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安娜。”他听到了告解室的门被推开的声音,因此他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他一如既往地对她微笑:“真高兴看到你一切都好。”
安娜就站在告解室门口凝望着他,她没有再朝他迈开步伐。她几乎可以想象,当自己靠近他时,又会像当年那样忍不住害怕地颤抖。他们是不同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不是。早在十三岁离开蒙托庄园的那一刻,安娜就将这一点铭记了下来。那个时候她把他送给她的《圣经》留在了庄园里,因为她想要告诉乔托,他们始终是不同的。而她曾经拥有过他给的友谊,她像珍视那本《圣经》一样珍视它,同时从不敢反驳乔托那时接近于天真的仁慈,那就像她无意间编制的谎言,她用它来保护乔托和她的信仰,直到那个春天她丢下他一人跑向庄园的城堡。安娜觉得,那个时候她认为随着谎言被拆穿,她跟乔托之间的友谊也已经维系不下去了。所以她留下《圣经》,将他曾经分享给她的信仰归还给他。
可是乔托又托G把它再次带给了她。他说着与她初遇时说过的话。那仿佛就是在告诉她,他已经看得清她所隐瞒的东西,但他仍然相信希望,相信信仰。那份友谊依然存在,他再一次给了她她快要放弃的希望。他们的关系也回到了最初,不存在谎言的最初。
现在,他的承诺兑现了。安娜想着。因为他是乔托,乔托·彭格列。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选择魔鬼呢?
“为什么要这么做?”安娜轻轻地颤抖着问他,“如果彭格列和布鲁尼之间需要一场政治婚姻,你有无数更好的选择。”
安娜知道弥涅耳瓦·布鲁尼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些政客都说她邪恶、顽固、阴险、草菅人命、不择手段,她代表老贵族布鲁尼家族,眼里永远只有利益。与她立场不同的政客们憎恶她,同时也畏惧她。安娜不难想象弥涅耳瓦·布鲁尼站在彭格列这边的原因,她明白为了西西里的将来彭格列需要付出代价,但那代价不该让乔托这个首领全权承担。
乔托没有立即回答她。他稍稍偏头,目光又落回了圣像上。
“懦怯囚禁人的灵魂,希望可以令你感受自由。强者自救,圣者渡人。①”他一字一顿缓慢地说着,而后才看向安娜。安娜在他那双金褐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害怕看到的东西,可他就这么望着她,让她无法躲开他的注视:“安娜,弥涅耳瓦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人都要勇敢。”
安娜不可置信地摇了摇脑袋,她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却清楚地看懂了他的眼神。
“你爱她?”她无法抑制声线里的一丝颤抖。
乔托沉默下来。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许久,才告诉她:“我羡慕她的勇气,安娜。我也渴望得到它。”
安娜仍旧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可她也没有试着让他改变主意。一开始要求见他的时候,安娜就不打算这么做。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哪怕她不能理解。
一八八六年,西西里发生了一场预谋已久的政变。彭格列家族的高层中针对第一代首领乔托·彭格列的势力试图将他赶下台,随之在意大利王朝议会中响起的是攻击他的妻子弥涅耳瓦·布鲁尼的声音。与乔托关系紧密的家族成员首当其冲,还有人揪住这位首领的软肋,让不少无辜的平民锒铛入狱——安娜就是其中一个。
彭格列内部的势力一夜之间分化,黑手党之间的战火再一次在西西里燃起。安娜在风口浪尖上见到了弥涅耳瓦·布鲁尼:她作为内应帮助彭格列一世家族劫狱,但就在他们快要成功的时候,与她对峙的敌人推出了她的母亲。
“你该做出选择,布鲁尼!”安娜在无数的嘈杂声中听见有人这么喊道,“要是你坚持妨碍我们逮捕他们,你的母亲就会马上去见上帝!”
其他人也听到了这个威胁,却几乎没有人担心弥涅耳瓦会背叛他们——她是乔托·彭格列的妻子,不是吗?
