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涅耳瓦?布鲁尼第一时间出声:
“蒙托先生——”
“餐桌上不谈公事,弥涅耳瓦。”汤姆打断她,直视着她的眼睛。这几乎是每个上流家庭默认的规则,汤姆就连眼神的警告都没有给出,就令她安静了下来。他于是继续说着:“我还记得你父亲给过我的帮助。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记住他对你的教导,让这个国家继续走下去。不要忘了布鲁尼家族真正的荣耀是什么,也不要被短期的利益蒙蔽了双眼。”
乔托收起了眼底惊异的神色。他看着汤姆,等待他的下文。戴蒙?斯佩多也在等待,他的眼里多了点捉摸不透的光彩。温蒂静静地放下了手里的刀叉,蓝宝一直在学着她的动作试图表现得更好,见状也跟着放下了刀叉,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不停地瞟着面前可口的点心。
“布鲁尼的信条能够支撑你的家族强盛两百年,这不是没有道理的。”端起酒杯贴到唇边抿了一口酒,汤姆凝视弥涅耳瓦,沉稳缓慢的口吻使他看上去显得语重心长:“相信你的家族,弥涅耳瓦。它能承受你所面临的绝大多数困难。你的肩膀扛不住一切。”
弥涅耳瓦抿住唇,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会时刻谨记。”她郑重地回答。
汤姆点了点头。“最后,作为一个长辈,”他接着说,“我想我也该提醒你,你已经成年六年了。你需要自己的家庭。”
乔托顿时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动。他看见身边的温蒂歪了歪脑袋,表情似乎有点儿迷惑。这是她对汤姆所说的话的第二个反应。而弥涅耳瓦低下了眼睑,她并不乐意提到这个问题,因此回应也不那么情愿:“我知道了,蒙托先生。”
汤姆再次点头:“尝尝点心吧。”他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这让他们不能确定他对她的态度是否满意。
家庭聚餐就在一种古怪的氛围下结束了。
在汤姆?蒙托的示意下,乔托陪着蓝宝一起在餐后把弥涅耳瓦跟温蒂送上了马车。马车夫拉动缰绳以前,弥涅耳瓦撩开了车窗的帘子,探出脸来朝乔托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明晚的化妆舞会,”等他走近,她靠近他耳旁低声交代他,“艾琳娜也会来。如果你方便,最好看紧她。别让她跟一些奇怪的人跳舞。”
乔托的脑袋里闪过戴蒙?斯佩多的身影。他在夜色中悄悄苦笑了一下:她还在试图通过他来拆散艾琳娜和斯佩多。“奇怪的人?”乔托故作不解,“包括斯佩多男爵吗?”
弥涅耳瓦瞪了他一眼:
“你懂我的意思。”
“那么,”他笑笑,“你明晚会来么?”
“我不能确定。”她答得干脆,转眼却又撞上了乔托的视线。他站在马车边,微微仰头看着她,唇边带着微笑,金褐色的眼睛映着月光,竟有点儿发亮。他专注地凝视她,那是种温柔而期待的眼神。
弥涅耳瓦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在她的大脑跟上身体反应的速度之前,她已经张了张嘴改口:“……或许吧。”
金发青年听完,嘴角的笑容简直要化开。
“我很期待。”他亮晶晶的眼还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语气轻柔又不失分寸:“晚安,弥涅耳瓦。”
不等她回过神,马车里头就传来了温蒂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但愿您有个好梦,乔托。”
乔托愣了愣,随即一笑:“你也一样,温蒂。”
弥涅耳瓦清了清嗓子,回他:“晚安。”
两人道别,马车驶出了蒙托庄园。温蒂在马车车厢狭小的空间里打量了一眼弥涅耳瓦,“你们和好了?”“看起来是的。”棕发女人拉紧窗帘,回视她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你心情不好,温蒂。”
棕发女孩儿挪开视线,盯着车门,算是默认:“蒙托先生在催你尽早结婚。”
