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清的话让我遐想,我设想起我们的重逢,心开始加速跳动,仿佛他就已经站在眼前。面对他,什么语言都无力,也许那时,我只要一双眼睛,只要温柔的目光,只要一个久别重逢的笑容,只要一颗完整的心。
“我要……”我转动着自己的眼珠,若有所思地,“要好好质问他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看我一次,为什么信越写越少,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这么久……”没心没肺地说着,我不是认真的,可是我的声音突然就哽住了。
“剪容,对不起,我不想提的,可是……”平静地声音,“你别怨他……”
怀清明知道我是说着玩的,可是那语气,是这样严肃和认真,仿佛有很多沉重的话,都埋在他的心里。
“展昭在这三年给我来过很多信,”他的眼睛像在看自己的心,“他在这三年经历了很多事情,很多风雨和挫折。”
我不由睁大眼睛。
“很多事,他不要你知道,不要你担心,也不要……你和他一起背,不是认为你不能和他分担,而是这样的辛苦和沉重,他觉得一个人背就够了,他要让你的心,没有阴影,没有沉重。所以……他不让我告诉你。”
泪在眼眶里积聚。
“你一直在担心这三年里他是不是会变,我只能告诉你,走过了那么风风雨雨、还将走向更多风风雨雨的展昭,一定变了,可是变得更成熟稳重,变得更淡泊通透,变得更明净正气,他的心,从来没有走远,对你的,对我的,对他的信仰和理想的。你也许看不到,可是你会感觉到。当你们再在一起的时候,你一定会发现,他还是他。”怀清的眼里是热烈的仰慕和信任,“答应我,别怨他。”
泪溢出眼眶,“怀清,我是不是很自私?”不等他回答,“我怎么会怨?我承认等他回来的苦,但我更承认想起他时心里的甜,”对怀清绽开一个带泪的笑,“有时候,我的心里是那么真实地骄傲着,因为我爱的他那么有勇气地追逐着自己的理想,他活得自由而高贵,即使肩上背着沉重的担子,他还是潇洒还是意气风发。我依赖他却又高兴他没有羁绊在我的依赖里。怀清,你不知道,有时候想起他,我的心里泛着一阵一阵的痛,可又飘着一丝一丝的甜,因为……他值得!”
怀清的眉也舒展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虽然我不知道这三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是以后的路,我要和他一起走。苦乐我们都一起分担。”
“不回来了?”
我坚定地摇头,“再见到他,我怕自己没有勇气再走到看不见他的地方,他同意,我要留在汴京,他不同意,我也要留在汴京。我甚至……可以不让他知道地在那里守着他……”
怀清默默地点头,他一直能看清楚我的心。
“到了前面驿站,我们可以换骑马了。”他转开话。
“嗯!”我兴致勃勃地。
记不清走到第几天了,天突然开始反常地在这个季节下起倾盆大雨,空气里,远远近近,都是令人窒息的潮湿。但我能觉得,我离他不远了。
“怀清,我们还有多少路程?”
“快了,六七天吧。应该可以到汴京了。”怀清看看一直阴沉着的天,安慰我似的,“别急,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汴京已经变成了希望和幸福的代名词,说起这个名字我的心就忍不住温柔地一动。
我微笑地看他,“不知道为什么,越靠近他我的情绪就越不稳定,不知道自己是该欢喜还是难过,又向往又胆怯,我真怕……怕自己没有勇气在他面前抬头。我甚至……甚至在问自己这一趟是不是来对了……”
“傻丫头,”怀清怜爱地拍拍我的肩膀,“你一路风吹日晒现在又遇到大雨,你等了三年难道就为了逃跑吗?”
在他的眼神里,我又喜又忧的心情慢慢平复了。
在五天不止的大雨中,我们到了光州,和汴京只有一步之遥了。望着城门上“光州”两个斑驳的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又开始上下翻飞。
“怀清,到光州了……”像一种宣言一种告慰,欣喜顶着我的声音。
“是啊,”怀清微微附首看我仰看的流动着喜悦的光彩的脸庞,“到了……剪容,”
我偏头看他,心还飞在一片不知名的兴奋里,“什么?”
