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来报道,每一回小姐都要陪着聊东聊西,谈天气谈寒冬谈田庄谈一切可以谈的东西,小姐显得从来没有这样的兴致盎然。卢奥老爹闭着眼睛听着,瞧不出赞同还是反对,直到特蕾莎提起医生的太太,卢奥老爹才睁开眼睛,他并不觉得医生与小姐般配,但是小姐总要出嫁,他是过来的人,知道小姐不能在家里长留的道理,而医生忠厚、老实,看起来医术精湛,也能算上女婿候选人了。只是没料到他家里还有一个妻子,这样可万万不行。于是卢奥老爹郑重的赞同了特蕾莎的意见,艾玛作为未出闺阁的小姐,还是要谨慎一些行事。
卢奥老爹亲自找了女儿谈话,暗示她与已婚的医生走得过于亲密。艾玛其实心里非常明白医生的太太在半年后就会一病过世,但是父亲的提醒也似乎有些道理。到底是现在还是未婚,她用着前一世的愧疚补偿他,似乎热情太过,而他会不会因此看轻了她?虽然她一向有信心把夏尔拿捏在手心,但是这个老实人也很固执,并不是容易受□□的,往后的日子那样长,按照他一向过日子的法子,家庭的前途岌岌可危。不如趁机冷冷他,让他更狂热一些,结婚以后才好言听计从。
艾玛小姐由此变得冷淡起来,夏尔在别的事情上算不上精明能干,唯一对艾玛的一切十分敏感,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妥当,只管暗暗擦拭自己的皮靴,直到能照出人影儿,检查新背心上的线头,笨拙的拽掉,即使在家中也有些坐卧不宁。医生太太,原来的杜比克寡妇,因着自己比丈夫大了二十多岁,一向对医生看管得十分严厉,见他情绪如此波动,自然也都放在心上。一切就是从那天夜里去贝尔托田庄开始的,医生太太记得非常清楚,等她知道病人卢奥老爹还有一个女儿的时候,心里就是一惊。后来四处找人打听了,卢奥小姐是修道院长大的,会跳舞、绘画、绣花、弹琴……天啊简直忍无可忍!医生太太自然放不过医生,天天又吵又闹,嚷着自己不舒服,让医生赌咒发誓,绝不倾慕卢奥小姐,这样折腾下来,谁都受不了。而医生向来又是息事宁人的性子,况且艾玛小姐变得冷若冰霜起来,他自知自己粗陋配不上这样的美人,借机也就歇了心思留在家里。
自此医生每隔一个礼拜来一次贝尔托田庄,就像例行公事一样,而艾玛小姐未曾迎接。他似乎也心如死灰,只规规矩矩的听诊,为卢奥老爹上药,指导他锻炼,重新练习走步。特蕾莎也终于满意了,她觉得自己没有辜负太太的期望,守住了小姐的清誉。她呕心沥血为了这个家,总算,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原以为艾玛萌动了春心,此时被打击的零落成尘,正要打叠了一堆话去开导安慰,没想到小姐却不在房间里。
艾玛去了田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卢奥老爹虽然是远近闻名的有钱人,例如他能够将女儿送到修道院接受教育,想想每年的赞助费,那可是一个可观的数字呢。但是有钱归有钱,他归根结底是个种田人,况且老头子喜欢享乐,对着庄稼也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所以他可不是个内行的庄稼人,祖上传下来的田庄,在他手里一年一年的蚀本,除了卖田出去他还能有什么办法?都是风不调雨不顺的缘故,跟他的懒散、外行没有关系。甚至他一点也学不会反省,懒得指导伙计,随便他们在自己的田地里糟蹋,也不肯节省开销,一心只要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他家里存的苹果酒都是专门去了别的省买了最好的苹果,请了酒匠回来一丝不苟酿就的,吃得每一顿饭都精雕细琢,厨房大妈虽然经常贪吃偷东西,但就是因为她的好手艺,卢奥老爹一直不舍得换人。
