的计划,自始至终都只盯着汤姆:“那之前我会做些准备,不会有人认得出我。”
“你真是疯了!”邦尼想要冲上前给他来上一拳,好叫他清醒清醒。
“也好。”伸手按住邦尼的肩膀,汤姆直视乔托,出乎意料地答应下来:“你打算怎么给我们信号?”
“要是没问题,我就会打三下船上的探照灯。”金发青年一字一顿地说着,一再谨慎地用补充来强调:“也就是说如果探照灯一直亮着,你们就千万不能行动。”
汤姆低下头,捂住嘴沉吟了一会儿。
“我知道了。”他最终点了头,“我会告诉其他人。就按照你说的做吧。”
邦尼听了差点儿跳起来,他恼火地大叫:“汤姆!你的脑子也出了毛病吗?!”
“那我先回去准备。”朝他颔首,乔托对邦尼的叫声置若罔闻,来到门边向他们告别,嘴角浮现出温善而又带点儿无奈的笑容:“晚上见,汤姆,邦尼。”
汤姆闭上眼,握住了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挂坠:“愿主保佑你。”
“愿主保佑我们。”乔托轻声说着,阖上了木门。
离开小石屋后,他并没有回去蒙托庄园或者托尔托里奇小镇。乔托顺着贫民窟外的铁轨继续朝南走。贫民窟再往南有一个靠海的小村庄,在墨西拿港口繁荣起来以前它曾是西西里岛北部通往亚平宁半岛的必经之地,而随着墨西拿的日渐繁荣,更多的人搬去了托尔托里奇定居,留下的多数是留恋故居的老人或是生活相对贫困的村民,这个小村庄也就渐渐衰败下来。
乔托很快找到了村庄内唯一一位铁匠的房子。他敲门走进屋时,老铁匠葛莱尔正坐在窗边的小木桌前休息。他已经年过半百,衣服外露出的橄榄色皮肤上总能找到或深或浅的皱纹,脸上像是脱了水的皮肤更如沙皮狗的皮肤那样层层叠叠。他的眼睛早年在炼铁的时候被火星烫瞎,常年用黑色的布条遮着不叫人瞧见,失去光明的生活让他的听力变得非常灵敏,甚至能从脚步声中判断出熟人的身份:“乔托?”
“你还好吗,葛莱尔?”乔托微笑着上前给了老人一个拥抱。
“老样子。塔尔波喜欢往外跑,我就待在家里喝点儿酒。你知道孩子大了总是管不住的。”葛莱尔拍了怕他的背,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再干过铁匠的活儿,胳膊却依旧有力:“你是来买面具的?又打算干什么坏事了吗?”
“葛莱尔。”无可奈何地叫着他,乔托颇感头疼地笑了。老葛莱尔和他的孙子塔尔波在十多年以前从切法卢搬来了这个村庄,他们是墨西拿为数不多的铁匠之一,墨西拿制造铁具的工厂建起以前常有人来这儿定制铁具,后来铁匠的生意也被工厂取代了,便很少再有人提起过他们。不过葛莱尔还有一手谋生的绝活儿:他擅长做人皮面具,不少人因此来光顾他,这些人对他失明的身体状况往往非常满意,因为他们通常用这些人皮面具做伪装来干些非法的行当,而一个瞎子是不能把他们的身份透露给什么别有用心的人的。
乔托从前没少来买过面具,当然,他没去做什么非法的事儿,顶多就是参与镇上男孩们一些捉弄女孩子的小把戏。
“好了,不管怎么说,我可不能不做生意。”葛莱尔大笑着拍他的肩膀,领着他到后屋挑了两张面具。乔托饱含歉意地同他解释自己时间有点儿紧不能再陪他,就不做逗留,又沿着来时路折返回了托尔托里奇小镇。
他轻松地在镇上借到了一些渔民的衣服,在换上它们之前他给自己的胳膊和腰上缠上了几圈蓬松的布料好改变自己的身型,然后讨了杯苏打水来,向里头撒了些辣椒粉喝下去,顺利地让自己的嗓音变得沙哑。
等到乔托戴上面具在码头租到一艘小渔船,已经是下午五点。他在市集上买了两条刷着玫瑰花酱汁的香喷喷的煎鱼,填饱了肚子就跳上船佯装出海。在海岸线边藏起了半个脑袋的夕阳像极了西西里的柑橘,挤压得变形的果瓣溢出甜蜜的橙色汁液,被孩子们调皮的手晕开,深浅不一地扩散在海天相接的缝隙里。
乔托把船泊向渔人们捕鱼的海区,一路上碰见不少正要返回码头的渔民冲他幺喝:“嘿伙计,快天黑了,你怎么还往海上划呢?”