“我替你高兴……”我从他眼波里看到一种承诺实现后的欣慰和放松,还有信义的真诚。
“谢谢。”我也抱以真诚地一笑,“怀清,即使我用余生的每一天对你说谢谢也还不了欠你的。”
“我们之间,”一抹调皮的神色飞上了他的眉,“还用说欠和还吗?”
相视而笑,很久,没有这样的轻松。
我们在光州城一家客栈里安顿下来,连日的大雨已经阻碍了我们的形程。天,发疯似的倾倒,像积聚了几生几世的泪水。终日,耳朵里只有拍打万物的猛烈又爽快的雨声。
我不急,我甚至喜欢陶醉于这种遥遥相望。见不到他,可是那么真切地在他身边的土地上,那么安静地享受着希望将要实现的快乐。希望不断,可也不在一瞬间实现,这也是一种相守。只有一步,只有一步。
可是有时候,一步就意味着天涯。
已经在这个汴京眼前的小城里度过了四个同样的夜晚了,今天是第五个,一样的微寒一样的冷寂萧索,一样的除了雨声以外的空荡荡,一座死了一样的城。
心头的焦虑开始一层一层地加重,慢慢在心里积淀下来,在不止的雨声中渐渐变浓,我来到怀清的房间。
“明天能走吗?”满脸焦虑,满脸期待。
“走不了。”我心一沉。
“要等到几时?”
“难说。”怀清的脸上也蒙着一层淡淡的焦虑。
我颓然跌坐在凳子上,难道这一步,竟是天堑!
“剪容……能等吗?”
我点头,三年都等下来了,虽然这几天的折磨不会少于那三年。希望一旦种进了心里,就会迅速地把自己的心涨满。现在的我,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想去的乐土在对岸却被大河阻住了的人。
微弱的灯光在我的眼前摇晃,像一个模糊却充满诱惑的希望。怀清和我,都默然。
“你的官粮要紧吗?”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不碍事。”但他的眉头分明凝结着一种不安。
有什么东西隐伏在我们周围,像一种不可触摸不可预知的危险,没来由地觉得沉没里有一种爆发,我的神经突然绷得很紧,我的心,也在没意识地收缩。
“噹噹噹……!”杂乱地锣鼓声敲乱敲醒了这条已经沉睡的街,一时间,门前的街仿佛躁动和喧闹起来,那是一种没有秩序的乱是一种夹杂着很深的恐惧和慌张的匆忙。
我绷紧的神经几乎被折断,巨大的恐慌已经抓住了我的心,危险,近了!