“我没必要这么早结婚。”弥涅耳瓦实话实说,“况且没有合适的人选。”
“本来应该是科札特的。”
“但他喜欢卡列琳小姐。”
“你在感情的问题上太有风度了,弥涅耳瓦。”温蒂转过脸来看看她,“卡纳瓦罗一直都很喜欢你,可惜你们的身份不合适。”
“所以我提拔了他。”像是坚持认为这之间存在一种逻辑联系,弥涅耳瓦没意识到她的回答依旧让温蒂感到莫名奇妙。弥涅耳瓦察觉到了别的什么,她能猜到温蒂继续这样排除下去,下一个会讲到谁的名字。她想要阻止她:“温蒂……”
但是弥涅耳瓦不知道她的侄女已经学会了如何出乎她的意料。
“其实你可以考虑斯佩多男爵。”女孩儿面无表情,眼神却相当认真,这是她在表达自己的诚恳时最喜欢的方式:“刚好你不希望艾琳娜跟他在一起。”
弥涅耳瓦一时间深陷可怕的沉默。
“温蒂,这一点也不幽默。”良久,她才镇定下来,开始寻找原因:“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莎士比亚的剧本,”温蒂诚实地告诉她,“《罗密欧与朱丽叶》。”
“……”短暂的无言过后,弥涅耳瓦当机立断:“今晚开始,改看《理查三世》。”
“嗯。”女孩儿并不反驳,因为她在昨晚就将《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完了。她本打算下一本接着看《奥赛罗》,不过她也不介意在两本悲剧之间读一本历史剧来转换心情。
在她们的马车快要抵达布鲁尼庄园的时候,乔托安抚好了睡前还在担心会被父亲教训的蓝宝,独自来到了书房。通常在喝过酒以后,汤姆?蒙托习惯早早地回到卧室休息,但就像乔托的直觉告诉他的,汤姆这时还在书房里。
他对乔托的到来一点儿也不意外。吃力地从软椅中探出身子,他拉近了书桌边的一把椅子,拍拍它,叫乔托坐在那儿:“问你想问的。”他很疲惫,比往常更不希望浪费时间。“那是一大笔钱,汤姆。”乔托顺从地坐下来,“您是怎么做到的?”
他指的当然是汤姆给弥涅耳瓦的生日礼物,那几乎可以弥补飓风给布鲁尼家族带来的全部损失。
“我只买下了其中一部分,”汤姆说,“其余的是另一个人买下的,他特意请求用我的名义送给布鲁尼公爵。”他瞥向乔托的脸:“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乔托知道他不需要在汤姆面前隐瞒自己的好奇:“如果您愿意告诉我。”
汤姆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是他要进行长谈前的习惯。
“马尔斯?布鲁尼,”他慢悠悠地说出这个名字,“弥涅耳瓦的哥哥,温蒂的父亲。”
乔托耐心地等他继续。他不是第一次听见马尔斯的名字了。
“马尔斯的妻子卡特在生下温蒂以后就过世了。”搭在软椅扶手上的左手曲起了食指,汤姆一下一下慢慢地轻叩扶手,边回忆边讲述:“布鲁尼家族的族长——也就是马尔斯和弥涅耳瓦的父亲阿图罗,也是在那年病逝的。十七岁的马尔斯继承了族长的位置,由于阿图罗去世得突然,还没有为马尔斯将一切置办妥当,体弱的马尔斯刚继承家族就遭到了众多排挤、挫伤和陷害。布鲁尼家族陷入了危机。但马尔斯很聪明,乔托。他比弥涅耳瓦更聪明。三年之内,他让家族产业的产值创造出了前人达不到的高度,这点帮助了布鲁尼家族稳扎他们在议会的地位,当然也让家族的敌人对他们虎视眈眈。”
食指的指尖落在软椅扶手打过蜡的光滑表面,敲击的动作停下来。汤姆眯起眼仿佛陷入了回忆当中。半晌,他转动眼球看向乔托。
“问题是,马尔斯跟你很像,乔托。他不喜欢政治,更渴望自由。很多时候,他表现得就像爱他的家人那样爱那些贫穷的、有需要的人。”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像在透过乔托看着另外一个人,“所以在三年后,他离开了。他的母亲帮助他丢下家族,逃往美洲过新的生活——就在议会决定进攻罗马的时候。”
最后一句补充让乔托意外地睁大了眼:“后来带兵收复罗马的是弥涅耳瓦……”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什么。
