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何年月?
花珏抬起眼,想要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老道却仿佛能感知他意愿一般,轻声念道:“乙亥年,己丑月,丁卯日,乙巳时。年柱天干乙木,这是女子才有的命格啊。他是……”
此后的话语,与花珏脱口而出的话相叠。玄龙回头看去,也分辨不清花珏的神色。
花珏怔怔地道:“是……正阴命。”
旁边扑通跪下一地的人:“小少爷是男子,这可怎么办?活神仙,您说说要怎么办?”
老道言:“正阴命的男孩,是地府出了差池,容易被无常索命。不如丢弃。”
风声停滞,房内一片沉寂。
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放在平常,这声音应当如同银铃般清脆,此时却如同掺了砂砾,有些沙哑起来,却仍然悦耳动听。
“求您救救他,他是我花家子孙,这孩子不能丢。”
“夫人三思罢,正阴命的孩子,八字极阴招鬼,活了也是一生孤苦病痛,不如不救。”老道说。
花奶奶坚持道:“要救。”
“救他一个,举家遭灾,这样也要救?”老道气定神闲,“此命之人也是凶兆,祸及宗族家人,父兄亲戚无不会遭到牵连短命,夫人可想好了?”
“想好了。”花奶奶磕了一个头,而后站起身来,“既然会连累全家,我愿带他离开兴州,便当他是失怙之子,前尘不计。”
“夫人,不可!”
“娘亲,不可!”
她话音一落,众人争先恐后地阻拦道。一个书生样的俊秀男子摇头道:“我是他父亲,此事应当独我一人承担,如要劳请娘亲只身在外,不如我先随我儿去。”
老道大笑:“你可错了,阴命之人要活,十岁前都不能接触男人,这位少爷,此事你恐怕爱莫能助。”
他接着道:“正阴命之人,终身不能冠发,不能婚娶,长阴提携,寻长阳之所,能过此劫。”
长阴提携,便是要由女性长辈带大。
而长阳之所……
玄龙道:“应当是皇城,皇城有龙气。可为何你们最后留在了江陵?”
花珏听到、看到这里,却已经不想看了,他背过身慢慢走出去,蹲在了草地上。
玄龙回头看了一眼,也跟了出去,同他面对面蹲着,用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花珏道:“原来真的是这样,我出生给家里人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还是奶奶一个人带着我,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算完。”
玄龙道:“嗯。”
花珏再道:“可是我长这么大,也还是病秧子一个,不知道哪天就走了。要是没有我,奶奶说不定还能活得长寿安乐一些。”
玄龙叹了口气,将他抱进怀里,默默拍着他的背。花珏按照刚刚的印象逐个给他数:“我爹,你看到了,穿黛色衣服的那个人,还有我娘,她很好看。”
玄龙道:“你很像他们,更像你娘亲一些,她是个美人。”
庭院里有个跑来跑去的孩子,四五岁左右,尚且不知道大人们在争议些什么。花珏听闻他曾有个哥哥,大约便是眼前的这个孩子了。
花珏努力擦了擦眼睛,镇定声音说道:“我在……我在城主那儿看过最近几年的兴州县志,看到上面记载说,我六岁那年,各地发大水,兴州整个城都被淹了,淹成了一个海子。他们应该都死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往后越乱,几乎绷不住,最后漏出几声哭音:“我十五岁,奶奶害病去世了,她连六十都还不到。”
“别怕。”他一哭玄龙就心慌。玄龙轻轻给他擦着脸,在他耳边温柔地道:“他们不在了,不是你的缘故,人间生死难说,现在你身边还有我,我是妖,你……别怕。”
他也曾是好些人心中的宝贝,有一对旁人羡慕都来不及的父母,有个糊涂爷爷,护短的兄长。花珏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是他这本来不该开始的一生?还是他错过的这些人们,他连累奶奶错过的后半生。
他没有了父母长兄,奶奶何尝又不是与自己的亲人天涯两隔。他欠自家人欠得最多,可惜现在已经没办法偿还了。
房屋内,花奶奶最终制止了这场争吵。花家和睦,一家人从没有过红眼的时候,唯独此刻例外。
“这房子里的女人,我一个,我儿媳妇一个。你们两个孩子才成家,有你们的正事要做,不像我老了,有大把年月能带着他,此事便这么说定。我明日便启程,跟着这位道长一同离开。”
花奶奶搬出家规来:“不得反驳。”
道人拿来一块玉,其中深嵌着一个“宁”字,没有人发现。他再扎了一个稻草人,将花珏的生辰八字写上,唤来花奶奶:“你们要记得,从此用这个假人当做你们家孩子的替身。我今天在此给他换命,换成阴年阴时月刻出生的孩子,就当成偏阴命,十岁之前皆要视作女孩教养,往后切不可说漏嘴,记住了吗?”