“嘭嘭嘭嘭……!”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我的心彻底被击碎。怀清已急忙去开门。
(六)
“罗大人!”应该是怀清的属下,几乎跌进门,脸上写满不能缓解的惊恐,他的灵魂被紧紧抓住。
浓眉一拧,一如昭的忧虑,怀清声音低沉,一种故意压住的担忧和慌张:“什么事?”我的恐慌上升到极致。不是软弱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自己的生命被自己所不能掌握和控制的东西紧紧抓着,我无法动弹,我无法对它说“不!”,因为我根本都没有看清楚它是什么。我只能让自己被它控制着。
“洪水……围城了……”
心狠狠一沉,没有余地。世界突然安静了,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眼前和头脑中只是晃动着一片苍茫的白,一片空得可怕的白。冰冷,从我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不等我给自己一个准备,就钻进我的每一寸肌肤,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有窒息,只有彻骨的冷,只有从心里抑制不住的一丝一丝向外冒的绝望。知道自己不想,可是心竟然颤抖地不听自己的指挥。怀清和那人还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到;怀清和我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能感觉到他视线里有他疼惜夹杂忧惧的眼神,它们浮在我的眼睛里,虚弱无力的。好想张口告诉他自己原不想让他如此担心;好想告诉他自己原不想再加重他的担忧,可是,我的声音都在那一瞬间失去了。
我只是冷,我想告诉他的,我只是冷。
我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想挣扎,想出来,可是心没有力气,直到怀清的双手扶上我的肩,一惊,落回现实,一个转身,我抓住怀清。
“怀清,我们已经到光州了……我们……我们已经到光州了呀……”悲哀堵塞所有的泪,只是一个劲的翻滚,绞痛自己的五藏六腑。不为灾难的降临,不为生命的脆弱,不为洪水肆虐的慌张,我的心,全被不甘充斥着,眼看着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眼看着自己就能踏上属于他的土地,眼看着三年的等待终于可以交给一场美丽的相逢,可是,又眼看着希望变成一座没有生命的废墟。我不在乎生命在天灾面前的脆弱,不在乎自己还有没有明天,不在乎我们还会不会有一生的相守,可是,我在乎自己的等待,在乎和他眼神刹那的相交,在乎自己的双手能不能在三年后再握住自己的希望。即使要离开,我也希望带着对他的最后的记忆,哪怕只是一个遥远的凝望,只是一个不能触摸的微笑。
我没有力气,再来一场等待。
“剪容……对不起……没想到会遇到……如果……”一向镇定的怀清似乎自责和内疚,不是一贯的他。
我截住他的话。
“别说,不许说,怀清,不要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倔强和怨恨——对命运的倔强,对天灾的怨恨,“什么也没有发生!”咬着牙,泪却在眼里滚动,“事情到底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别想,我们什么也不应该想!我们会到的,会到的,汴京明明已经不远了,我们……我们不就是耽搁几天吗?几天……几天……很快的几天……”我要说服自己,混乱而虚弱,心却游离在即将要到来的灾难里。不去想,能不想吗?可以不想吗?明知道希望已经在自己眼前坠下去了,迟早,我要看到一地的碎片,割伤割痛自己的心。
自私如我,不曾想到怀清的使命。
一片恐慌的喧闹再次充塞脑海,我急奔至窗边,一把推开窗户,雨中,一群群四散奔逃、失去方向的居民,明知道洪水在不远的城外已经切断生路。灾难已经变成每个人生命的全部,那么混乱那么真实的恐惧和绝望,只是他们的绝望,是关于生命的;我的绝望,是关于等待和相逢,只是那等待,也是我的生命。
暮色里,看不到汴京的天空,我和他,散落在尘世两个地方。一仰头,久抑的泪落下来,是不是,一个做了很久的梦,已经该醒一醒?
“对不起……”怀清站到身后,他也局促起来。
“别……”我很想对他挤出一个笑,可是牵着嘴角也牵着泪水,“不怪你,即使……即使……”我没有说完那个“即使”,至少我要坚强苦撑给自己看,“我还是谢谢你,给我一个希望……”
一个唯美的飘落的姿势,我看着,不能喊不能救不能挽回。那个坠落瞬间占满回荡在整个脑海。
各种可怕又可怜的声音里,我们的世界沉默着,天地间,像很多天以前的某个雪天一样,又只剩了我们,怀清,总是和我共有一段特殊的时光。
光州城被封了。怕难民逃到周围县城造成混乱,怕洪水带来的瘟疫会传染到其他城市,这里的百姓,在精疲力竭后,坐以待毙。没有了生产生活的物质资料,城里已经爆发了好几次大大小小的暴动,都是徒劳,都是垂死挣扎。人,总是这样的,要用尽力气把生存的夹逢变为一片天空。
不知道是第几天了,绝望已经在居民心里酿成一种麻木,映在每个人脸上,是死亡的暗淡。大家都等着一种必然,很远又很近,谁都知道它要来,谁都又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恐惧,就在知道和不知道之间成长和堆叠。
水,一直不退,虽然不会在短时间里冲过护堤来淹了城市,可是已经断了它的生机。朝廷的赈灾什么时候会到,又会落到谁的手里,都是遥远的不能预想的未来。百姓的手,还不够资格触摸这样一种预料。
希望,已经在我心里被连根拔起,飘得无影无踪,昭的脸庞,渐渐模糊了,也许,这又是一次背叛。
眼里只有怀清的反常的沉默和自责。他已经忘了自己生命的存在,忘了也许正是要照顾我这个女子才一路走走歇歇,被困光州。他背的,是我的生命,是他的使命,是双重的重担。该自责的是我,我才是他生命里的灾难。
难道爱,只是一种灾难?