“得了吧,今天我可是一无所获,被老婆赶出来了!”他学着渔人粗犷的说话方式,用沙哑的声音朝他们大喊。他们无一不对他报以同情的目光和爽朗的大笑。
所有的渔船都消失在视野中以后,乔托将船停在海面上,点亮了船头的煤油灯。他扣紧马甲窝在船身里,在海波的微微起伏中耐心地等待。潮湿的海风在黑夜降临后一股脑刮向海岸,他感觉得到他的小渔船也在缓慢地朝远处的海岸漂动。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乔托等到了这天从亚平宁半岛驶向墨西拿的最后一艘汽轮。他搓了搓发凉的双手,稍微把船划近了一些,拎着煤油灯站起了身,向那艘体积庞大的汽轮挥手。很快就有船员注意到了他,汽船的探照灯打到他身上,他听见有人拿着喇叭对他喊:“发生什么事了?你需要帮助吗?”
“是的!我的手脚都抽筋了!上帝啊,可千万别把我一个人丢在海上!”乔托伫立在猎猎作响的海风中朝他们喊着,本就喑哑的声线在风中显得更加的虚弱狼狈。水手们抛下铁索接纳了他的小渔船,他攀着他们扔下来的绳梯故作吃力地爬上了汽轮。
船上承载的大半是货物,也有不少赶往西西里的旅客,他们当中大多数人没有足够的钱购买船票,所以都被驱赶着挤在甲板上,乔托同样如此。他趁着船员们不注意,偷偷溜进了客舱。这艘汽船的客舱被分为十来个独立的房间,地毯的铺设和房门的设计都不难让人看出它们仅供贵客休息。
四周没有特意派遣的守卫,乔托不确定那位日本使者朝利雨月先生住在哪个房间里,他只能见机行动。船还有半个小时左右到达墨西拿港口,他的时间不多,可他并不紧张。事实上乔托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青年党打出可以行动的信号,他也知道就算自己没有打出信号,青年党们都会执意按原计划行动——但是他们会更加留心,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乔托是不是真的在船上发现了什么陷阱。
而乔托准备做的,是找到那位朝利雨月先生,想法子劝说他易容以后跟着他一同下船,再前往布鲁尼庄园。这样做的话,青年党们找不到朝利雨月,就会及时撤退以避免落入圈套,而朝利雨月也能够安全地被送往布鲁尼庄园。
乔托从衣兜里摸出一块老旧的怀表,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他从没让它离过身。他藏在拐角搁放送餐车的小隔间内,正打算看一眼时间,忽然就听到了一串悠扬的笛声。
他怔了怔,转而便忍不住翘起嘴角一笑。
那是东方人的乐器。他想他知道那位日本使者在哪个房间了。
☆、撒旦王的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已修——2014。1。4
本来准备存稿等到七月一号再开,但是我……
我果然不适合存稿啊【。
这个月大概日更或者隔日更,我尽量日更!下个月开始绝对日更
咳咳,另外,这文真的有女主,女主是个女的,相信我,我就像娜迪亚一样真诚!
笛声停下后,房间内并没有响起交谈的声音。
乔托敲响了那扇门。就像他料想的那样,给他开门的人就是那位日本使者朝利雨月。不像多数身材矮小的东洋人,朝利雨月的个头甚至比乔托要高,白皙的皮肤也瞧不出多少东洋人的特征,如果不是他一身显眼的打扮和并没有西方人那么深邃的清秀五官,乔托更愿意相信他有着日耳曼血统。
朝利雨月穿着一身日本阴阳师的狩衣,宽大的衣型累赘得像是教堂内一些神职人员的白袍,不同的是他还戴着一顶高高的黑帽,东洋人的身份显而易见。乔托暗自替他捏了把冷汗,他几乎可以想象当朝利雨月以这副打扮下船时,青年党在看清他的脸以前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逮住他的场面。
“您的晚餐,先生。”把用来当做掩饰的送餐车推到跟前,乔托嗓音沙哑地说完,就动手揭开了一个菜盖,同时不动声色地注意着这位日本使者脸上的表情。朝利雨月在一开始看见乔托的时候显得有些迷惑,而等他看清了餐盘中的人皮面具,神情立刻便由迷惑转为了惊讶。但他没有出声,仅仅是飞快地将目光转向了乔托。
这令乔托松了口气。他发现朝利雨月的眼眉细长,让乔托忍不住想起“剑眉星目”的形容,可这个男人乌黑的眼仁里闪烁的目光温和而沉稳,即使是面对让人措手不及的状况,也表现出了可观的冷静。乔托一向认为相由心生有一定的道理,他对东洋的文化也有过一些了解,在他的印象中东洋人多数内敛智慧,朝利雨月的反应已经让乔托相信自己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恕我冒昧,朝利先生。”乔托低声开口,一口日语流畅却不可避免地在某些发音上带点儿口音,但他有自信面前这位日本使者能够听懂自己在说些什么:“待会儿下船以后会有危险,无论如何请您务必要做好准备。如果您信任我,请自己偷偷下船,到距离港口最近的那间旅馆门口来找我,我会把您安全送到布鲁尼公爵的庄园。”
他说话时总习惯看着对方的眼睛,眼神坦诚而真挚,总在诱惑着人去相信他。朝利雨月同样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他的眼睛,他已经从诧异中缓过神来,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没想到下一刻就被“咔哒”一声开门的动静给打断——隔着一条走廊,对面那间房间的房门被推开,一个军人模样的男人走出来,他的身型修长而结实,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扶在腰间插着手枪的枪套上:“出了什么事吗,朝利先生?”
