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到山脚了。
展昭停步,转身。眉宇间是自信的张扬。我喜欢他的这个神情,可是我的心,就一直沉下去沉下去……是分别的时候了。我挤出一个还算柔和的笑。
“罗兄,剪容,送君千里……”
“我们还没送到千里呢!”我知道他会说这句话,掩饰内心似的抢口道,语气里透着伪装和雕琢的轻松。
展昭冲我无奈一笑。
“如果是千里,你们岂不是把我直接送到汴京了?”
落寞还是无法掩饰地在我的眉目间弥漫开。我嗫嚅着:“汴京就汴京,我就是不要别……”
怀清的不舍掩盖得很好,虽然我知道他的心也在暗暗颤抖。
“展昭,你放心去吧,剪容这丫头就交给我了,我一定好好照顾她。”
我瞪了他一眼。
“罗兄,谢了!”展昭没有多余的话,可是眼里是真诚的感激,那感激让我很感动,因为我知道他在乎我,被他在乎是我最大的幸福。他的不舍里就有对我的放心不下,既然离别难免,我总不能让他悬着一颗心上路,我要让做自己爱做的事做得无牵无挂,做得轻松和潇洒。
“谁要你照顾?!”我对着怀清自负地一笑,“阿昭,我会照顾自己,从小到大我不一直都好好的,你放心。”
展昭安心地点点头,他可以放下了。他可以准备好把心里属于我的那一快放下,去拾起、小心地保护另一块属于苍生的地方。
可我不能,我只有他。放不下他的离去,放不下自己的失落,放不下心里的恐惧。
怀清走上一步,真诚恳切地,“展昭,宦海汹涌,把持住!无法自处的时候,回来,还有我,还有剪容。”
“对啊!”我忙不迭地接口,也许我怕正是他的一去不回,“待得不高兴了,马上回来。”
“无论回来不回来,我希望,你还是你。”
展昭的眸子燃烧着凝重的热情和感激。他看着我们,用心看的。“罗兄,你是怎样展某便是怎样,相信展某!”每个字,都来自心里。
怎么会不信!如果不信,就不会放他远去;如果不信,就无须如此依依;如果我在那一天就知道公门中的展昭会把他的心原来属于我的地方挤得只剩下一小块而全部给了他的事业;如果我在那一天就知道有一天法在他心中的位置会比情更重要;如果我在那一天就知道官府会在他身上加诸了那么多的可能,那么我拼死也不会让他走出那一步。我不会放他在我的生命里离开。可是我也知道,他还是会走,因为他是展昭,展昭是自由的。
“剪容,罗兄,保重。”
“你也保重!”
男人的告别总是简单的,我也知道多说无益。结果是一样的,展昭要走了,我的心也要走了……
“阿昭!”我急急地叫,原来只有当告别到了眼才能感觉到它带来的巨大压力和悲伤。我知道现在话说掉一句便少一句,人看掉一眼便少一眼。我和他之间,还剩下多少“共同”?
“怎么了?剪容?”这名字,他还能叫多少回?在耳边,在心里。在我心里,开封府不是天涯,是天涯外的天涯!
“等会儿你走的时候,”我堆着一个满不在乎的笑,“你只管走,不许回头看我们!”
我的心意,展昭懂。
他向我们微微一颔首,转身走了,他的脚步,稳重、坦荡。
背影在我眼里一点点远了,我的心也被一丝丝地抽空了。我多希望,他可以回头看一眼,好让我们的眼眸在彼此的记忆里更清晰。可是这样的离别,这样的心被撕裂的痛楚,我只能忍受一次。我承受不了他的回首,一次回首便又多一份不舍,便又是一次离别,便又是一次心的撕裂。所以我情愿让他的毅然不曾回首的背影在定格在这场告别中。
怀清轻轻拍着我的肩膀,他知道我心里的痛。
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那个背影了,展昭就这样从我这一段的生命里消失了。心,突然空得可怕,一个声音在耳边升起来:我失去他了!
