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黛西玛三十岁不到,正当一个女人最富风华的年纪,此刻身穿缀着花边的蓝色绸缎裙,额前扣佩一个精巧的金冕,金冕恰好笼住她一头卷曲的秀发,愈发烘托得她容貌美丽,举止优雅。她是昆杜斯的第二任妻子,也是元老院贵族实力派议员马罗的女儿。
在笛子和竖琴的欢乐乐声中,一个仆人进来通报门外有人来访。听到是汉尼拔派来的人,总督看了眼对面餐榻上的贵客。
这位罗马来的贵客名叫图贝罗,是一名监察官,受派遣于几天前到这里来考察纳税情况。重点是,他是是图密善的亲信。
谁都知道,新皇帝提图斯上位后,对自己弟弟非常宽仁,并且赋予了极大的信任,但图密善和汉尼拔之间有龃龉,这早就是公开了的秘密。
昆杜斯已经死去的父亲曾是元老院元老之一。他本人从前是中立派,并没有自己明显的立场和倾向。但与马罗家族的联姻,其实意味着他已经站到了图密善的一方——元老马罗与图密善的关系,正如另一位元老库莱奥与汉尼拔的关系。但现在,至少在表面上,他谁都不愿得罪。
“来的使者是什么人?”他低声问道。
“一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自称纳西卡的副手,另个是个女人。”
昆杜斯有点惊讶,踌躇了下。
倘若来的人是重量级的,他少不得暂时中断这里的宴席亲自去见。但对方只是汉尼拔身边骑兵长官纳西卡的副手,而且,还是个未成年人(当时男子17岁被认为成年)……
黛西玛忽然笑道:“欢乐的待客宴会怎可停下?我去看一下好了。”
这正中了昆杜斯的下怀,昆杜斯点头应允。
黛西玛吩咐仆人一句,仆人转身匆匆离去后,她从餐榻上起身,带着两个女奴离开了餐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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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被仆人带到一间厅室,见近旁没有人,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冒充纳西卡长官的副手?”
图拉真努斯看了下左右,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我没告诉过你吗,图拉真家族和昆杜斯家族有世仇。我要是报出我的真实身份,可能立刻就会被昆杜斯下令给丢出庞贝城,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阿佳妮愣了愣。
“我敢用一枚奥雷金币和你打赌,”图拉真努斯继续说道,“昆杜斯是不会现身的。但马罗的女儿,也就是总督的妻子黛西玛,她一定会亲自来见我们。”
“为什么?”
图拉真努斯的脑袋凑得更近了,“她和纳西卡是‘好朋友’,不能让她丈夫知道的那种好朋友关系。她以前见过我。等下她过来,一定会问起关于纳西卡的事。该怎么回答才能让她满意,就交给你了。虽然我认为你指望她去说服他丈夫发布什么预警布告是个愚蠢透顶的念头,但既然你这么指望了,不让你死心的话,你是不会回头的。
这少年嘴里接二连三蹦出来的话带着巨大的信息量,阿佳妮错愕着的时候,看见前头走廊两侧悬垂下来的帐幔飘动,有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穿华服的美貌少妇施施然地出现在走廊上。她屏退了身后跟着的奴隶,最后一个人进入房间,坐到一张铺着华丽垫子的椅上。
“你们是谁?”她问道。
图拉真努斯说道:“我是纳西卡的副手,刚才您的仆人没向您通报过吗?”
黛西玛盯了他片刻后,终于想了起来,露出极度的惊诧之色,“神啊,居然是你!你跟上次我见到的时候变化了不少……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跑到我丈夫的地方来!”
图拉真努斯笑眯眯地说道:“这里只有你见过我。只要你不把我交给你的丈夫,我就不会有事。”
黛西玛哼了声,目光改而落到阿佳妮的身上,打量了下她后,微微皱了皱眉,“她又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夫人,几个月之前,汉尼拔将一个名叫马妮亚的女孩寄养在您这里。现在我们过来,是要带走这个女孩。她现在应该还在您这里吧,您能叫她过来吗?”
“她是谁?”
黛西玛没回答,而是再次向图拉真努斯发问。
“她呀——”图拉真努斯耸了耸肩,显得有点满不在乎,“她是我的奴隶……”
黛西玛立刻露出严厉的、带了不快的表情。
“但是在你赶她出去之前,还是先听听她带来的消息吧。我想你会感兴趣的。”图拉真努斯接着说道,“她从麦西亚过来,受委托带走那个女孩子,并且,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纳西卡的近况了。”
黛西玛一怔,片刻后,抬了抬下巴。
“好吧,那就说说吧,他怎么样了?身边应该每天都有不少像你这样的女人围着他吧?”她的唇边露出一丝讥诮之色。
“不,恰好相反,他刚经历过一次生命危险——”阿佳妮说道。
黛西玛神色微微一变,紧紧盯着阿佳妮,“他怎么了?”
