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想留在鲍德温身边。
她不想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诺言
夏去秋至,法丽德在耶路撒冷停留的时间已经将近三个月,鲍德温四世的病情渐渐好转的消息几乎是举国皆知,法兰克人无不为此欢欣鼓舞,就在这时候,耶路撒冷王国迎来了一个特别的节日——国王的诞辰。
这差不多是王国内基督徒除了复活日、圣诞日以外最重要的节日了,只有真正得到民众尊重的国王才会有人自发性地为他庆祝诞辰、为他举办庆典,鲍德温四世在这一点上无疑再合格不过了。当他诞辰来到的那天,整座圣城都被庆典的装饰湮没了,场面极为盛大,他在王廷里宴请贵族时,甚至与他遥遥对峙了数年的穆斯林首领萨拉丁也遣人送来了贺礼。
使者并未在圣城耶路撒冷中停留太久,在王廷中放下礼物并说了些祝福的话便打算离开了,只是临走他向鲍德温四世请求道,“我仰慕卡赫塔尼之女的医术,我听闻她眼下就在此地为陛下治病,陛下能否请她送我离开?我想在路上询问她一些有关于疾病的问题。”
法丽德此刻当然也在宴席中,不过她坐的离主位较远,她感觉到鲍德温四世似乎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答道,“我无权命令她,你需要自己去征得她的同意。”
使者立刻来回转头寻觅她的踪迹,法丽德无意隐藏自己,所以立刻站了起来,开口道,“我就是卡赫塔尼之女,你想问我什么?”
使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我们不妨边走边谈。”
法丽德对此并无所谓,所以很快离席送使者出去,沉寂的宴会在她身后变得重新热闹起来,法丽德带着他穿过了几座庭院后,使者忽然开口道,“您是撒拉逊人吗?”
“是的。”
“您是穆斯林吗?”
法丽德皱起眉,她不懂这人为何要明知故问,但她还是答道,“当然。”
使者挑了挑眉道,“可我看不出来。”
这挑衅的语气一下子让法丽德火冒三丈,她停下脚步,冷冷地回问道,“你什么意思?”
“如果您真是一个穆斯林,就该顺从真主、实现和平,可从你的行为来看,我可看不出符合穆斯林准则的地方。麻风是真神对有罪者的惩罚,耶路撒冷王这样恶劣的人,将来必定会坠入地狱。你救治这样的有罪者,就是对真神的忤逆。”使者滔滔不绝地说道,但法丽德却大声叫了声好,打断了使者的话,看她样子,简直像是要鼓起掌来了。
“说得好。”法丽德讥讽地开口,“穆斯林应该顺从真主、实现和平,你说的真好。既然你都说出来了,那你也该意识到,教义让我们顺从的是安拉,而不是萨拉丁。你认不认同有能力的人才能为这片土地带来更久远的和平?”
“萨拉丁正是这有能力的人。”使者道。
“你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法丽德模仿着他之前的口气,“请告诉我,五年前以十六岁之龄在蒙吉萨要塞击溃萨拉丁的人是谁?”法丽德没有等他回答,又接着道,“鲍德温四世才是更有能力的人,我为他治病就是在实现和平,我心中也从未放弃过对安拉的信仰,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穆斯林,那也无妨,因为我是不是一个穆斯林,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法丽德一口气说完后又道,“至于麻风是神罚的说法,如果你真对这深信不疑,那还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了,不知道萨拉丁手底下有几个你这样的蠢货,我希望数量越多越好,那鲍德温四世病愈之后,恐怕不到十年就能兵逼雅法、蹄踏阿勒颇了。”
使者看起来几乎要勃然大怒了,法丽德却懒得再与他废话,“我就只送到这里,我想你也认得路,请你自行离开吧,萨拉丁的使者。”
法丽德指了指前面的通道,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她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但次日鲍德温四世却主动就这件事向法丽德开口道,“你和萨拉丁使者说的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法丽德意外地皱起眉,鲍德温四世立刻道歉道,“我的仆从自作主张地偷听了你们的对话并回报给了我,这绝非我的授意,还请你谅解,法丽德。”
法丽德脸色缓和了一些,她低下头沉默地摆弄了一会医疗器具,然后道,“你对哪一部分感到意外呢?我的能力论吗?”
