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漫无目的地眺望着黑漆漆的远方。似曾相似的这片夜色,令她脑海里忽然模模糊糊地闪现出了一张脸的轮廓。
她想起了汉尼拔。
她一直有一种预感,图拉真努斯在逃走后,为了救回赛尔薇娅,一定会去向汉尼拔求援的。他是从陆路回往麦西亚的。出事那会儿,他刚离开意大利境没多久,追上他并非难事。
这也是为什么她此前一直劝说披索释放赛尔薇娅的原因。倘若赛尔薇娅有个三长两短,以图拉真努斯的性格,必定视为奇耻大辱,就算不是现在,以后,他也一定会加倍地报复回来的。
传来一阵脚步声。阿佳妮扭头,看见盖亚过来。
“披索答应了,明早我们渡河前,释放西班牙女人和她的女奴。”
“另外两个条件呢?”
“他没提。但阿佳妮,你真的考虑好了吗?”盖亚问道。
“是的,我认为这是我们现在最好的选择了,”阿佳妮说道,“除非你对金子的处置有不同看法。”
“不不,那些金子,我原本就答应交给他的,如果能换他护送我们去往布里提亚,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我只是为你要求解除婚约的行为感到有点吃惊。虽然我不认同披索的一些做法,但我知道他喜欢你,他也能保护你……”
“如果你的姐姐依赖于男人的保护,现在她也不会在这里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现在只希望我们能顺利抵达布里提亚。我想外祖父他们会欢迎一群成员大多是寡妇的投奔者的。”
阿佳妮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夜深了,明天一早还要渡河,你也去休息吧。”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行人就起身。
在离开前,赛尔薇娅和女奴被解开绳索留了下来。阿佳妮给了她一些干粮,告诉她,沿着河岸往西就是戈赛登堡,她们可以向那里的罗马驻军求助。
之前选好的过河点距离并不远。当一行人牵着马抵达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原本停在浅滩上的几只木筏竟然凭空消失了!
莱茵河宽阔的河面水流平缓,不可能是昨夜突发大水将木筏冲走。他们更不可能走错地方。
唯一的可能,就是木筏在昨夜被人转移走了。
披索转头,看着身后还笼罩在浓密晨雾的山林,脸色微变。
一支箭弩突然穿破晨雾,射向了正站在河滩边的一个哥特人,左右传来步伐声和盔甲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阿佳妮看了过去。
晨雾里突然出现了左右两列的罗马士兵,沿着河滩迅速而来。人数很多,至少两个百夫长的分列。
“这是个圈套!所有人上马跟我走!”
披索大吼一声,上马后掉头,朝着刚才来的方向驰去。
罗马士兵显然是埋伏好的,人数又远远超过自己这一方。一旦被合围,后果会是什么,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纷纷骑上马背掉头,想在罗马人围合前冲出一条生路。
但对方没有给他们机会。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刚才他们来的方向,也出现了一列全副武装的罗马士兵。很快,三个方向的罗马士兵就汇合成了一个圈。
包围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被围住的人只能不停往后退,最后退到河滩边,停了下来。
盖亚将阿佳妮护在了自己身后。
他紧紧地握住手上的刀,绷起来的后背显出他此刻极度的紧张情绪。
尚未散尽的晨雾里,纵马冲过来一个穿着铠甲的少年。
是图拉真努斯。
他一直冲到包围圈外,停了下来,目光飞快扫过前头的哥特人和卡狄人,最后落到了站在后面的阿佳妮身上。
“你是谁?”披索对着他喊道。
“马尔库斯·乌尔皮乌斯·图拉真努斯。”少年的目光从阿佳妮身上挪开,改而看着披索,冷冷地应道。
“从没听过你的名字!”
“不要紧,从现在开始,你就会记住我的名字了。”少年淡淡一笑。
披索死死盯着他,忽然象是明白了过来。
“你是那个西班牙女人的儿子!”他吼道,“就在片刻之前,我已经放她走了!如果你还知道什么是公义的话,作为回报,现在就应该立刻带着你的人离开!”
“哥特人,你大概还不了解我,”图拉真努斯冷冷地微笑,视线飘过河滩边的阿佳妮,“谁敢夺走我所看重的,我不但要夺回,还必十倍地加以报复!”
“预备战斗!”披索猛地回头,怒吼一声,“勇士们,跟着我和罗马人决一死战!”
