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镇子外头的小径再向南,远离大片的麦田后,乔托视野里的景致便不再安逸。小径两旁长满及腰的杂草,狗尾草的细茸摇晃着脑袋扫过他的手背,亲昵而又小心翼翼。乔托转过头看向丛丛野草的尽头,那儿铺着铅色的铁轨,它远远地延伸向西西里岛最为繁荣的首府巴勒莫,灰蒙蒙的空气中找不到那点铅色的尽头。
但乔托能够看到,那条铁轨的一旁静静地蜷缩着一团灰色的建筑群。那是托尔托里奇的贫民区,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他停下脚步凝望了它一会儿,才继续朝它走去。
托尔托里奇算得上是西西里岛内较为富裕的地区,可脏乱的贫民区从不因此而显得更加体面。不论是在世界的哪个角落,生活在贫穷和困苦中的人们都有着共同的特征,就像西西里的贫民窟总拥挤地站立着一幢又一幢石砌的灰色房屋,人们想着法子用不透水的布遮挡住露天的屋顶,夜间小偷能够通过这些形同虚设的天花板轻而易举地进入任何人的房子,而在疾病丛生的冬季,寒冷和疫病也引领着死亡的藤蔓爬进贫民的石屋。
即便如此,也还是有黑手党在贫民窟的街头从那些整日浸泡在肮脏空气中的人们身上收取保护费。在这里出生的孩子很少能活过他们降临到这世上的第一年,饥饿和病痛蚕食他们的生命,存活下来的生命则整日玩耍在充斥着犯罪和垃圾的街巷中,习惯聆听打桩机响似的枪声,习惯目睹丑陋的死亡。
乔托从未生活在这里,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了解它们——贫穷也好,死亡也罢。
在距离贫民窟近十码的地方,他找到了等候在路边的那道身影:一个和他年纪相当的青年正一手插着裤袋一手夹着烟卷一言不发地对上乔托的视线,他有着一头火红的头发,眉眼相较起大多数西西里人更加张扬惹眼,就同他的发色一般狂野而英俊。而他脸颊的右面纹着张牙舞爪的绛红色火焰刺青,它们蟠蜿向下,一直隐没到他的领口里。红发青年的穿着并不起眼,面料粗糙的衬衫和马裤让他跟衣着光鲜亮丽的乔托对比鲜明,但他并不在意这些,瞥见乔托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将肩上搭着的马甲扔给他。
“G,少抽点。”熟练地接过对方扔来的马甲,乔托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身上昂贵的西装马甲,再换上这件略显邋遢的廉价货,接着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为了让裁剪精贵的衬衫和马甲的搭配不那么不伦不类,又扯开袖子的纽扣,向上捋了几圈袖管。
“奎克死了。和他发生争执的是威克斯,我猜他也没活下来,但我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他的尸体。”被称作G的红发青年看着他的动作,缓缓吐了口烟圈。他原本的名字是加特林,不过从他的父母死去开始,就再没有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他惯性地蹙起眉,而后掐灭了烟头:“你上哪儿去了?”
“我刚从布鲁尼庄园出来。大概是布鲁尼公爵的手下抬走了威克斯的尸体。”乔托还在低着头折腾自己的衣袖,脚步却已经迈开,经过G的身边,步速加快,直赶向贫民窟:“汤姆知道了吗?”