一生中最凄艳的夜,可以滴血。有几声断断续续的哀号,有微弱地只能看见人的轮廓的灯光,有满窗的风雨,有满心的凄凉。空气里有一种原始的野性的孤独,人性的。
两人枯坐,却是一屋子的汹涌翻腾。恐惧已经被消磨得只剩了对“人”的麻木,死亡被拉得很远,可是每个人又都知道自己的脚步正在向它逼近。笼罩在每个人脸上的阴影,已经分不清是什么投下的。人群不过是尘世中无奈的一群,面对天灾时束手无策。生命就是这样脆弱,今天的鲜艳也许就是明天的枯萎,每个人一出生,就必须向前走,被推着挤着碾着压着,谁又有权利原地不动?谁又有资格阻挡历史和生命翻过一页又一页?必须向前走,直到曾经的泪和笑都变成一个远得看不见的影子,直到不能回首。历史把我们曾经的生动都压得扁平。
一口气一直吊着,像抓住希望的尾巴,虽然知道自己已经是燃到了尽头的灯,再不能炸开一朵光亮的灯花。
我的头安静地躺在我的臂弯里,也是颓然的。
“你放弃了?”怀清的话总能让我的灵魂作最后一搏,但我默然,我的头甚至没有力气来动一下表示我的肯定或是否定。
非常想重重地点下头去,一了百了,不用再那么辛苦地守候自己只剩下躯壳的坚强。
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那么长时间的沉默。仿佛连灯光都跟着暗了。
“剪容……”天边来的声音。
抬头的瞬间被怀清的眼神猛然划过,像一道闪电照亮自己的生命,清澈、温和、复杂、深情,我有了瞬间的迷糊,不知道自己见到的眼神,是怀清的,还是昭的。他的眼神里写满依恋和笑意,甚至,我能看到一种在这些天里已经在人们眼睛绝迹了的希望的光芒。那眼神使他的整张脸都发光了,有春天在他的脸上写着。
“我……可以抱你吗?”看到他站起来,看到他的像一个女孩子似的脸红了,看到他向自己走来,看到他,眼里储满了带着哀怨的笑意,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
梦又和现实交替着……阿昭的眼睛,叠在他的眼睛里。
微若的灯光在我们的脸上明灭,在我的眼里闪烁,我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睛里的平静和安详,我看见自己等着他的凝视。我站起来,在风雨里,立成一种神圣。
静静等着他,像等一个天荒地老,双眼,大胆地望着,都是坦然。
我是他的信仰,他是我的依靠,我们没有爱情,可是我们爱着,深深地爱着。
他的双臂把我环在他的保护里,有点拘谨有点犹豫有点受宠若惊的怀抱,可是我闻到温暖和安心的气息,心,一点一点开始丰满,一点一点开始长了气力,可是在这一抱里,我却又隐荫地觉得了隐藏得很深的痛,一种湿润的哀伤的气息。
不安的温柔啊!
突然很怕失去他,因为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爱他;还没有来得及用余生对他说感谢——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下还有没有余生,可是他的怀抱在我的生命里注入了一种新的希望,一种更为坚定的希望,一种不再会轻易倒塌的希望。对重逢的,对生命的。
靠在他的怀里,一个笑,连我自己都不曾预料的笑,在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