泪,从心灵深处渗出来。
我急跨两步,大叫起来:
“阿昭,你回来!昭,你回来!回来!”声音被眼泪淹没了,我知道他听不见。
泣不成声中,耳边隐约飘着怀清的声音:“什么时候想他了,我带你上汴京找他。”
思念已经生根,它会在今后的生命里疯长。我知道怀清只是给我一个很空的安慰,因为他也有事要做,他也在衙门任职,难得休假。
等待把生活变得很缓,把日子拉得很长,我的热情也在日升日落间消磨。我已经忘了自己在等什么。这没有目标的目标把我的生命变得很模糊很轻浅。也许我在等他回来给我一个让我踏实和安定的许诺,也许我在等他在繁忙中某个秋雨黄灯的夜里能把自己的心空出来想想我,叫叫我的名字;也许我在等……等他娶我。哪怕他的心只能留下一块很小的空间给我,我也愿意在苍生的背后当一个默默爱他支持他的人;也愿意让自己的面目融化在苍生里等他去爱。
(四)
我每天都跑去我们分别的那个山脚,每天都看到日落。我只希望,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那个蓝衫的身影就会在我眼前一点一点清晰。每个新的一天,我的希望就一丝一毫的增长,又一分一寸地消亡。当夕阳沉到山后去的时候,我的心我的希望也就跟着完全沉没了,只留下刻骨铭心的失落。日月辗转,我的心也跟着辗转,在希望和失望间煎熬。生存的空间,原来只有一线。
他的信越来越少,收信也成了一种折磨,收信的时候就是知道他最近不可能回来的时候,信是我和他在这个尘世里唯一的若有若无的虚弱的联系。有时侯,我甚至舍不得读信,我只想让这样一种“获得”这样一种激动延续到永远。
第几个冬天了?雪开始纷纷扬扬,我任自己走在雪中,每一片雪花飘到我脸上,我的心就涌动着一种冰棱一样尖锐的痛楚。我已经把去那个山脚变成了生命的一种习惯,心里,已经失去了失望和希望的感觉,我只能茫然地看,看茫然的天地,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很多人在身边擦肩而过,我的眼前,只有一片刺伤我的白,深深的白。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没有思,思念已经是一种奢侈。
抱着琴,我来到这个庭院。每年下雪的时候,我们就在这里琴剑共舞。我喜欢在那个石凳上横琴慢拨,我喜欢手指一一抚过琴弦的微微的疼和麻,我喜欢这种雪天里生命的热情的释放。我更喜欢翻飞的雪花和琴声里,他一身白衣,执剑应声而舞。我只知道在我的眼前有一团白影,一道剑光,和雪花和琴韵融成一片。我的琴,他的剑,苍茫中我们生命的共奏。
如今眼前却是空空,只有一种没有生命力的寂静,我甚至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还是那石凳石桌,可是当我触碰到冰冷的琴弦时,我的心里再没有热情,一阵激荡传遍我全身,心开始无声无息地流血,滴在琴弦上即成冷寂的琴音。
飞雪在我的眼前化成一道雪幕,落到他走过的,踏过的地方,依稀,仿佛还留有他的足迹。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我的思我的恨,哪里是尽头?!还是一生就这样了……昭,我看不清你,我触摸不到你……我只是平凡的女人,我无法在你不在身边的时候坚强,我没有力气坚强。
眼前又出现那个白衣的身影,飘逸又沉稳。剑影在他周身飞舞,雪花在他剑尖旋转,在我的琴声里,他进退自如。
我的手指开始飞快地挥动,我只想让生命的力量在这一刻都耗尽。只有疼痛,手指猛拨过琴弦的疼痛可以让我忘记自己忘记思念甚至忘记他。我不是弹琴,我只是拼命,只想让自己的血把一切痛和伤浇灭。
“铿!”我的双手重重地发泄似的拍在琴弦上,一根弦在断裂地瞬间嵌进我的皮肉,血和泪一起落到琴身。
“为什么!”我沉闷又声嘶力竭地喊,一切喷发。
剑生生地止住,眼前的白影抢上来抱住我的手。
“剪容!”他惊呼,沉痛的声音。
他的手掌很温暖,我的手在他的掌心里颤抖着,瑟缩着,也渐渐被温暖着。
“怀清……”我垂着眼,小声地,软弱地。
他无语,只是用他的手掌护着我鲜血淋漓的双手,也颤抖着,可是那么小心那么周全,他仿佛要把他一生的力量都传到我这个空空如也的生命里。他只是看着我,灼热的目光里千言万语。
我仰一脸,在泪光里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眸子,用昭一样的的眼神凝视着我。神智和心,乱了,也飞了……
“剪容……”
“别说!”我心虚地大叫,一阵慌乱,“什么也别说!”
