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桥已经被放下来了,不断还有士兵抬着伤者进来,或者从吊桥出去,一片忙乱景象,平时那一队守桥的士兵也不见了,想必加入到了运送伤员的行列。
阿佳妮心跳忽然有点加快。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她可以偷袭某个士兵,打晕后扒下盔甲穿上,然后趁乱混出去。
她感到一阵激动,捏了捏拳,转身下了塔楼,刚走到楼梯口,正在物色偷袭目标时,远远看见汉尼拔大步从门口进来。晨曦照亮他身上沾满了鲜血的盔甲,他的臂里抱着个人,看起来仿佛像是纳西卡。
“医生!尤弗所斯!”
他的吼声如同突然而至的暴雷,响彻在古堡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希伯来大祭司不知道从哪个地方钻了出来,让汉尼拔把人平放在一张桌子上后,检查了下伤者额头的伤,说道:“他需要尽快手术!”
纳西卡的一侧额头深深钉入了一枚铁蒺藜般的铁片,脸色惨白,嘴唇发青,人失去了意识。尤弗所斯预备手术时,原本一直背对着阿佳妮的汉尼拔不知道怎么就留意到了她,忽然扭过头,冲着正贴墙边往外挪的阿佳妮厉声吼道:“你,干什么?给我去帮忙!”
阿佳妮抖了一下。回头,见他仿佛野兽般充血的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只好打消掉浑水摸鱼的念头,转身回来。
她受过基础的护理训练。很快用压迫动脉的原理帮助一个被砍伤肩膀动脉的士兵用绷带迅速止住了血。尤弗所斯发现她比那些理发师或者屠夫出身的男人更能帮助自己顺利进行手术,立刻指定她当自己的助手。
这个时代的治疗师,还没掌握用沸水煮手术器械来消毒的方法,但已经知道以火炙刀口可以减少术后脓肿溃烂的几率。
尤弗所斯用钳子夹出嵌入额骨的铁片,探入探测杆,确定里面没有残余后,以一个中空铜环压住伤口,用一把锋利的刀片割去伤口附近的坏肉,最后用弯针缝合伤口,上药包裹起来。
手术过程中,阿佳妮不停用布擦去伤口涌出的血,以免影响尤弗所斯视线。仿佛知道他下一步需要什么,不用他开口,总能提前用火烤好他需要的器械,然后适时地递过去。
手术完成后,尤弗所斯示意两个助手拿开一直固定着纳西卡身体以防止他因为疼痛而下意识挣扎的铁架,然后看向阿佳妮,称赞了一句:“做得非常好!”
一直在边上的汉尼拔扑了过来,问道:“他会怎么样?”
阿佳妮瞥他一眼。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紧闭双眼的纳西卡,神情紧张而凝重。
尤弗所斯淡淡说道:“死掉,醒过来,或者醒过来不会说话。我也不知道您的骑兵队长到底会怎么样。”
汉尼拔喃喃说道,“我答应过他的母亲,会让他活着回罗马的……”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要是他运气好,应该能醒过来,然后喂他些阿扁(鸦片古希腊语发音)止痛。”
尤弗所斯说完,示意阿佳妮收拾器械清洗。
……
阿佳妮跟着尤弗所斯处置了一个又一个的伤者。他们有的当场死去,被同伴默默抬走,有的侥幸活了下来。这个充斥着血腥气味和痛苦□□的白天就这样异常忙乱地度过,直到深夜,这才终于结束了一切,黑石堡渐渐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阿佳妮感到非常疲倦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完全睡不着觉。
她爬上整个古堡最高,也是最大的那座露天塔楼,倚着坚固的黑色岩石向远处眺望。
群山起伏,旷野延绵。天地间的一切,都隐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你在看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跟着,一个声音这样说道。
阿佳妮回头,看见希伯来大祭司的身影从塔楼口走了过来。
“啊,拉比,您也来了——”阿佳妮朝他笑了笑,“我很累了,但是却没有睡意。所以上来想吹下风。您呢?”