他讲的是英语。乔托背对着他,身体恰好遮住了盛着人皮面具的餐盘。换上一副唯唯诺诺的神态,乔托正打算在转身弯腰道歉的同时藏好那张人皮面具,就被不着痕迹地伸过来的一只手抢先了一步——朝利雨月在乔托转过身的那一秒从容地拿走了那张人皮面具,不露声色地把它藏进了自己宽大的衣袖里。
“打扰到您了,卡纳瓦罗少校,十分抱歉。”不等乔托撒谎解释,朝利雨月就谦谦和和地微笑着这么说道,“我有点饿,所以请人帮忙推了餐车过来。”他微微低头以示歉意,然后又借着把手伸进衣袖里的动作,从袖管里拿出了几枚钱币递给好像正怕得哆嗦的乔托:“麻烦你了。”
朝利最后用的是一句简单的意大利语,乔托听了埋着头不做声,装出慌慌张张地接过钱币的模样,两腿打颤地赶紧往甲板的方向离开。他没有回头,只听见那个军人接着对朝利雨月说:“如果您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告诉我……”
这话像是对朝利雨月说的,乔托却感觉到有一束不友善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后背。在跑过拐角时,他瞥了眼那个军人的侧脸:小麦色的皮肤,粗野而不失英俊的长相,很像西西里人,却听不出西西里口音。
那一瞬间,乔托觉得有些不对劲。
回到甲板上不久,漆黑的海面尽头终于有灯光点燃了海平线。通常在船靠岸以后,船员们会先将这些甲板上浑身被汗水湿得黏腻的旅客们赶下船,可是这回他们并没有这么做。搭板迟迟没有放下,人们挤在甲板上等待,嘈杂声逐渐多起来。
乔托站在人群之中,隐隐感到不安。他试着拨开人群站到甲板边缘去,在视野慢慢宽阔以后,看到了港口的情形。往常这个时段墨西拿港口仍然繁闹,摊贩们总是点着煤油灯做生意,夜间食物的香气时常比白天更加美妙。不过这一天不同,港口没有摊贩们叫卖的吆喝声,反常地相当安静。
只有近十个背着枪的军人在码头附近来来往往,他们在把几个看上去沉甸甸的木箱搬上一架马车。其中一个军人瞧上去是他们的指挥官,正在监督他们将木箱尽数运上马车。乔托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接着又挪开视线寻找理应埋伏在附近的青年党的踪影。
但他没有找到。
所有在港口做生意的摊贩都老实本分地待在他们的摊位上,除此之外这儿没有那些喜欢逗留在港口吃些宵夜的渔民,也没有爱在晚上四处闲晃的小镇居民。这太反常了,青年党没法混迹在人群之中。
视线再次扫过那些军人时,乔托猛然一惊:那个指挥官,居然是他刚才在船上见过的那位卡纳瓦罗少校!
不,他不可能在岸上!乔托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他很快就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因为一个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猜测已经钻进了他的脑海里:弥涅耳瓦?布鲁尼那失望的表情,军人们搬上马车的木箱,两个卡纳瓦罗少校……
汤姆他们有麻烦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乔托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从嗓子眼一下子沉到了肚皮里。他想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约是十分钟之后,几个军人已经把木箱统统搬离了码头。站在岸边的卡纳瓦罗少校对船上的海员打了个手势,搭板很快就放了下来。甲板上风尘仆仆的旅客们不敢多做逗留,推推攘攘地下了船,各自往自己的目的地赶去。
乔托刻意放缓了脚步,在经过那架载满了木箱的马车时,留意了一眼那些木箱。木箱的制造十分粗糙,他能够从木板之间的缝隙中隐约看到木箱里头的东西。
——是枪支。
乔托的眼神顿时间沉黯下来。他的猜想没有错,青年党中了弥涅耳瓦?布鲁尼的圈套。他一边前行一边转过头看了眼那艘汽轮,恰好见到依然穿着一身狩衣的朝利雨月的身影。走在朝利雨月身边的是个军人,身型高挑,背脊笔挺,棕色长发盘得一丝不苟。距离很远,乔托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是他能够想象她嘴边从容的微笑,还有那双眼角带着笑意的灰蓝色的眼睛。
看到她行走时微微扬着下巴步伐从容的姿态,乔托想起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在船上的“卡纳瓦罗少校”从房间里走出来时,步调与此刻的她一模一样。
“弥涅耳瓦?布鲁尼。”乔托轻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说不上仇恨或者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