“你还能期待他不知道吗?现在他们有更充分的理由实行他们的计划了。”习惯性地把左手拢进裤袋里揣住了手枪,G跟上他的步伐,“或许你该告诉另一个汤姆。”“不能让教父知道。我们得想办法阻止汤姆,G。”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乔托的脑海内浮现出弥涅耳瓦?布鲁尼的身影,他下意识地微微皱了眉:“我见到了布鲁尼公爵,她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的直觉一向很准。”抿唇沉默了一会儿,G眼看着他们距离贫民窟越来越近,只得压低声线语速飞快地托出自己听说的消息:“布鲁尼公爵在三年前带兵收复罗马,的确立下了大功。不过布鲁尼家族长期重权在握,议会早就对她虎视眈眈。她这次跟那个普鲁士贵族闹翻仅仅是导火索,单从她被赶到西西里并且失去兵权来看,就已经能够证明布鲁尼家族的没落了。
“而且据我所知,她在西西里能调遣的只有她被允许带来的那支百人军队。她甚至没有在巴勒莫买下庄园,而是决定定居在墨西拿。”缓了口气,他瞥了眼乔托的侧脸,如果不是凭着两人十多年的交情,他真怀疑这个面色平静的金发青年到底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看上去不具有任何威胁性,不是么?但是龙祥那个老家伙已经下达命令了,多玛佐家族不能跟布鲁尼公爵发生任何冲突。我不清楚意大利政界在搞什么名堂,可是龙祥在议会有人,他会这么指示整个家族,就代表布鲁尼对于我们来说还有威慑力。”
乔托终于点了点头,他认真地将G的话听进了耳朵里,飞速运转的脑袋里却在盘算着别的问题,比如该怎样保证几分钟以后G不会与他们要见的那群青年党发生口角——G一向不大爱说话,口才自然比不上暗中煽动青年党情绪的某些政客,而在这种情况下对他们来说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暴力。乔托并不赞成这么做。
“西西里能引起议会注意的就只有青年党跟毒品了,”他挑了种温和的开头方式,专注的神态没暴露出丁点心里复杂的念头,“汤姆他们不能贸然行动。”
“仅仅是汤姆的话,你倒有可能说服他。”红发青年此时相当冷静,他给手枪上膛,接着又把它拢回衣兜内,“要是你打算去贫民窟,最好别忘了带一把枪”,这几乎是人人都懂的常识,不幸的是不论他提醒多少次,乔托都不会给自己准备点防身的东西,哪怕是一把榔头。这导致G不得不每回都盯紧他,跟他一起去贫民窟:“可你别忘了,还有其他青年党跟他在一起。你不要总不把自己的身份放在心上,在托尔托里奇还有谁不知道你是大地主汤姆?蒙托宠爱的教子?青年党里头仇视富人的人比你晚上能看到的星星还多,光是你住在蒙托庄园里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巴不得把榔头砸到你的脑门上。”
“他们没有榔头,G。”乔托没有停下脚步,却不忘认真地纠正他,转过头正视G的眼睛,正儿八经的模样让他看上去一点儿不像在揭自己的短来开玩笑:“你知道我没少在贫民窟走动,或许他们该在几年前我的个头还不比镇上姑娘们的时候用枪杆子捅穿我的喉咙,然后把我的尸体丢进玉米地里。”
相熟十余年,G已经听出他话里的玩笑意味,低声咒骂一句的同时恨不得将衣兜里揣着的手枪扔向他的脑门,然而面对他那张正经而无害的脸,最终也只能咬咬牙回道:“那我下次得记着去玉米地找你。”
乔托顺理成章地舒展开皱起的眉头,冲他笑了笑:“G,你最近变风趣了。”
“我该指望这不是风趣,而是幽默。”紧绷的神经随之放松下来,G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对方挑起这话题的意图,不禁有些后悔自己还是叫他得逞了——至少现在,他的态度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充满敌意。
“就算说服不了他们,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适时地总结,乔托的语气就像他谈论天气时那样平常,却不忘掀开底牌:“当做是为了安娜,G。”
红发青年不出他所料地沉默下来。
他们钻进了贫民窟,乔托轻车熟路地找到一条低矮的巷子往贫民窟更深处探去。街巷边堆满了垃圾,它们散发出的馊臭味仿佛已与贫民窟的空气血脉相连,不少衣着褴褛的贫民就蹲在这样的角落里,又或者蜷缩在破败的灰色石屋前,模样蓬头垢面,干枯的头发下露出一双双麻木而又警惕的眼睛窥伺着他们。G揣紧了兜里的手枪跟在乔托身后,他知道只专注于前行的乔托并不在意贫民窟内潜伏的各种危机,因此他几乎要把保护好乔托作为自己的职责,然而每回乔托自个儿行动时都能够毫发无损地从贫民窟里出来,G不得不怀疑他其实并不是毫无准备,只是每当与自己一道来的时候乔托都会有意无意地给G一个暗示:我需要你,兄弟。
这是他算计朋友的一贯套路,G想道。或许不仅G一个人察觉到了,又或者乔托根本就没打算遮掩,因为即使他们都明白那是乔托刻意为之,也从没有人不愿意配合。
乔托在一幢石屋前头停下,他踏上屋前的两级石阶,敲了敲那张有好几道裂缝的脏兮兮的木门:“汤姆?”