尤弗所斯面向东南,沉默了片刻后,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方向吗?”
阿佳妮知道,这是耶路撒冷的方向。
她没有回答。
尤弗所斯忽然迎着夜风,张开了他的双臂。夜风鼓荡着他宽大的袖袍,吹动他白色的须发。他深深呼吸了一口风,说道:“这是来自地中海的圣安娜季风。传说当它吹过时,人心中的所想就会成真。我的孩子,赶紧想一想,你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阿佳妮微微笑道:“我心中所想的,恐怕永远也难以成真。拉比,倘若您不介意,我倒是想知道,您为什么会被汉尼拔囚在这里,又为什么愿意帮助罗马人,他们——”她顿了下,“应该是你的敌人,不是吗?”
希伯来大祭司沉默了。
就在阿佳妮感到有点不安,正想收回自己的话时,尤弗所斯忽然微笑。
“阿佳妮,罗马人在十年前摧毁圣殿,希伯来人失去了国,也失去了家。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无论遭受怎样的磨难,这个民族也不会忘记亚卫上帝的诫命和先知摩西的律法。他们会重新聚拢在一起,让这个民族的生命得以维系下去。关于我和罗马人汉尼拔的关系,一言难尽。如你所见,我是他的囚徒,但也得到了他的庇护。圣殿被毁之时,因为他,我逃过了罗马人的追捕。虽然我的这具肉身如同尘泥,我也不惧于死亡,但上帝用这种方式将我的肉身保留下来,我相信这是上帝的意愿,他让我完成我和我之前的几代祭司曾为之花费毕生精力的关于历代先知们的经卷整理工作。现在我的使命快要完成了。至于我为什么愿意帮助这些受伤的人——”
他停住了。
“拉比,您不必解释了。我明白。”阿佳妮忽然说道,“医者无国界。今天您不是希伯来人的大祭司,这些受伤的也不是罗马人。他们只是需要您伸手救治的人。”
“聪明的女孩!”希伯来大祭司微笑着点头,“阿佳妮,你是我见过的奇妙的女孩。现在在我回到石室前,我想让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究竟怎么样,你才能做到刚学会下围棋,居然就能赢了我?要知道,我曾教过汉尼拔,这个不可一世的罗马人其实是个输不起的笨蛋。输了几次后,无论我怎么诱惑,他就再也不愿和我对弈了!”
阿佳妮愕然,最后趴在墙头上,抱着一个墙垛,笑得快喘不过气了。
“快点告诉我吧,孩子!否则我将一直睡不着觉。你知道,这样折磨一个快要去见上帝的可怜老家伙,可不是象你这种可爱的年轻女孩能干得出来的事——”
在老先知和老逗比状态间转换无压力的老祭司央求着,忽然眼睛一亮,“你要是告诉我,我就告诉你关于汉尼拔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的原因。刚才我还没告诉你。”
“什么?”阿佳妮终于忍住了笑,问道,确实也感到好奇。
“罗马人相信,只有我知道希伯来人的王所罗门约柜和珍宝的秘密。罗马人想从我这里得到这个秘密,所以当年破城时,所有人都在抓我。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中的这个人把我藏了起来,直到今天。”
阿佳妮怔住了,“您……真的知道?”
“这是历代大祭司临死前才会告知下一位祭司的秘密,”尤弗所斯的眼睛里闪着略微得意的笑容,“我宁愿让这个秘密与我一道化为尘土,也不会告诉任何一个罗马人。”
“哦——”
阿佳妮定了定神,等因为突然听到后世著名的“所罗门宝藏”秘密而带给她的震动之感过了些后,说道,“实话跟您说吧,我以前就会下围棋,并非昨晚才刚学会。所以能赢您,并不奇怪。”
老祭司蓦然睁大眼睛,怔怔发呆片刻后,嘴里嘟囔了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下这种棋!我敢担保,全罗马除了我教过的那个笨蛋,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见过这东西!你居然会!你从哪里学会的?”