艾玛原先在家里都是千金小姐的做派,除了画画弹琴做做女红,偶尔在忙时帮忙挤牛奶刷马具,仅此而已。关于家中经济情景,是坐吃山空还是开源节流,她一无所知。她脑海中全是绮丽的梦境,是英俊的情人和浪漫的私奔,每天都在梦里生活,哪里管的上人间。但如今可不一样了,上一辈子的艾玛吃够了没有钱的苦,如何吞下砒霜的一瞬间那种痛苦后悔的滋味牢牢铭刻在她心底,让她永生不忘。于是如今再瞧着田庄里众人都在荒废度日,她心中自然有所盘算。若说艾玛原来是个最浪漫主义的姑娘,如今她却变成了一个最现实主义的商人。
卢奥老爹原本也是得过且过,儿子死了,妻子死了,身边只剩下一个女儿,他像大多数父亲一样,认为给姑娘预留了一点嫁妆嫁出去,至于女儿未来的幸福全都凭着女婿的努力去吧,跟娘家一点关系也没有。这种想法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艾玛不谙世事的时候觉得父亲这样闲散度日,乐乐呵呵的没有什么不好,但是现今却是瞧着大把的金钱如水般流逝,见到这种不知所以的浪费,艾玛简直心疼得厉害。她原来还要与父亲商量些什么,例如恳求父亲好好管理田间的事,后来想了想不如自己一个人先去做事,因为父亲的性子她心里最明白。若是她开口说了,父亲也只会说小宝贝这些不是你操心的事情,然后照旧喝酒吃肉,全不放在心上。幸好艾玛接受了教育,懂得识文断字,于是叫特蕾莎将去年家里的账本拿出来给她看。虽然账本都是卢奥老爹存起来的,但是钥匙却是挂在特蕾莎的身上。卢奥老爹对着特蕾莎有着与众不同的信任,艾玛隐隐约约觉出点什么,但是抓不住头绪,于是先放下来去瞧账本。
特蕾莎见小姐竟然关心起家里的出息,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眼见着田庄即将入不敷出,她心里早焦急万分,只有卢奥老爹今朝有酒今朝醉,凡事不肯多理。若是小姐肯理理账本,管管家,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于是特蕾莎急忙忙将账本送到小姐的闺房,艾玛穿着一件家常的布袍子,朴朴素素坐在窗前的书桌前。特蕾莎注意到她最近几天很少戴首饰,艾玛低下头一面翻看着带着麦草味道的账本,一面说道:“我昨天看到爱洛伊斯大妈好像又带了什么出去……”
爱洛伊斯大妈就是卢奥老爹最欣赏的厨子,她要的工钱不算多,况且一面精心侍候主人,一面又给田庄的伙计们做些粗糙的饮食,虽然辛苦,但从来没有要求过加薪。听起来是个千里挑一的忠仆,实际上大家也都知道她每日里都从厨房捎带些东西交给后门的老头子,一家人由此过得红光满面。特蕾莎也背地劝过卢奥老爹两次,无奈老爹只喜欢她炖的野鸽子汤,烤的野兔腿,于是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特蕾莎也就没有法子。
艾玛冰雪聪明,早知道前情后果,只道:“待会你去喊她上来。”特蕾莎见小姐有意出头处置那个胖厨子,心里更高兴了几分。艾玛翻看着账本,一页一页过去眉头越皱越紧,田里的出息果然一年不如一年,损耗却是越来越多,压榨机、割麦机、粉面机等等都需要大修,另外卢奥老爹换的马具也太频繁些……当然自己父亲的开销做女儿的没法子张口削减,况且家里也没有少爷,说起积攒家业又是要给哪个?传出去没有一句好听的。这些都是敏感话题,哪里有女儿不让父亲花销的道理?艾玛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想着要不要再给父亲说一房太太,年纪不能太老,只要能生产就行。老头子如今挥霍未尝不是一种绝望,真给他续弦生了儿子也好打起精神来奋斗一番。正在想着田里的事情,厨房里的爱洛伊斯大妈来了,她穿着油滋滋的白袍子,手指缝里还有些麦子粉的痕迹。艾玛先打量了她一番,然后直截了当道:“家里一年不如一年,我跟特蕾莎商量过了,厨房里的活计我们两个来做也行,劳烦了您这么多年,实在是辛苦了。”说着将刚备好的一筒硬币递给她,正好是她三个月的工钱。