“她当时只有十五岁,刚成年不久。”汤姆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布鲁尼家族是军人世家,马尔斯的离开被议会定断为叛国。舆论指责、法律惩罚、落井下石……任何你能想象的攻击都对准了布鲁尼家族。家族内部也因为一夜之间失去族长而混乱不堪,同党们慌了手脚,布鲁尼家族面临他们家族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几乎要被击垮。这个时候,弥涅耳瓦继承了家族。”
他合上眼,眼角的皱纹因此淡了些。
“她是被逼无奈走向战场的。那时的普法战争还没有开始,法军驻扎罗马,任何人带兵进攻罗马都基本等同于送死。”说到这里,汤姆的语气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在某些发音上咬词偏重,带着点儿不易觉察的讥讽:“而他们让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带兵去捉教皇,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听过的最可笑的事。他们都想要弥涅耳瓦?布鲁尼死。只要她死了,布鲁尼家族也就完蛋了。
“可是乔托,巧合造就奇迹。她不仅活着回来了,还成功收复了罗马,重振布鲁尼家族的荣耀。”口吻逐渐平静下来,汤姆重新陷进软椅中,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不过布鲁尼家族的敌人有增无减。在那之后,弥涅耳瓦开始利用各种手段肃清家族的敌人。三年……也是三年,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给她提供了情报,她只花了三年就铲除了大半的政敌。直到她来西西里以前,为了某些政治问题,她跟斯佩多男爵发生了争执。”
听见熟悉的名字,乔托不禁重复:“斯佩多男爵?”
“没错。就是戴蒙?斯佩多男爵。”汤姆早料到了他的反应,“由于‘对德意志使者出言不逊’,弥涅耳瓦被没收了兵权,来到了西西里。”
乔托想起了G曾说过的“普鲁士贵族”,现在一切都对得上号了。
“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些。”乔托也猜想过弥涅耳瓦的过去。早在头一次听说她十五岁那年就收复了罗马时,他就感到疑惑。他想过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下成了现在的模样,想象却远没有现实残忍。
“我首先是弥涅耳瓦?布鲁尼,然后是个军人,最后才是女性。”她的话至今还让乔托印象深刻。他到这时才隐隐明白那代表着什么。
“你现在还不知道。你不知道弥涅耳瓦?布鲁尼对马尔斯?布鲁尼以及他们母亲的仇恨。”汤姆在这时出声拉回了他的思绪,“布鲁尼家族拥有两百年的历史,乔托。他们之所以能够强盛,就是因为他们始终贯彻一个不变的信条:利益至上,家人却永远凌驾在利益之上。这个信条让布鲁尼家族内部自始至终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但从马尔斯跟他的母亲开始,布鲁尼学会了背叛。”
乔托眼里的光缓缓黯淡。他知道汤姆想告诉自己什么。可相比起乔托亲眼所见的弥涅耳瓦为了温蒂削下自己手指的那一幕,任何言语都说明不了问题。乔托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家人对弥涅耳瓦?布鲁尼的意义。
“弥涅耳瓦?布鲁尼遭到了她最信任、最爱的家人的背叛。”汤姆松开捏着眉心的手,转而揉起了太阳穴,“即使如此,她还是顽固不化。她憎恨背叛她的家人,同时又继续保护着他们。布鲁尼家族的强大归功于这份固执,它的脆弱也同样源于这份固执。”
“您叫她信任她的家族。”
“布鲁尼家族唯一坚实的内部已经开始溃烂了,乔托。”摇摇头,汤姆?蒙托不得不谈起一个迂腐的观念:“你不明白一个女人继承家族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论这个女人多强大,她都依然是个女人——近一百年来,没有任何地位的女人。在绝大多数人眼里,男人才是能够坐上餐桌接待客人的一家之主,而女人……她们只能待在厨房里。”