屋内传来铁罐被撞倒的动静,接着他注意到门上的裂缝后有人影晃动,很快门就被打开,石屋顶头用来做屋顶的防水布勾住了门角,在木门被打开的瞬间“刺啦”一声裂开,防水布上积攒着的前晚的雨水随之倾泻下来,乔托眼疾手快地后退了两步,才没被淋湿。“抱歉。”开门的汤姆疲惫地冲他道歉,他看了眼乔托身后的G,确认再没有别人,才侧过身子好让他俩进屋——汤姆从小在贫民窟长大,长期的营养不良令他瘦削不堪,可这并不妨碍他颀长的身躯挡住整个门框。
乔托进屋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汤姆一眼,这个青年宽厚的额头令他黑色的眼睛异常深邃,看起来淳厚之余也显得有些忧郁。他如今二十五岁,就在去年的冬天他的妻子萝拉为他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贝拉,在他妹妹安娜的帮助下这个女孩儿安然度过了这一年瘟疫照旧肆虐的春季,这对于汤姆来说简直是天主的恩赐。但是汤姆还是西西里岛青年党的骨干之一,家庭并不是他的全部。在一些政治家的鼓吹之下青年党与政府和黑手党作斗争,只要政府没有解决贫民窟的治安问题,他们就没办法停止与政府作对。
“你不该让他们进来,汤姆!我们在商量正事儿!”屋子的角落响起男人尖锐的嗓音,那是邦尼,他正从用干草扎成的床铺上跳下来,脸红脖子粗地冲汤姆挥舞着他瘦小的胳膊。他的个头实在太瘦小了,哪怕是站在个子不算高的乔托面前也矮小得像个孩子。
“先别激动,邦尼。”乔托按住他的拳头,明智地退后了半步。他担心一旦邦尼的拳头挥向了自己,不论有没有打中,G都会上前来给邦尼一点教训。“我听说奎克出事了,所以想来看看你们是否还好。”
“噢,是的,是的,你听说奎克出事了——你的消息可真灵通,乔托。”邦尼总算没有再充满敌意地挥动手臂,他扯着他尖细刺耳的嗓子,像以往他情绪激动时那样脸涨红成了猪肝色,灰色的双眼狠狠瞪向了G:“那狗/日的多玛佐家族打算怎么做?他们派你来探听消息吗?”
刚踏进门槛的G蹙眉迎上他的目光,他藏在兜里的手依然揣着枪,但他并没有轻易把它拿出来。“在说话前你最好动一动你的脑子,邦尼。”他沉下嗓音警告邦尼。
“是啊,动一动脑子!这话你怎么不对你哥哥讲?他在赌场输光了你们家所有的钱,然后去哀求那婊/子养的多玛佐——”
“邦尼!”汤姆打断了邦尼的冷嘲热讽,他走上前将他按回床边,好叫他冷静下来。邦尼甩开了汤姆的手,他显然还沉浸在得知同伴死去的愤怒之中,不想听任何多余的话。
“邦尼。”乔托缓缓开口,“我们不是过来吵架的。”
他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口吻郑重而诚恳。从头到尾这间屋子里最冷静的就是他,就算是邦尼对他言语攻击,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或者委屈的情绪。这份冷静终于让邦尼别过脸去保持沉默,不再恶言相向。G还站在门边,他给自己点燃了一根烟卷,下颚绷得很紧,注意力却好像转向了门外,替他们把风。
汤姆轻轻叹了口气,坐到邦尼身边,看向乔托的眼睛:“说吧,乔托。”
“你们打算劫持那个日本使者,”以陈述的语气这么说完,乔托注视着汤姆,仿佛在肯定地向他保证着什么:“这是在铤而走险。”
“我们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他乘坐哪艘船,什么时候在哪个港口抵达西西里——这些我们都一清二楚。”汤姆不为所动,他弯下腰,手肘撑着膝盖,两手交叠搁在唇前,紧紧拧着眉心,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布鲁尼公爵在跟日本人做橄榄油生意,这也是议会把接待日本使者的任务丢给她的原因。除非她不想要这笔生意了,否则我们挟持到那个日本使者就是有效的。”
乔托也收拢了眉心,“这很可能会引发两个国家之间的问题,汤姆。”
不等汤姆回答,邦尼就猛地转过头来,下意识地讥讽:“那不是更好吗?意大利王国给过我们什么?在战争夷平了西西里以后,他们这么多年以来仅仅是决定从墨西拿往巴勒莫修一条铁路!这条铁路该死的还是我们给修的!”