但安娜看到的,是那个身为彭格列一世首领妻子的女人丢掉了她的武器,对他们的敌人说道:“放了她。”
她选择了她的母亲,而不是她的同伴。
劫狱的行动因此失败,更多的人被送进了冰冷幽暗的监狱,包括弥涅耳瓦·布鲁尼本人。他们被关在了一起,这让他们的敌人不需要费尽心思折磨这个高傲的女人,因为她的每一个同伴都恨不得将她这个叛徒撕碎。安娜静静地看着弥涅耳瓦,她看到这个自私的女人不为她的背叛做出任何解释,用沉默来回应指责和暴力。
安娜却不像他们那样给出无尽的责骂跟怨恨。她还记得几年前乔托曾对她说过的话,她忽然明白了乔托想要告诉她什么。没有谁不想守护自己的所爱,也没有谁不想避免做出选择时带来的牺牲。区别在于有的人瞻前顾后,而有的人果决坚定。前者往往由于为了避免牺牲而无意间造成更多的牺牲,后者则永远抉择果断,近乎于无情。前者仁慈,却也懦弱;后者冷漠,却也勇敢。安娜意识到,不论是自己还是乔托,都更加接近前者。弥涅耳瓦却是后者。
乔托不乏带领人们前进并守护他们的坚持,安娜想。但他更渴望得到那份站在选择面前的果敢。
而她既没有乔托的坚持,也没有弥涅耳瓦的勇气。
安娜闭上眼,在心中默念起了《约书亚记》篇章中的句子:“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
五天后,彭格列一世家族再次进攻监狱,试图解救沦为人质的他们。监狱中的人们在听到骚动时已蓄势待发,可他们很快又为如何分配掩护队伍的问题而争执不休。
安娜听到弥涅耳瓦给了他们最好的选择:“你们一起走,我来掩护。”
“不能相信她!她背叛过我们!”质疑和反对的声音即刻响了起来,人们纷纷附和,他们都不再相信这位首领夫人。
“乔托会决定第二次行动,就表示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弥涅耳瓦坐在昏暗的角落中,她浑身是伤,安娜却可以看到她的眼神如鹰一般锐利,“不会有人能再威胁我一次。”
没有人相信她。安娜知道他们心中还藏着其他的怀疑,毕竟弥涅耳瓦身上的伤大半是在监狱的这几天中他们造成的,谁能保证她不会借机报复呢?
“我相信她,”安娜在这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尾音发颤的,细细的声音:“我相信她的话。”
她见到弥涅耳瓦抬起头,朝她看过来。安娜开始发抖,她说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也相信她。”然后,她身旁的纳克尔神父也出了声。他是彭格列一世家族的骨干,等他把这句话说出来,其他人也彻底地动摇了。“我们该怎么做,弥涅耳瓦?”他问。
“沿着铁路,往卡塔尼亚的方向跑。至少会有两队人马来接应你们。”弥涅耳瓦扶着身侧的墙壁歪歪趔趔地站起来,安娜发现她的脚像是受了伤,两腿都在微微颤抖。只是这个女人脸上神色如常,就好像那些伤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负担。
纳克尔立即安排所有人按照弥涅耳瓦的指示做。在跟着他们逃出监狱前,安娜回过头看向了弥涅耳瓦,她几乎是肯定地直视这个她憎恨过的女人:“你会被逮住。”
那一刻安娜很希望弥涅耳瓦会露出胆怯挣扎的表情,那么安娜就有理由说服自己:她并不比这个女人懦弱。
“对于布鲁尼家族来说,利益至上。但我们的家规第一条就告诉我们,家人凌驾于利益之上。”弥涅耳瓦在她面前挺直了腰杆,她衣着狼狈,却像往常那般姿态傲慢地挑起下巴,模样不可一世,蔚蓝的眼仁里不见丁点畏惧——“乔托是我的家人。我爱他胜过于爱我的生命。”
那时安娜注视着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天在那间静谧的小教堂中,对她微笑的乔托。
“安娜,强者自救,圣者渡人。”
“我也渴望得到它。”
安娜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胸口膨胀。她的灵魂像要炸裂开来。她在枪林弹雨中与其他人一起奔跑,沿着铁路跑向南方。她从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她想象那是一八六二年的春天,想象自己是汤姆,背着濒死的妹妹飞快地奔向卡塔尼亚广场。她的心中不再有恐惧,她忍不住发出带着哭腔的大喊,正如当年的汤姆,绝望,又好像饱含着无尽的希望。
安娜曾经以为乔托和上帝不同,这一刻她却发现她错了。上帝没有向苦难中的人们伸出援手,乔托也没有。上帝将救赎摆在了人们前方,乔托也在人们眼前点亮了希望的光。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把救赎送到他们跟前。乔托这些年所做的,不过是鼓舞人们前行。他知道选择等待的人们永远等不到救赎,只有当他们主动追逐,才能触碰到那黑暗中的光。它其实距离他们并不远,对吗?