我挣扎着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因为触动了伤口我忍不住低呼出声。
“剪容!”他猛捏住我的手,很细心地不碰到伤处地摊开它们,血在我眼里成了一朵一朵的殷红,模糊的,也是耀眼的。
我正视着我的悲哀和疯狂。
“我带你去找他!”复杂地悲痛。
我只是看着我的手,一言不发。我没有力气给自己希望,我也没有力气再做梦。
一片雪花静静飘到我手心,像我曾经晶莹剔透的梦想。我看着它渐渐化成一颗细小的水珠。
“怀清!”我猛扑到他怀里,哭到昏天黑地,“他没有回来,他还没有回来!”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喊到嘶哑,我的泪,我的血,都印染到他的白衣上。我拼命牵扯着他的衣袖,好象这是我在这个尘世里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雪无声地落,在眉间,在眼际,静静覆盖着我的疯狂。
他的体温慢慢传到我的身上,让人安心地,我不由自主地贴近他,我只想找一点温暖,我只想找一个肩膀让我已经疲惫不堪的心靠一靠。
突然觉得,冰天雪地里,眼里,心里和身边,只有他。
展昭的名字在一瞬间滑过心头,一道又深又尖利的伤口。心抽蓄似的一痛。这是不是一种背叛?我们究竟,谁背叛了谁?
恍惚里,我只知道,春又来了,阿昭离开我三年了。我不知道自己心里的失落和伤痛是不是已经愈合,至少,它们暂时被遗忘被掩盖了。
“剪容!”怀清的声音有些兴奋,他又来看我了。从那个雪天开始,只要他不替官府运货外出的日子都会来看我。生命,终于有了一点生气和色彩。喜欢他面对我的分寸,他从来不碰我心里的伤。
“怀清,你看来兴致不错啊,”我从一堆纸墨中抬起头,雀跃地把我刚完成的一幅“江城雪梅图”拿给他看,“你看,我刚画的,正好可以配你送我的江城雪梅引啊……”我自顾自说着,没来由的觉得兴致也高起来。
怀清突然不说话了,也没有看我的画。
我的声音低下去,“怎么了……”隐隐觉得他有事要告诉我。
“剪容……”和刚来时的兴奋的声音完全不同,“有事对你说……”欲语还休,不像平时的他。
我的眼神已经是疑惑和询问。
“明天我要押一批官粮到……汴京……”
地名在我的脑中轰然炸开。“你……想说什么?”没有意识了,我只是动着自己嘴,吐着没有意义没有语调的话。
“愿意一起去吗?……我已经向王大人禀明了……”他的眉蹙紧了。
我一个趔趄,眼前一阵金星飞舞。心开始狂喊开始狂喜狂悲。我沉默着,因为我无法开口说一句话。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微微颤抖,心里有股力量在往上窜,我难以控制,又痛又喜,为什么这一天在不该来不适合来的时候来了!为什么我等了那么久的一天在我已经不在期待也没有心情期待的时候逼近了!我的激动我的无奈我的悲伤我的痛苦我的狂喜我的疯想在一刹那都被零零落落地翻出来,我原来以为它们再也不会见天日了。
汴京汴京汴京……这个刺痛我又勾起我无限向往的名字在我已经乱成一团的脑海里飞快地旋转再旋转……汴京是和他联系在一起的,难道我的生命里还有这一天,可以走近他可以再次走进他的生命,难道梦可以在这一刻变成现实?!天为什么突然对我睁开了眼?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泪漱漱地掉下来,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在我的心里汹涌。心在疼痛地狂跳,每跳一下,心口的神经就是被牵拉一下,而痛也就被牵动一次。
“剪容,我答应过你……如果可以……原谅我伤到了你,如果你不愿意……”怀清显得局促,可是我知道,提出这个邀请的他的心有多乱多痛!