听得出来,虽然这位夫人在尽量掩饰了,但语调绷得还是有点紧。
阿佳妮把骑兵队长脑袋被铁片所伤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当然,因为他身体强壮,所以恢复得很快,现在已经没事了。”并且迫不及待地开始在酒宴上大出风头,阿佳妮心里想道。
黛西玛微微吁了口气,仿佛陷入了沉思,没再说话。
“夫人,”阿佳妮试着唤她,“那个名叫马妮亚的女孩,能让她过来吗,我受委托要带走她……”
“哦,是了,”黛西玛回过神,“汉尼拔之前确实委托我和我丈夫代为照管一个女孩,名叫马妮亚。我丈夫的女儿很喜欢她。半个月前,她去拿坡里湾的别墅养病,带着马妮亚一道过去了。汉尼拔让你们带她走吗?我让人明天送你们过去好了。”
阿佳妮既意外无比,又松了口气。
拿坡里湾在维苏威火山的上风口,有着安全距离。火山爆发就算有影响,也不会太大。
她一路历尽千辛万苦,原本最担心的是无法将那个小女孩及时带离危险地带。没想到她原来半个月前就已经不在庞贝了。
“非常感谢,我们迟些过去接她也没事,”阿佳妮立刻说道,“夫人,事实上,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脚下忽然再次传来一阵轻微的抖动。桌上的烛台和茶具跟着微微震颤,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
黛西玛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等这阵突如其来的小地震过去后,脸色有点难看,喃喃说道:“这鬼地方,越来越不能住人了……”
“夫人,我要说的事,就和这场地震有关。”
阿佳妮把火山可能很快就要喷发的事情说了一遍。
黛西玛脸色很难看,“火山要喷发?你是在说梦话吧?”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再三考虑的,”阿佳妮说道,“您也看到了,最近地震频发,维苏威火山口也有白烟在冒。这些反常就是喷发的前兆。如果不及时做出应对,一旦爆发了,就是一场毁灭性的的灾难。”
“所以照你的看法,该怎么做?”黛西玛冷笑,“让我的丈夫以地方长官的名义发布火山就要爆发的愚蠢消息,让全城几万人顿时陷入一场可怕的混乱迁徙中,当中自然还少不了无数平时只能藏身在黑夜里的盗贼和小人们的趁乱打劫,不用火山来毁灭这个城市,光是这灾难,就足以让庞贝毁掉。倘若到时候证明,这不过是一场虚惊,谁来承担因为这种混乱而造成的可怕后果?”
“但是夫人,万一城外不远处的那座火山真的爆发,而全城人毫无准备的话,这种灾难将是毁灭性的。您的丈夫是这个城市的总督,他必须要为向他鞠躬的人民担负起他的职责……”
“好了!我能与你说这么说,已经是破例了。”
黛西玛转而对着图拉真努斯说道:“罗马来的客人还在餐室,我作为女主人,离开太久恐怕不合适。原本不该让你这样离开的,但考虑到图拉真家族与我丈夫家族的关系,我也只能这样了。再见,希望你们尽快离开庞贝,免得万一被我丈夫知道了。”
黛西玛站了起来,离去。
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走出总督府大门,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街道上显得空空荡荡。
图拉真努斯看了眼默默往前走去的阿佳妮,“昆杜斯绝对不会以市政官的身份向人民发布任何预警通告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这样的怀疑,他也只会自己悄悄溜走。庞贝真被火山吞没的话,他也不用承担任何的责任,那是上天诸神降下的灾难,人能有什么办法?大家都会这么说。而他一旦发布消息,最后却没有这回事的话,就像他妻子说的,他反而要被罗马追究责任。”
“是啊——”阿佳妮停下脚步,再次看向城北方向的那座火山。
今夜晴朗。它静静地躺卧在那里,就像千百年来它一直保持着的样子。
深蓝的夜空底子上,火山口上方的烟雾变成了一团仿佛凝固住的黑色雪雾。
“你在想什么?”
图拉真努斯问道。
阿佳妮转而看向神庙的方向,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有办法了。”
“……你真的是个疯子!居然想出这样的主意,你要当心,众神会惩罚你的!”
图拉真努斯骂完,又变成笑嘻嘻的样子,“但是这么有意思的事,自然也要算我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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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几百公里外的罗马,负责掌管日历的僧侣将日历墙上的标记砖停在了八月的第二十四个格子中。
市政厅大堂中有一个木架,上面摆了个巨大的水漏计。玻璃球中的水在不断的滴答声中上升到第九格的刻度。早上九点钟了。
这个辰点,正是庞贝一天中最热闹的开始。这一天,除了远处城外火山口的烟雾变得仿佛更浓了些外,别的一切,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市政厅附近的贸易堂和集市里挤满了人。谈生意的、吵架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并不怎么搭调的人。
他是色列斯神庙里的弗拉门祭司。平时深居神庙,在一些节日庆典里露面主持祭祀活动,或者发布占卜信息,深得庞贝市民的尊敬和崇拜。
事实上,这位祭司并非如他外表所展现出来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当初昆杜斯与另一位颇具威望的当地贵族竞争总督的职位——这个职位是块能快速累积声望好进入罗马政坛的最佳跳板。昆杜斯娶了马罗的女儿,在马罗的支持下终于如愿以偿。为了让大家认识到自己的就职是正当而理所当然的,他用十万塞斯退斯的价格买通了祭司,让他为自己从众神那里占到了一个吉兆,就此才堵住了政敌那张诋毁和诽谤的嘴。
现在,这位祭司突然出现在市政堂前专门用来发布各种消息的那个台子前,立刻就引来了无数的注目。
祭司的脸色不大好看,甚至可以用非常难看来形容。
他的身边跟着个少年。
在旁人看来,这个少年犹如他忠实的助手,正扶着他亦步亦趋地过来。
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的后背现在正抵着一把锋利的刀,只不过被宽大的袍子遮住,边上的人看不出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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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啊,怜悯我吧,我绝不能受你胁迫公开宣称这样的预兆,这是邪恶的,受诅咒的错误行为!”