他还是那么聪明。安娜哭了出来。她像是已经感受到了那光的温度,它像一簇火焰在燃烧,在她的胸口跳动。她曾认为汤姆是可悲的,但现在看来,却是他比她更先得到救赎。
他一直那么虔诚,他的灵魂接近天堂。
他并没有死亡。他早已重生。
尾声
“你是汤姆的妹妹?我是说,修铁路的汤姆。”
“你看起来跟他不太一样。”
“算了,也好。”
“他迟早会教会你的——究竟为什么要活下去。”
因为你也爱他,不是么。
Fin
①取自电影《肖申克的救赎》。
☆、序 布鲁尼庄园
作者有话要说:已修。——2014。1。4
女主是弥涅耳瓦·布鲁尼,年轻的布鲁尼公爵,布鲁尼家族是老贵族了。
其实在文案的友情提示里打上“励志故事”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毕竟男主的经历虽然励志,但女主实在不是个好人,故事里每个角色的价值观都不同,思想也不同,我担心在这些思想碰撞的时候会带坏看故事的人【捂脸
一八七三年六月,西西里岛。
海风卷着燥热的夏季翻滚着涌向墨西拿的港口时,托尔托里奇市镇的街道上已有妇女头顶着花盆频频经过行人跟前,高喊那舔着晶莹露珠的如舌花瓣多么鲜嫩美丽。小贩们捧出热气腾腾的玫瑰花面包,替烤鸡刷上厚厚一层鲜美的菊花酱,站在摊前热情地叫卖。
花卉斑斓的色彩顺着蟠蜿的街巷一直延伸到郊外,那儿有着大片青草铺成的绿油油的地毯环抱贵族和地主的庄园,多数鲜花的摇篮就在这里。
踏进布鲁尼公爵的庄园后,空气中弥漫的馥郁花香沁人心脾。难得的是,庄园内的城堡在早晨十分安静——乔托?彭格列是这么认为的。半个月以前,这间庄园还是托尔托里奇一位有名地主的财产,那时每天清晨都有乐队奏响他的起床乐,数百名花农在庄园里夜以继日地工作,城堡则是被装饰得金碧辉煌,甚至连墙壁上都挂满了昂贵的地毯,奢侈至极。而自从布鲁尼公爵从那位阔绰的地主手上买下这座庄园开始,这儿的面目终于焕然一新:城堡被重新翻修,仆人们撤去了那些叫人头疼的金灿灿的饰物,只在色调单一的大理石墙面上挂了些典雅的油画,再将城堡的每一处角落打扫得干干净净。
“虽然冷清了点儿,”瞧见乔托正打量那些挂画,领着他走向三楼书房的女仆便随口说着,还不忘转头狡黠地眨了眨眼,碧色的眼眸像极了漂亮的翡翠。她的身型相较起其他女仆更为高挑,也不像她们一样穿着裁剪麻烦的紧身束腰裙,仅仅是一身简单的深绿色衣裙,将发尾微卷的金色长发高高盘起,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显得利落而精干:“但在我看来,它现在可比从前那充满铜臭味的模样要好多了,不是么?”