对面的罗马百夫长一声令下,最内圈的罗马士兵立刻蹲下,张弓搭弦。
“谁敢动,乱箭射死。丢下你们的武器投降,或许还能饶你们一命。”图拉真努斯冷冷地说道。
原本已经作势要往前冲去的人慢慢又退了回来,场面再次陷入僵持。
————
阿佳妮紧张万分,脑子在不停地飞快运转。
怎么也没想到,临要快过边界的时候,最后竟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自己的预感竟然成真了。
显然,图拉真努斯是有备而来的,布下了这个能将所有哥特人和自己的族人轻轻松松一网打尽的陷阱。
她并不是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这个少年刚才看向自己时的那种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令她感到紧张不安的,是自己的弟弟、族人们,甚至包括披索的命运。
图拉真努斯会怎样对付他的敌人,她比谁都清楚。
虽然她并不领披索的情,但他是为了和自己弟弟一起救自己才会来到这里的,这一点她必须承认。
现在她有点后悔,刚才不该提早放了赛尔薇娅。
她相信披索此刻一定也很后悔。
如果她还在的话,还可以用她为人质与图拉真努斯进行谈判,至少,自己这边就不会落入这样完全被动的局面。
太阳升了出来,林间的晨雾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
一滴汗水沿着她的眉骨慢慢地往下流淌,顺着眼睫,流入了她的眼睛,眼睛变得酸涩。
她抬手擦汗,下意识地抬头时,忽然僵住了。
就在几十米外高高的一个山岗上,一个人正坐于马背之上,俯视着山岗下河滩边正发生的这一幕。
她看到他的时候,即便隔着这么远,也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好在看着自己。
那个人是汉尼拔。
☆、Chapter 36
“前进——”
百夫长一声号令,士兵踏着步伐继续朝前合围,包围圈越来越小。
马匹仿佛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氛,开始相互挤压,不安地踩着蹄子,空气紧张得仿佛充满了火油星子,一点就燃。
就在这时候,披索蓦然回头,对上了阿佳妮的视线。
他的目光阴沉,因为紧张而扭曲起来的一张脸庞上隐隐流动着困兽般的神情,电光火石之间,在她还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披索如同一只猎豹般地蹿到了她的身边,跟着,她的脖颈一凉,一柄刀已经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阿佳妮一怔,忽然明白了披索的意图。
是的,没有了赛尔薇娅,还有她在。
既然她曾放走过图拉真努斯,一路又保护着他的母亲,以披索的聪明,猜到她和这个少年之间有着渊源并不是一件难事。如此绝境之下,利用这个唯一可以抓住的机会来赌一场生死,这确实是个够理智、够聪明的做法。否则,以这区区几十人去敌训练有素的几百罗马士兵,想要突围全身而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以他未婚夫的身份来说,这是非常残酷无情的冒险。
但从领队的角度来看,这只凸显了他的精明和理智。
“非常抱歉,阿佳妮,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了。往前走,配合我。”
她的耳畔传来披索的低语声。
阿佳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放松了刚才因为本能而做出的反应动作。
这一连串的变故,一气呵成,不过发生在短短的一两秒内。接着,她在身后的披索的挟持下,慢慢地朝前走去,最后被推到人群的最前方,正对着十几步外那数十张待命而发的满弓。
被惊呆的盖亚终于回过神,愤怒地咆哮着冲向披索时,阿佳妮朝他眨了下眼睛,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盖亚再次呆住,僵在了原地。
“西班牙小崽子,命令你的士兵立刻让开,否则我杀了她!既然今天难逃一死了,与其让她再次落在你们手上遭受羞辱,我宁可自己杀了她!”披索朝着图拉真努斯厉声吼道。
图拉真努斯的脸色蓦然绷得极紧,坐在马上的身体也微微地朝前倾了过去——
“我数到十。如果你还不下令,我立刻就会动手!”披索继续吼着,脸颊一侧的那道伤疤因为充血,颜色变得赤红,神情显得愈发狰狞。
“一——”
“二——”
“三——”
……
数到一半的时候,阿佳妮感觉到他的手腕忽然发力,被刀抵住的脖颈一侧立刻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跟着,仿佛有一道带着温热的细柱液体顺着自己脖子慢慢往下流。
刀锋已经割破了她的皮肤。
她抬起眼,看向图拉真努斯,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脸庞仿佛凝固住了,没有半点表情。
“八——”
“九——”
……
“收弓!让开!”
图拉真努斯忽然吼道。
百夫长用略微不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但随即,跟着发出一声号令,士兵朝两边退去,原本围得铁桶一般的包围圈的中间顿时出现了一个豁口。
阿佳妮清晰地感觉到,披索整个人的神经此刻应该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倘若图拉真努斯没有在最后一刻让步,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她也无法预料。
万幸的是,在这最后的时刻,图拉真努斯终于还是退让了。
披索执着刀的手微微松了一下,阿佳妮脖颈处的刺痛感随之也减轻了些,但刀依然架在她的脖颈上。
“很好。但是现在我还不能放开你,你继续朝前走,让包括你弟弟和你族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跟我们一道离开……”
她听到披索的声音再次在自己耳畔响起。比起刚才,他的声音略微放松了些。
阿佳妮再次呼吸了一口气,被推着朝刚刚让出的那道口子走出第一步时,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那道山岗。心猛地一跳。
她看到那个男人的手上已经正拉着一道满弓,弓上搭着一支羽箭,羽箭正对着自己的方向——或许更确切地说,应该正对着自己身后的披索——
“小心左边!”