“不。”鲍德温四世道,“我只是意外你会将我的蒙吉萨战役记得那么清楚,我以为你是永远不会去了解这些东西的人。”
“这是因为你总是提起。”法丽德答道,“你总是提到你十六岁打赢的那场胜仗,我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昨天顺口就拿来反驳他了。”
鲍德温四世微微一怔,喃喃道,“我总是要求自己,不要太沉溺在那些已经过去的事里,结果在你眼里,我竟还是这么无能的人。这也是难免的,我的人生也仅有这一段值得回忆的光辉岁月了。”
“那是遇到我以前的事了。”法丽德打断了他的意气消沉,“你身患绝症,所以人生里将再也不会有光辉灿烂的时候,但遇到我以后,你的命运就被改变了。等到你痊愈以后,你会成为一个好的男人、好的国王。”
“没错,没错。我会长命百岁,我会看到比现在更遥远的风景。”鲍德温四世也不是总在消极失落的庸人,他很快恢复过来,并因为法丽德的话而意志高昂起来了。因为法丽德所说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安慰,而是即将发生的事实,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健康,自出生而来从未有过的活力正在身体慢慢里复苏。
他会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这是从前他怎么也不敢奢望的事,但现在他竟能看着它一步步地变成现实,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直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我能痊愈——不,等到我痊愈的那一天。”鲍德温四世罕见地激动了起来,他难以自制地抓起法丽德放在案几上的手,将它贴近心脏,“我会和你分享同一片坐席,我会和你共饮同一杯美酒。”
法丽德在太多病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狂喜,所以她并不会为鲍德温四世的承诺感到欣喜,这只是他过于兴奋的一种体现而已。尽管她的心难以自制地因鲍德温的话而狂跳了起来,但她仍然表现地十分平静,“你的将领、大臣、子民,不会允许一个医师有这样的地位。”
“这就不是你该忧心的事了。”鲍德温四世的蓝眼睛里好像泛起了笑意,“耶路撒冷王国是个很不错的国度,有圣城、王冠还有上帝,上帝之后就是我了。我曾承诺过,但凡你想要的,我都会赐给你。所以——”
他顿了顿,接着道,“哪怕你真的要成为圣人,我也会让我的子民尊你为圣。”
作者有话要说:
☆、告白
“你的汤药我还要服用多久?”鲍德温四世看着法丽德开口道,这时候法丽德正在为他拆卸头上和脸上的纱布。
法丽德用剪子剪开了一个结后答道,“等到你身上的伤口全部愈合后就不用再喝了,你迫不及待地想要痊愈了吗?还要再耐心服用一段时间,不然麻风还会复发的。”
“不是的。”鲍德温四世说话的时候法丽德已卸下了最后一块纱布,他布满伤疤的脸上表情有些复杂难言,“服药的过程太难熬了。”
水莽草的味道本就很苦,等药被喝下去并产生作用后,法丽德又会让他喝黄莲汁把胃里残留的毒性排出来,这个过程既漫长又难熬,往往还伴随着丢人的呕吐和高烧,但为了治疗麻风这种顽疾,这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鲍德温四世明白这个道理,他有成年人的韧性和坚强,所以每次喝药都非常自觉,但喝药之前他在言语上多少还是会有些抗拒,这种孩子气的表现让法丽德觉得很有意思。法丽德决定不再提汤药加深鲍德温四世的痛苦了,她仔细地看了看鲍德温四世的脸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鲍德温四世期间一直注视着她,见她露出笑容便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你看看自己的脸,也会像我这样高兴。”法丽德拿过一面镜子,她将镜子摆在桌上,然后绕到鲍德温四世身后,一起看镜中的他,“没有伤口了,脸上的溃烂已经全都愈合了,接下来,只要再治好你四肢上的暗疮,你就是个健康的人了。”
法丽德高兴的语气让鲍德温也牵动了嘴角,镜中人也笑起来,只是模样非常可怖。鲍德温四世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触摸镜中自己脸上的伤疤,喃喃道,“至少这张脸只是可怕,而不再是恶心了。”
“我并不觉得可怕啊。”法丽德不解道,她向前探了探身,往镜子里看去。这时候鲍德温四世刚巧也略微动了动眼睛,他们在镜中四目相接,但这特殊的对视并没有持续太久,鲍德温四世很快移开了眼,猛地伸手将镜子扣在了桌上。
“怎么了?”法丽德越发疑惑了,然后看向转过头不再看她的鲍德温四世,心里忽然有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她将鲍德温四世的椅子向后拖了一点,他因为无法保持平衡不安地想站起来,法丽德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走到他身前,执起他的手半跪下来,仰起脸道,“你在意自己的相貌?”
鲍德温四世微微低下头,沉默地注视着她。
“可我觉得你的一切都很好。”法丽德低声道,鲍德温四世的自卑让她觉得心痛且怜惜,出神的时候她没有顾得上克制手上的力气,直到鲍德温四世倒抽了一口冷气,才使她回过了神,她慌张地松开手站起来,“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鲍德温四世摇了摇头,“不,只是你捏得我有些疼。”
鲍德温四世说出口后两个人都愣住了,法丽德小心翼翼地确认道,“你觉得……疼?”
这个问题让鲍德温四世微妙地困惑起来,他的痛觉失去了太久,他甚至无法界定什么才是真正的疼痛,刚才也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他反复确认了很久才谨慎地开口,“是的,我刚才觉得……很疼。”
法丽德立刻道,“我拿针来试一试。”
她取来银针,消毒后她没有耽搁,立刻拉过了鲍德温四世的手,鲍德温四世闭上了眼睛,任她施为。银针刺进去以后他的手指立刻渗出了殷虹的血珠,起初鲍德温四世没有任何反应,法丽德不禁有些失望,但紧接着他的手指就不安地颤动了一下,鲍德温四世随之睁开了眼,他没带面具,脸上畅快的表情毫无遮掩,痛苦让他感受到了最真切的快乐。
“没错,我感觉到了,这就是疼痛。”鲍德温四世欣喜地开口,他望向法丽德,“你做到了,你真的治好了我,法丽德。”
一切的安慰都比不上这一下针刺带来的疼痛。
鲍德温四世的喜悦也感染了她,法丽德不禁微笑起来,“那么,我是否可以送上祝福之吻呢?”