爱洛伊斯大妈像遭了雷劈一样,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遭到辞退,她连忙哆嗦着手诉说着自己对贝尔托田庄的一片深情,艾玛耐着性子听了半天,依旧是面带微笑拒绝她要留在这里的请求。爱洛伊斯大妈没法子,只好说自己可以少要一点工钱,只求能在这里得到老爷和小姐庇护,艾玛似笑非笑瞧着她,等着她自己变得面红耳赤才说道:“您这些年辛苦了。”她有意把这些年三个字咬得很重,然后又低声道:“凡事也别太贪得无厌。”爱洛伊斯大妈见小姐这样油盐不进,知道木已成舟,嘟嘟囔囔说要找老爷话别。艾玛早提防她这一招,正好是趁了卢奥老爹去树林里练习走步的时候才辞了她去。特蕾莎听从小姐的命令,陪同她去厨房收拾自己的东西,盯着她,唯恐她再带走一棵麦子。
这日午饭时卢奥老爹有些生气,因为菜色不如以往丰富,连味道似乎也有差别,他问道:“爱洛伊斯是不是不想干了?”艾玛小姐不动声色的回答:“她的丈夫生病了,今早辞了工。午饭是我准备的。”女儿这样娇嫩的小姐亲自下厨料理,卢奥老爹也没了话说,特蕾莎本来为小姐捏了一把汗,见她这样轻描淡写化解了危机,心里也安定下来。艾玛小姐的手艺说不上坏,但毕竟是养在闺阁里的小姐,手里总是生疏的,因此卢奥老爹一面感激女儿的孝顺辛劳,一面提议再另聘请一个厨子回来。艾玛慢条斯理喝着汤,不好跟父亲念叨去年的收支,于是只道:“厨房里的事情我跟特蕾莎两个就可以一起做了……”卢奥老爹正要皱眉说些什么,艾玛小姐又道:“虽然每个月只有几十个法郎的开销,但是几个月节省下来还能给爸爸换一个好马鞭,还能去别人家换几只嫩羊羔来养。”因为卢奥老爹总是嫌弃自己家养的羊味道膻气,不如人家养的味道鲜美,况且正好自己又是个喜欢换马具的,今年秋天再出去赶集开会,换上一个簇新的镶金头的马鞭,定会将他们好好震慑一番……艾玛小姐全都挠到了痒痒肉上,老头子便不再说什么。有女儿这样勤谨的肯为他分忧,他也巴不得能多省下时间出去喝酒呢。
特蕾莎对小姐心悦诚服,厨房清静了,宅子里也显得爽利很多。艾玛问她又要来家里的活计册子,一共二十来个人,总有几个偷懒耍滑的,特蕾莎看在眼里,原以为艾玛也要开销出去,孰料小姐倒没有多说什么。原先家里种地都是一伙子出去随便混着做,到点出去傍晚回来,也没个监工。艾玛拿了主意出来,将田庄照着伙计人头分了二十三份,收麦种菜养葡萄都一一分派下去,又说果实丰收的时候再点帐,按照收成计算提一成红利。伙计们听了哪里有不愿意,这比拿着死工钱有牢靠,于是纷纷称赞小姐仁心仁义。又因为庄子里的工具与牲口有限,艾玛便叫了门房家的小男孩做记录,谁来借了几次都记清楚,超过多少次若没有合适理由便要扣工钱。伙计们自此有干劲又老老实实,艾玛知道这跟个人的分红挂了钩,没有人不肯尽力。如今看来,偷懒耍滑的那几个倒是做得最勤奋的,艾玛晓得这几个是有小聪明的,原先混着大锅饭的时候最惜力,反正工钱照发做不做就无所谓。所以他们虽然不算忠诚,但是脑子活泛,等着出去卖粮的时候顶能用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艾玛虽然是修道院里受教育的,又最喜欢风花雪月的事,但她到底是田庄里长大的姑娘,从小耳濡目染,在祖父祖母管教她的日子里,俨然也是个农家万事通。后来卢奥老爹拿女儿做千金小姐一样娇养,但是艾玛小姐却是没有那么娇气。种田摘葡萄喂马挤奶甚至于榨油酿酒都有涉猎。她原来的心思只在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现今她却关注着田庄的生产,她又是那样冰雪聪明的姑娘,有特蕾莎和几个老伙计手把手教她,现今的艾玛是贝尔托田庄名副其实的总管,任谁都收敛了欺瞒之心,知道这位小姐的手段与专业,于是众人有事宁肯过来与她言说,以至于小姐遇到忙碌的时候几乎连口水都喝不上。这样卢奥老爹就变得清闲起来。虽然女儿能干是好事,但是卢奥老爹一向忙碌惯了,又能带着伙计们种田喝酒,现在自己这里变得空空落落,不由就有点寂寞。幸好身边还有忠心耿耿的特蕾莎安慰他,说老爷腿伤还没有好,倒不如歇着,把身体养好,小姐到底年轻,将来还要老爷掌舵。于是哄着卢奥老爹高兴起来。艾玛明察秋毫,知道特蕾莎从中起到的重要作用,虽不动声色,但心里暗暗筹划。