她立刻提醒披索。
她必须提醒他,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唯一一个能让盖亚和自己的族人们逃脱的机会了,倘若就这样被毁掉——
披索应声扭头,看到山岗上的汉尼拔和他臂中那张正对着自己的大弓,脸色一变,立刻再次将阿佳妮挡到了自己的身前。
所有人都仰头看了过去。
气氛再次凝固。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汉尼拔缓缓地收箭,最后放下了弓。
————
披索挟着阿佳妮出了包围圈后,立刻持她骑上了一匹马,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图拉真努斯的脸色极其难看,当即命令弓箭手射死剩下的马匹,追击余人。
一场毫无悬念的小规模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除了少数几个人得以逃脱,剩下的大部分人,包括盖亚在内,因为失去脚力;寡不敌众,最后全部被俘。
☆、Chapter 37
马匹沿着莫塞拉河河畔的山岗朝前狂奔,直到找不到道路了,估计罗马士兵一时也不大可能会追上来了,最后这才停了下来。
披索让阿佳妮停在原地等待,自己折回去打探情况。中午时分,他带回一个受了重伤的卡狄人。卡狄人名叫赛普斯,他告诉阿佳妮,除了少数几个和他一样突围而出、现在不知所踪的幸运者,剩下的大多人,包括盖亚在内,都已经被俘。
赛普斯流了很多血,阿佳妮在为他做简单的止血包扎,但他很快还是陷入了昏迷。
阿佳妮忙碌着的时候,披索一直坐在山岗边的一块石头上,面向脚下的莫塞拉河一语不发,最后他仿佛下了决心,走到阿佳妮的边上说道:“罗马人不会放过我的。我们马上离开。”
阿佳妮看了眼地上的人,“他呢?”
“他会拖慢我们的行程,我们不能带上他。”
“盖亚、我的族人,还有你的那些人呢?”
“阿佳妮!”披索略微不悦地看着她,“我知道女人一向感情用事。但你应该知道的,这样的情况之下,我们根本就做不了什么,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渡河回到我们自己的领地,别的,只能以后再说了。”
“是的,你是对的,”阿佳妮打好裹扎赛普斯伤口的布条的结,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披索,“但我不会跟你就这么离开的。你自己走吧。”
披索顿了一顿,“为什么?”
“盖亚曾经被送到斗兽场,因为运气够好,他回来了。但是不可能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正如你猜想的,那个西班牙少年和我有一点交情,所以我现在不想走。”
披索盯着阿佳妮,表情渐渐变得阴沉,“真正和你有交情的,恐怕不是那个西班牙小崽子,而是汉尼拔吧?你别告诉我,你真的不知道你的弟弟上次是怎么回来的。什么被买了被送去角斗士学校的路上自己逃脱了!这世上没有这么容易的事!那个买了他又放走他的人,是阿文廷山的一个混混,他替罗马浴场里一个名叫阿皮乌斯的肯勒尼人做事!知道阿皮乌斯是谁的奴隶吗?汉尼拔的奴隶!”
阿佳妮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别管我怎么知道!这是事实。”披索冷冷说道。
阿佳妮明白了。
阿文廷山龙蛇混杂,各种消息和秘密在这里被交易,传送到出钱愿意买它的人的手上。以披索的野心,在那里有他的人或者密探埋伏着,也不算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阿佳妮现在也无暇去细想汉尼拔背着自己不声不响干了这事的动机,只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是刚知道这事的……”
“别在我面前装了!罗马人为了讨你欢心干了这样的事,他会不让你知道?”披索脸上带着讥嘲的冷笑,“所以你到底为你的弟弟担心什么?你坚持要留下来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回到罗马人的身边去,是吗?”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阿佳妮的神色也随之一冷。
“是的,这就是我想说的话!我早就想这么说了!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披索忽然爆粗,神色变得愤怒了起来,“阿佳妮,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不说你弟弟的事了。你被汉尼拔带到了麦西亚,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你忽然去了庞贝,就在火山爆发的时候,他竟然也追着你到了庞贝!就在刚才,他又出现在了这里!这是为什么?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吧?”
“你似乎忘了,如果刚才不是我提醒了你,你可能也已经成了罗马人的俘虏,甚至死在了弓箭之下!”阿佳妮冷冷地说道。
“我该感激你的,是吧,在你成了罗马人的婊/子之后,你居然还记着我这个和你有着婚约在身的未婚夫!”披索咆哮了起来,“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毁掉我们之间的婚约,在你从罗马人身边回来之后?阿佳妮,我是爱你的,我完全可以不介意你成为罗马人奴隶的那段时间里发生过的任何事情!只要我们之间一切能够照旧!但是你却可耻地背叛了我!在我用尽办法终于把你从罗马人手上解救出来之后,你可耻地背叛了我!现在你又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