“我去……”截下他的话,毕竟是我用生命期待的一天。
怀清的脸上有了一丝欣慰,沉重悲痛的欣慰。
清早,我已经坐在自己简陋地梳妆台前。很久,我没有这样细致地打理过自己的青春,从昭走后。我要还自己的脸庞一个阳光灿烂。镜子映出我的脸,三年来我第一次仔细地在意地看,它,有些憔悴有些苍白,只有眼睛,竟有一种异样的神采。我没有意识地去拿胭脂盒,只想赶快掩盖自己的孱弱,我要他看到,我不曾改变的美丽。
我从怀清的眼里得到了肯定,赶到约定的路口,我读出了他心里的惊讶和赞赏。微微一笑,心,很甜。
“没迟吧?我可不好意思让这么一大队衙门的人等我。”
我向着押运的队伍望了一眼。
“没有……”怀清笑着,笼罩着一种迷醉。我的脸,渐渐转成绯红。
在我最寂寞的日子里,是怀清替我赶走冷清;在我等待的岁月里,是怀清见证我一路的艰难和苦涩;在我疯狂的发泄里,是怀清第一个抚平我激动的情绪,还我心灵一片宁静;在我容光焕发的时候,又是怀清第一个欣赏我的美丽。心,微妙地动着,揉着。可是怀清,对不起,我并不是为你美丽。我知道,当你迷醉着我的美,你也迷醉着自己的心,好让你的不愿让我知道的痛也在麻木里沉沦。你知道我的美是为了谁,你知道我这一路是为了谁,你也知道你要亲自把我送到另一个人身边。怀清,除了感激,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我给不起。
怀清向队伍挥了挥手,我们上路了。也许他只希望时光在这一刻停止,只希望这条北上汴京的路可以一直延伸到永远。
我的眼光只能缠着他,感激地,欠疚地。
虽然为了运粮安全我们走的是一条僻静的山路,可是我知道我正在走过三年前和昭分别的山脚。我的心突然飞扬起来,仿佛走出了一段阴霾一段窒息,仿佛我曾和昭隔绝三年的生命又能够和他重合了,我们也许又可以共享一段共同的青春。我现在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昭曾走过的,看过的每一处风景,也是昭的眼睛注视过的,就连呼吸的空气,也是他曾呼吸过的。这是他新的生命的起点,终于我也可以和他共同拥有这样一种“开始”。三年的苦和忧,三年的等和盼,三年的梦和愁,都淡成了生命里的一个影子,再看它们,我是云淡风清地一笑。心一澄明一有希望,什么都是美。
(五)
一路走着,笑毫不掩饰得覆盖在我的脸上,暗暗觉得,怀清也笑了,笑我终于可以走出寂寥阴暗的日子,终于可以让真正的笑容走进自己的生命。
爱是一种幸福,被爱也是一种幸福,怀清,当我和你在一起,感谢你给我第二种幸福。人会老,可这种幸福不会。
每走一步我的心便跃动一下,我的脚尖正向着他的方向,我正在让自己离他越来越近。也许三年改变了很多人和事,但我心里的欢愉把这三年的时空距离缩小到没有,因为即将相见的满足的补偿,可以让我把这三年当成一片可以跃过的空白。
“见到他,”寂静的林子里响起怀清柔和的声音,“你最想说什么?”
不露声色地一笑,心底浮上的温柔包围融化了我,说什么?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因为“见”已经占据了我的整颗心。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