鲍德温四世怔了一下,但很快就答应了下来,他的心情实在太好,甚至少见地开起了玩笑,“圣者的吻吗?当然可以。”
法丽德揭下了自己脸上的面纱,鲍德温四世不禁睁大了眼,因为穆斯林女子的相貌是只能给丈夫看的,他在过去近半年的时间里,从未看到过法丽德的脸。法丽德眼下的举动让他非常惊讶,尽管他对法丽德既欣赏又感激,但这份感情还没来得及延伸到喜欢上,他也没有闲情逸致去考虑这种事,不过在法丽德揭下面纱的这一刻,很显然,两人之间的感情发生了质变。
法丽德的相貌非常普通,但她有一双过分吸引人的眼睛,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她的眼睛在阳光下一半是如太阳般明亮的金棕色,一半是如天空般澄澈的浅蓝色。因为有着这样特别的眼睛,所以就连她那稍稍垂下的纤细眼睫,在轻微颤动的时候,都染上了和平时风格截然不同的绮丽意味。
法丽德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脸颊,鲍德温四世逐渐意识到这个吻将完全不同于从前那些落在手指、额头、脸颊上的吻,他意识到法丽德要做什么,但他没有动,任由法丽德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陛下,你曾说过,能给我任何我想要的。”法丽德指尖静静摩挲着他的脸庞,“我爱上了你,所以觉得你的一切都很好,这就是我想要的,你能给我吗?”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有些眩晕,甚至钦佩起了自己敢说出来的勇气,也畏惧着答案,不过她没有退缩,而是站在原地等待鲍德温的答复。
鲍德温长久地沉默着,法丽德渐渐陷入了绝望,她松开手低下头道,“看来我被判了死刑。那么,就当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吧,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拥抱
这段失败的告白没有让法丽德就此一蹶不振,相反她仍然履行着诺言,她将留在鲍德温四世身边,直到他病愈。疾病的离去让这位耶路撒冷国王一天比一天更意气风发,毕竟他现在也不过才二十一岁,是人一生中最光辉灿烂的时候,法丽德看着他的变化,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她为鲍德温的蜕变喜悦,但也会忍不住想到,鲍德温已不再需要她了。
法丽德逐渐变得少言寡语,换药时也不会说太多话,两人唯一的交流只在法丽德教授他撒拉逊语的时候,鲍德温四世非常聪明,尽管只在闲暇时学习,但半年的时间已让充分掌握了撒拉逊语言里的基础,他甚至记住了全部字母的三百三十六个发音。阅读对他来说已经问题不大了,只是说起来还有些困难,所以法丽德会经常教他一些日常用语。
一般是鲍德温四世主动提问,法丽德再翻译给他听,但鲍德温四世今天的问题有些特别,“在撒拉逊语里,求爱的句子是怎么说的呢?”
法丽德愣住了,如果不是非常了解鲍德温四世的性格,她甚至会以为这个问题是在故意折辱她,但即便鲍德温只是随意问起,她也不想回答,因为这只会让她想起鲍德温四世恢复痛觉的那一天,她曾做过的傻事。
“你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法丽德直接了当地问了出来,鲍德温四世没有回答,又用他那双蓝的有些可恨的眼睛望着她,法丽德疲倦地揉了揉鼻梁道,“我该走了。”
“这么早吗?”鲍德温四世总算开口说话了,他以为法丽德是想回去休息。
“不早了,我已经留得够久了。”法丽德答道,“我想离开耶路撒冷了。”
鲍德温四世似乎怔住了,法丽德没有理会他的反应,她甚至不想再和他说话了。法丽德将桌上摊开的纸笔收拾了一下,然后便想离开,鲍德温四世却忽然伸手留下了她,他早就不再戴着手套了,所以温热的手掌直接覆在了她的手上,鲍德温四世的进补从未停止过,气血被保持得非常好,以至于即使在这样的深秋,他的手也非常温暖。
法丽德却没有为他的挽留而动容,她微微叹了口气,用力把手抽出来以后,拿起属于自己的东西便直接离开了。
想要离开的话语说出来以后,法丽德就不再犹豫彷徨了,她开始认真考虑离开耶路撒冷的事,继续留在鲍德温四世身边的话,无疑等同于迎着沙尘暴走过去的傻瓜。她很快决定好了离开的日期,并打算在那之前把在耶路撒冷的事全部处理好,否则一天天地拖延下去,她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离开。
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将治疗的任务逐渐移交给了王廷里的医官,鲍德温四世身上只剩下外伤了,这方面普通的医官处理起来也很拿手,她又将鲍德温四世身上该留心的地方全部用纸笔记了下来,交给那些医官们以作参考。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