乔托闻言看向了她,惯性使然,只是温和地冲她笑了,没有点头附和。毕竟他看得出来,墙上挂着的那些画作每一幅都价格不菲。
“好吧,或许这些装饰品也在散发着铜臭味。不过不得不承认,长官的品味比这座庄园原先的主人要高多了。”这个年轻的金发女人只好摊了摊手,停在一扇门前,侧身推开了它,规规矩矩地垂下交叠的双手,微微低头:“请进。长官一会儿就会过来,还请稍等。我去给您沏壶红茶。”
“非常感谢。”乔托也顿住脚步,自然地对她点头一笑,以示感谢。这一举动让金发女人忍不住细细打量了他一眼——比起多数结实的西西里男性来说,面前这个金发青年纤瘦的身板实在叫人不放心,值得庆幸的是他身上干净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马甲都算得上体面,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修养也是非常好的,况且他那张五官轮廓深邃、眉眼间线条却柔和得恰到好处的脸上总噙着笑,剔透的金褐色眼睛像极了暗色的琥珀,眼神温蔼无害,这令他英俊的长相在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时还有着十足的亲和力。
想必是没问题了,她这样想着,等他进了书房,才眨眨眼精怪地笑笑:“那么,祝您好运。”
语罢,她轻轻阖了门打算离开,不料刚迈开步子就被什么人拽住了衣袖:“嘿,等会儿,茜拉——”一个精瘦的女仆不知何时跑到了她身边,好奇地朝书房的房门探脑袋望了望:“刚才那个年轻人是谁?”
“你知道,长官要更好地接待那位日本使者,所以得先消除语言障碍。”被唤作茜拉的金发女人捏了捏对方可爱的娃娃脸,不介意说明客人的身份:“而乔托先生……也许有机会成为长官的翻译官?”
“翻译官?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得在庄园里进出一段时间了?”女仆笑嘻嘻地拍开她的手,一门心思想着刚才瞄到的乔托?彭格列彬彬有礼的剪影:“我没看清他的脸——他长得英俊吗?”
“我想是的,很英俊。”
小女仆的嘴张成了鸡蛋型,脱口就问道:“比起布鲁尼公爵呢?”
茜拉似乎被她的话逗乐了,笑得眼儿弯弯,眼珠一转像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亲爱的,如果让长官知道你拿她和一个男人比较,你恐怕就得刷一个月的马桶了。”“噢不——”小姑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捧着脸露出惊恐的表情,惊疑不定地瞅瞅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然,我是不会告诉长官的。”所幸金发碧眼的姑娘立刻就保证自己会保密,不过,要相信她还必须得忽略她眼里闪烁的狡猾的笑意——“我想你也很乐意帮助我打扫脏兮兮的地窖,对么?”
她们交谈的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书房门后的乔托隐隐听清。他无可奈何地翘了翘嘴角,没有把自己被小小地利用了一回的事放在心上,而是抬眼环顾起了书房的摆设:与城堡大厅和走廊的清冷色调相比,书房清一色的酱色书架让整个房间显得暖和多了。很显然,布鲁尼公爵还比这个庄园原先的主人要更加注重修养,因为整间书房的每一面墙都安上了镶嵌式书架,只有相对的两面墙上分别露出了房门和落地窗,除此之外这间书房还被一排柜式书架隔出了一个里间,数不清的书籍一本挨一本整齐地码放在书架上,每一列都有标签进行分类。
视线扫过那一排排纤尘不染的藏书,乔托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架柜式书架前的小茶桌上。那是张酱色小圆桌,小巧而精致,桌边摆着两张舒适的软椅,不难想象书房的主人如何懂得享受。不过吸引乔托注意力的并不是这些,他看着的是小圆桌上那一套瓷质的茶具,其中一杯盛着茶的茶杯杯口还冒着几缕热气,也就是说不久前这里是坐着什么人的。
“啊,我可不知道布鲁尼的客人这么早就到了。”就像是在回应他的判断,书房里间响起了女性清润的嗓音,随之出现的是一个不慌不忙地从里间踱出的身影——是个军人打扮的姑娘,看起来与他年纪一般,一袭黑色军衣将她瘦削的身型衬得挺拔,脚上的军靴同襟前和袖口的双排纽扣一样擦得黑亮,腰间的皮革枪套里插着把黑漆漆的手枪。
她驻足,就这么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