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了,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来,艾玛打算要去田地里瞧瞧甜菜。虽然现在落实了生产责任制,只是难保其中还有自暴自弃的,只求拿着保底的工钱混沌度日。艾玛当初因为怕寒了众人的心,又知道天公常常不作美,所以也就不好在合同里跟大家计较,提减收扣工钱之事,现在想想是一念之慈,只怕被人钻了空子。艾玛在家里盘了好几回账,知道田庄生产是根本,所以一年的收成不容有失。这一日趁着春和日丽,阳光暖暖的照着,她服侍父亲吃了早饭,又回到房间换了一套铁灰色的骑装,将金色的长发编成花冠一样的辫子,戴上一只湖水蓝的宽檐帽,更显的眼睛黝黑,身量窈窕,她端详了一番才手执马鞭下了楼去。
贝尔托田庄是卢奥家的根本,只是传到卢奥老爹这一代的时候比起祖宗那时候的地盘缩水了不少。此时节正是松土灌苗的好时候,小麦冒出绿绿的秧苗,远远看新绿一片极为动人。艾玛小心翼翼绕着提梁走过去,到了靠着水边儿的地界,瞧见一个伙计正在往土里撒浅棕色的种子,贝尔托的甜菜向来是畅销无阻,因为田地背靠山水,土壤湿润,不用另外浇灌太多水分,就格外适宜甜菜种植。那伙计瞧见了小姐,连忙挺起身来,解下帽子行礼。艾玛微笑着示意他继续,然后摘下白手套来,俯身按了按泥土的松软程度,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伙计知道小姐一向具有非常专业的素质,也不惊讶。艾玛掏出手帕拭去了手上的黏土,然后又往田庄的更深处走去。
葡萄几乎是每个法国田庄的特产,贝尔托出产的白葡萄是酿造气泡香槟干白酒的上好果品,无论是何处的商人过来,见到贝尔托的白葡萄都赞不绝口,因此常常是供不应求的。原本这也是一条发财的路子,可惜葡萄生来娇嫩,若不精心,产量就减少的厉害。贝尔托没有熟练的葡萄工,因着虫子和气候的缘故,白葡萄的种植面积与产量一年不如一年,卢奥老爹灰了心,不检讨自己的懒惰,只说地里被拔了灵气,再也不好种葡萄。他甚至曾经打算将葡萄藤铲了种苹果,幸好卢奥夫人阻止住了。夫人劝道苹果插条虽容易活,但是要产出美味却是要费太多功夫,家里的白葡萄虽然糟蹋了不少,但只要留存着,寻了镇上的技师过来,也能救活。幸好夫人的仁慈,保住了贝尔托的葡萄,艾玛有打算再多植些,可是眼下却没有合适的人选。
现今种葡萄的伙计是个十八岁的男孩,是去年刚刚进来的,叫做帕多。此时他正跟小姐说着要买十几种肥料,又说用草席与帆布搭帷子,以躲避偶尔猛烈的春风,还要求用山毛榉枝子搭架子,这样葡萄才能长得顺。艾玛在旁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微笑着,时而拨弄着自己雪白的手套,时而换换站立的位置以躲避阳光,帕多见小姐心不在焉,自己也垂头丧气起来。艾玛临走时只是鼓励他一番,并未许诺什么,伙计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勉强恭送小姐离开。艾玛足足在外头待了三个钟头,因为要赶回去给父亲准备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