他的表情仿佛心爱玩具被人捷足先登了一般,显得非常不满。
阿佳妮双手背后,笑道:“等你下次用别的秘密换我的秘密,我再告诉你哪里学会的吧。现在你该去睡觉了,我也要去睡觉了。”
老祭司瞪着阿佳妮,终于转身慢慢离开,身影消失在塔楼门口后了,阿佳妮还能听到他嘴里不断发出的嘟囔声。
她笑着摇了摇头。仰头对着灿烂的星空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心情不知道怎么就有点好了起来。转过身,正也要下去时,忽然看到塔楼角落一个瞭望台的侧旁仿佛有个黑影晃了晃。没提防之下,被吓了一跳,立刻低声喝问:“谁?”
☆、Chapter 13
阴影里现出了一个人。不必看清楚脸,凭着身形轮廓,阿佳妮立刻就认出是汉尼拔。
她的第一反应是吃惊。
想到刚才自己和尤弗所斯说话时,他就隐身在边上,又感到颇为不快。但碍于身份,并没说什么,朝他略微屈了屈膝,转身要走时,汉尼拔走了过来。
“……很抱歉,我并非故意偷听你们说话……”
他说道。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口吻象是在对她道歉,于是又改口道,“……我来得比你们早。想走时,你们来了,所以……”
“没什么。”阿佳妮应道,“这是您的地方。您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汉尼拔不再说话了。
四下沉寂。唯一的声音,就是夜风刮过塔楼钻入瞭望孔时发出的轻微呜呜声,显得四下更加沉寂了。
阿佳妮和他相对。虽然没抬眼,但能感觉得到,他在注视着自己。她有点不适。片刻后,打破了沉寂。
“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他仿佛突然回过神,摇了摇头。
“那么请允许我离开。”
阿佳妮转过身,走到塔楼门边时,忽然听到身后汉尼拔问道:“刚才你说和尤弗所斯交换秘密。他的秘密是所罗门珍宝。你的秘密是什么?”
阿佳妮的脚步停顿下来,回过头,见他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您是在用您的身份在对我下命令吗?”
“哦,当然不是。”他否认。
阿佳妮沉默了下,说道:“还记得我之前对您说过的事吗?庞贝就是我的秘密。但是你不相信。”
汉尼拔似乎有点意外。略微皱了皱眉,“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让那个女孩留在庞贝,等这里的仗打完,我会派合适的人过去接她出来,这样,你满意了吗?”
“仗什么时候能打完?”
“那美斯特部族的首领愿意投向罗马,现在还剩萨尔玛特人。用不了多久了,一年以内吧。”
“一年?”阿佳妮重复了一遍。
汉尼拔顿了顿,看她一眼,嘴里忽然冒出一句话:“凯撒征服高卢,前后也用了八年的时间。”
“抱歉,我并非在质疑你的军团作战能力,”阿佳妮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口气有点讨嫌,急忙解释,“我非常感谢你的决定,但是为什么现在不能立刻派人过去?少一个人,我想对你的军团作战能力应该没什么大的影响……”
汉尼拔看着她,露出仿佛是在忍耐她的表情,“你知道这里距离意大利本土有多远吗?即便是罗马的行省,在城市外的任何地方,强盗和野蛮人也出没不断,他们袭击任何可以袭击的对象。是的,还有条更近的海路。但海上也有基里基海盗出没。除非我派上一个十夫长带着他的士兵上路,才能确保他们最终能够平安到达。你认为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能让一队原本应该时刻待命上战场的战士冒着随时会受袭击的风险离开军队,目的就是为了去接一个原本过得再好不过的小女孩?”