转眸看了他一眼,乔托的目光平静不带责备,却让邦尼住了嘴,甚至有冲动要朝后缩一缩。汤姆抿紧了嘴唇,看见乔托再次把视线投向了自己。
“你知道失败的后果。”他说。
“我们还怕失去什么呢,乔托。”叹息似地呢喃,汤姆看着他,眼神疲惫:“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对抗政府不是唯一的办法。”乔托仍旧不赞同他的观点。他凝视着汤姆,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地知道青年党选错了路。那些政治家在利用他们,巧舌如簧地用无数动听的话误导他们。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汤姆反问他,转动眼珠慢慢地环顾了一眼四周:“看看这里,乔托。你可以说在我们的国家统一之前贫民窟就不比现在好上多少,可是乔托,西西里现在的情况你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我们根本就是无偿地替政府修建了铁路,那些贵族跟资本家在这个岛上盖庄园、建工厂,他们的收益至少是我们工资的一千倍。丰收的橘子被送去北意大利供贵族享用,橄榄被炸成油销往东方……他们活得逍遥自在,而我们呢?农人买不起自己种的粮食,工人从来都用不起他们生产的东西。我们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除此之外还要因为黑手党而担惊受怕。”
他吐字缓慢而沉稳,每一个发音里都渗透着隐忍和痛苦。
乔托没有立即回应。他略微垂下眼睑,脑中闪现出弥涅耳瓦?布鲁尼在听说自己不是一个青年党时那叫人毛骨悚然的失望的神色,紧接着又回忆起在踏进贫民窟以前G告诉他的那些有关这个公爵的情报。乔托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那是个疯狂的计划,但成功的概率非常大,因为它已经在他脑内酝酿了好几个年头。如果不是布鲁尼公爵的出现,乔托相信自己会把计划的一部分告知汤姆,寻求青年党的帮助。可是现在,布鲁尼公爵带给了乔托不好的预感,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观察她。
“还得再等等,汤姆。我们有别的方法,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把臂弯里那件昂贵的西装马甲搭到了肩上,这样对汤姆说道。从他十三岁那年犯下了一个他永生难忘的错误开始,乔托就总习惯谨慎地衡量每一个重要决定的得失,他从不将自己当作一个喜欢凭着冲动行事的血气方刚的青年,这也是托尔托里奇的居民们在碰上麻烦事儿时总想找他出出主意的原因。
“时间不等人,乔托!法兰西人都在巴黎发动了起义!我们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等下去!”邦尼再一次恶狠狠地低吼起来,他常听那些政客的高谈阔论,已经学会如何拿两年前法兰西人在巴黎发起的那场声势颇为浩大的运动说事儿,就好像他所痛恨鄙视的法兰西人都这么做了,对于他来说就是种耻辱:“你就继续等下去吧!等到你进了坟墓!”
守在门旁的G用力一拽石屋顶上的防水布,上头剩下的雨水顷刻间砸落下来,“砰”地一声摔出一滩水渍。屋子里的三人都看向他,而他眉头锁得很紧,却只是掐灭烟头对上了乔托的视线:“该回去了,乔托。”
乔托知道他这是在告诉自己他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
“G,帮我一个忙。”忖量了片刻,乔托恳切地拜托他:“你知道奎克的遗体在哪儿吗?帮我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