而且他更担心,万一他被迫说了,结果证明是错误的,往后他在神庙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要么去宣布,要么现在就死。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这个前一分钟还面带纯真笑容的俊秀少年,一旦翻脸,可怕的程度绝对不下于地狱里的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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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司爬上了那个高出一块的平台,看了眼远处的火山口,痛苦地闭上眼睛。感觉到身后的利刃仿佛就要刺进自己后腰了,他睁开眼睛,对着周围无数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颤抖着声音说道:“以我侍奉着的色列斯神的纯正和公义之名来起誓,市民们,看吧,城外的那座火山,它下面的熔岩,很快就像一条苏醒的恶龙,要从地底冲上天空,到时候,将是全城的一场灭顶之灾!凡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遵照神的指示,立刻回家,带上你们的妻子、丈夫、孩子、父母,还有邻居,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远好!”
四周变得鸦雀无声。
“这是神给您的预兆吗?”
终于有人大声问了一句。
“是的。这是来自神的预兆——”
祭司的声音颤抖得仿佛秋风中树上的最后一片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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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凭借这次神迹成为罗马最高“神王祭司”的这位色列斯弗拉门祭司回忆今天这一幕时,仍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
☆、Chapter 22
人群里起了阵骚动。
有人转身跑掉,有人议论纷纷,更多人拼命挤向祭司想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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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伴随着惊惶和恐惧迅速传播,很快也传到了附近的几个小城赫库兰尼姆和埃尔科拉诺。到处陷入了慌乱,随处可以听到咒骂声和收拾家当预备离开的人,当然,也有半信半疑或者不愿意就这么走掉的人,毕竟,象小地震和火山口偶尔冒烟这样的事,对于居住在这片地方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大事。他们担心自己一旦离开,家里剩下那些搬不走的财物就会被人洗劫一空——事实上,在城中的不少地方,已经开始有不法之徒开始趁乱生事了,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就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当他们回到昨夜落脚的小旅店想要离开时,发现拴在牲口棚里的马已经不翼而飞了,店主坚决不承认是自己的责任,诅咒着害他全部客人都跑光的“该死的预言”,与此同时,他的妻子正忙着要将财产搬上马车,身后跟着两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因为店主阻拦,夫妇在院子里开始激烈的争吵。
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只好离开旅店,想到附近的牲口市场碰碰运气,看能否弄到马匹。走在街上的时候,身边挤满了携家带口、赶着牛羊出城的人流。人流方向都往北门而去。
这个季节,来自拿坡里湾的东南季风吹得正劲。根据后世对庞贝和赫库兰尼姆的考古挖掘显示,丧命于这次灾难的人,绝大多数其实并非直接死于火山熔岩,夺走他们性命的,是比熔岩更加可怕的火山灰。即便已经逃离以火山口为中心辐射出去的火山圈,但浓密炙热的火山灰随着季风,大面积继续吹向庞贝东南方向方圆数百里的地方,造成了往这个方向逃生的人的大面积窒息死亡。
所以弗拉门祭司在宣告“预兆”时,也非常“专业”地提醒人们,一定要往拿坡里湾的方向走,逃生的机会才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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牲口市场里虽然不复平日的热闹,但还有人在做生意,和垂头丧气的旅店老板不同,这里的马主正大声地和急着要买马的顾客讨价还价,精神头十足。马主把这场前所未有的混乱看成赚钱的大好机会。一匹平时最多只能卖二十个银币的马,现在价格已经飙升至一百,并且还有继续往上涨的趋势。
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口袋里剩下的钱只够买一条马腿,马主自然不会卖给他们。
讨价还价这种事,图拉真努斯不屑于去干,交给了阿佳妮。就在阿佳妮和卖主因为价格发生争执,对方大声嘲笑的时候,忽然,市场大门里涌进来一群全副武装的兵卒,带头的是神殿里的一个副祭司,看到阿佳妮和图拉真努斯,曾在神殿与他们打过照面的副祭司立刻大声嚷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和弗拉门祭司勾结,搅乱了全城的秩序!快抓住他们!”
“快跑!”
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