他说完时,语气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阿佳妮沉默了。
“别再跟我说什么灭城之灾,”汉尼拔缓了缓语气,“好了,我觉得我没必要再继续就此事和你谈论下去。我想说的是,谢谢你今天为我的士兵做的事,明天你还需要去帮忙。还有,”他盯着她,语气又变得严厉了起来,“今天你原本是想趁乱逃走吗?我提醒你,出了伊斯特堡,没了军团的保护,这里到处都是危险。除了蛮族,还有野兽、沼泽、森林。你最好别打不该有的主意。”
阿佳妮朝他屈了屈膝,转身默默走掉。
————
三天后,终于不再有新的受伤士兵被送进来。阿佳妮一直跟着尤弗所斯忙碌。大约一周之后,大部分可以离开的伤员都被转移,只剩几十位情况严重的士兵还留在黑石堡。
这一天的晚上,黑石堡大厅里一改平日的漆黑,灯火通明。
昨天这里就来了几个从附近村落里征调来充当女仆的村女。据说汉尼拔要在这里宴请那美斯特人的首领。
达基亚的广袤土地上,色雷斯人和萨尔玛特人原本相互为敌。他们各自又有几十个不同的部族。有时候,部族间也会发生战争。那美斯特部族原本是色雷斯人当中势力最为雄厚的一支,但最近几年,惨遭萨尔玛特人的攻击,实力大不如前。在上一场战役中,汉尼拔击败了萨尔玛特人中的一支雄族,那美斯特人自忖不敌汉尼拔军团,于是主动表示愿意投向汉尼拔,接受罗马的庇护。汉尼拔接受了,而且决定设宴款待。目的不言而喻,是要让更多的当地部落看到他是如何对待主动投向罗马的异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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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佳妮陪尤弗所斯下了两盘棋。毕竟年纪大了,前几天的手术和忙碌让这个老人露出了疲态,对弈时显得精力不济。阿佳妮让他早些休息,告辞后从石室上来往楼上自己的房间去。经过楼梯口时,听见大厅方向传来的一阵阵的喧嚣声。
“……为妻子和情人干杯!祝她们永不相见!”
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跟着是一阵哄堂大笑声。
阿佳妮听出来是纳西卡的声音,微微皱了皱眉。
这个骑兵队长昏迷了三天醒过来,昨天才刚恢复说清楚一句话的能力,现在居然就跑到宴会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不过这和她无关。而且她确实发现,这里的男人或许被恶劣生存环境所逼,生命力犹如野草异常顽强。前些天处置过的伤员,除了少数几个伤情过重死去外,大部分应该都能挺过去。伤口确实有发炎迹象,但看起来并没大碍。
阿佳妮没打算过去。绕过原本通向大厅然后上楼梯的那条通道,改走后面的一条通道。
走了段路,她感觉到身后仿佛多了个人在跟着自己。并没理睬。只是加快了脚步。快拐到楼梯时,背后脚步声也加快,传来了一个操着僵硬罗马语的男人声音:“嘿,女人,看这里,看过来!”
阿佳妮回头,见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捏着枚金币朝自己晃。对方身材高大,长发披肩,眉高眼深,脸部轮廓与衣着都与罗马人迥然不同。
他应该是今晚宴会中到来的那美斯特人中的一个。
阿佳妮停了下来,看着他。
那美斯特男人朝她走了过来,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她,里头的欲、望丝毫不加掩饰。他把那枚金币摊到毛茸茸的手掌上,送到了她的面前,笑嘻嘻说道:“给你!你跟我来!”
显然,他是把她当成附近村落里来的女仆了,想用金币引诱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为妻子和情人干杯!祝她们永不相见!”出自电影怒海争锋台词。
☆、Chapter 14
“我是汉尼拔的奴隶……”
片刻后,阿佳妮淡淡说道。
对方愣了愣,托着金币的手慢慢地缩了回去。
这个那美斯特人名叫托卡,是首领的小儿子。在族中以好色和凶暴而闻名。刚才起身离开大厅到后头找了个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