他并不为自己说起这些而感到舒服,因此他止住了。
“噢……我把话题说到哪儿了?我一定是喝醉了。”他叹息一声,头开始隐隐作痛,只好换了个话题:“我对弥涅耳瓦说过的话,你也需要考虑,乔托。三年前你就该和玛莎订婚的。要不是他们一家搬去了北方,你们不会分开——你应该还记得我当时告诉过你,我觉得你也该去北方。可你坚持留在西西里。”他抬眼问乔托:“这几年你还有跟玛莎联系吗?我是说信件来往。”
乔托伸出手替他拉开书桌左手边的抽屉,从里头取出一瓶药,倒出几颗药丸放在手心里,另一只手又拿过桌上盛着热水的水杯一起递给他。“我没想再耽误她。”在汤姆从自己的手心拿走药丸时,乔托说,“玛莎是个好姑娘,汤姆。”
汤姆把药丸拍进嘴里,喝了口热水。
“她还没有结婚。”他不喜欢乔托委婉的表述,“如果你希望……这次去北方疗养的时候,我会试着跟她的家人谈谈。乔托,我至今都认为你们很合适。”
“汤姆,”乔托摇头,“这太早了。”
他想到了弥涅耳瓦?布鲁尼。他必须承认自己的确动心了。这不好,但他必须承认。“只是因为太早了?”汤姆紧盯着自己这个教子的脸,“要是真的是这样,我可以相信你今后还会碰上更好的姑娘。但是乔托……”
他停顿一下,还是决定直说。
“你现在看上的姑娘不适合你。”他很肯定,“你们很不同。”
乔托感到脑内紧绷的一根弦松了下来。他确定汤姆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他也不打算瞒着他。“汤姆,我对她还只是有好感。”他对自己的教父坦白,然后作出合理的假设:“如果我爱上了她,并且想要得到她……”
乔托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他不再觉得慌乱或是迟疑。
“那么,我会让她适合我。”
☆、化妆舞会前夜
布鲁尼庄园的士兵以及下人们都对盛怒状态下的弥涅耳瓦?布鲁尼感到恐惧。
但他们的心中还有一个就连弥涅耳瓦都不知道的秘密:即使不发怒,温蒂?卡特?布鲁尼也比弥涅耳瓦更叫人恐惧。当然,前提是在弥涅耳瓦离开布鲁尼庄园的时候——因为温蒂?卡特?布鲁尼这个狡猾的小姑娘从来不会在她的姑姑面前肆意妄为。
这就是为什么在举办化妆舞会的这晚,当弥涅耳瓦一离开布鲁尼庄园,整个庄园就进入了令人提心吊胆的警备状态。
女仆们正整齐地排成一列站在餐桌前,紧盯着安静地进食的棕发女孩儿。为了防止出现特殊状况,她们细心地收起了包括刀叉在内的所有可能对棕发女孩儿造成伤害的餐具,给女孩儿准备了一顿日式晚餐。即便如此,她们还得时刻盯紧了女孩儿,以防她突发奇想用那双纯银的筷子做点什么可怕的事。
温蒂慢悠悠地吃下了一块生鱼片。细腻滑嫩的鱼片入口即化,她却觉得味同嚼蜡。咽下嘴里的食物后,她抬起头看了眼几乎要摒住呼吸盯着她的女仆们,她们见状纷纷迅速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在原地。
温蒂眨眨眼,考虑了一会儿,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再用湿毛巾细细地擦干净双手。
“我吃饱了。”她的这句话让女仆们松了口气,然而她接着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我要去托尔托里奇拜访西蒙先生。”
女仆们不约而同地垮下了双肩倒抽一口冷气,仿佛遭到了雷击。
“现在?您确定吗,温蒂小姐?”
棕发女孩儿稍稍张大了眼似乎感到很疑惑,“我看起来像在开玩笑吗?”
女仆长艾米利亚如临大敌地绷直了腰杆,她想要示意守在餐厅门口的女仆玛利亚去把庄园军队的指挥官格罗索叫来,却不敢在被温蒂直勾勾地看着的时候转动一下眼珠,好在玛利亚及时反应了过来,悄悄拉开餐厅的门跑了出去。
艾米利亚便试着劝服温蒂:“但是……布鲁尼公爵临走之前交代过您不能随意出门。”
“给我准备一条裙子。”棕发女孩儿好像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自顾自地抬起两只细瘦苍白的胳膊,睁大眼面无表情地用小小的手比划着:“不要丝绸的,要那种面料——镇上的女孩子们喜欢穿的那种面料。”
女仆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