“切不可说,”护花道人重复了一遍,往上指了指:“黑白无常会听呢。”
“我明白。”花奶奶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嗅到完结的味道?就这几天啦,完结会像上次一样爆更,大家慢慢看,不急。
第77章 真…来之不易
出发时; 由花奶奶叮嘱; 无人相送。
老道站在一旁,仍旧骑着他的那匹老驴,驴背上绑着一个软软小小的孩子。刚出生的孩子连眼睛都还没睁开; 这么小一个娃娃; 孱弱得似乎能飘起来,一点也没有普通婴儿的圆润与生气。花奶奶手上挽一段红绳; 仔仔细细系在他短短苍白的脚腕上; 动作很轻。
“阿囡; 以后跟婆婆了。”
她把孩子抱起来; 用布捆在怀里,包裹沉沉挂在背后。她为走山; 特意拿了一根拐杖,拐杖一端戳着地面,软软地陷进去。乡野女人不缠足; 她走得十分稳当。晨雾往回收; 一时间,林子同人的身影一样慢慢隐去,从下往上看是一片云。
“老神仙; 给这孩子起个名字罢。”花奶奶道。
“偏阴命要用福气富贵的字来压; 可你的娃娃偏生承不起过于张扬的字; 王瑞轩祥不可用,便用玉字,叫他花珏罢; 双玉珏。”护花道人说,而后补充道,“也是个很漂亮的字。”
花奶奶又对他磕了个头:“谢道长给我家孙儿赐名。”
小花珏出生后便被抱走,一口母乳也没能喝上。老道给他喂一种形色近水、琼露般的液体,气息清冽甘甜,时不时再掺上些自己的血液。花奶奶问起时,他便道:“这是长生明水,仙洲能寻,能暂时压住他命理过于旺盛的阴息。等他大一点便好了,身子骨长成,气息调和,方可不用饮此明水。”
小花珏喝了之后果然不哭也不闹,睡得也更加安稳了。花珏小时候安静得有些过分,能看得出几分日后的乖巧样貌。
然而,花奶奶出了山城,生平头一回见到山下的市镇之后,遇上了第一个难题:小花珏开始咯血,成日大咳不止。
老道说:“这样不行,须得在半月内赶到正阳之所,否则他熬不过去。”
花奶奶着急起来,一夜间白了好几根头发:“我们这兴州,最快的马赶到皇城听说也要两个月,这可怎么办?”
“皇城之所以能成正阳之所,是因为帝王所在的地方,龙气旺盛,龙是正阳之物。”老道若有所思,“我却有另一个办法……前些日子,我见过一条龙。花夫人,改道去江陵罢,在江陵的一处鹤脊山头,有一座供着慈航真人的龙神庙。那里的神仙心善,可以庇佑你的孙儿。切记,去了以后便不要再去别处了,离开正阳之地,他只会日渐虚弱,难逃一死。”
花奶奶略有迟疑:“老神仙,当真不能再烦请您同我们一道么?”
护花道人笑了,这几天同行,这位老人忽而就现出了一点疲惫神色,旁人若是不仔细观察尚不觉得,这几天,他像是在一天比一天更快地老去。他拍了拍身边的老毛驴:“我尚有要事要做,劳烦您替我向那处的龙神多烧几份供奉了。”
花奶奶还要拜,却被老道拦住了,递来一个锦囊:“你家孩子的身世命数,我尚有一言不曾说,皆写在这个囊中,等他十岁之后,您再来打开看罢。”
花奶奶接过来,深深俯首:“我晓得了。”
兴州离江陵不远,十天的车程。
等人走后,老道牵着小毛驴闲走,买了一份花茶饼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咀嚼吃了,另一半喂给毛驴。之后,他连续几天都未进食,他的毛驴也好似不饿。
“知晓如何?不知又如何?我若是早些看出宁清身世,也不至于白白看着他这么早死,死后还要受此磋磨,难。”老人大叹一声,问身边的毛驴,“老友,你可也这么觉得,人生在世,难啊。”
老人便这样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陌生市镇上无一人认得他,却也有人时常因为他的气度,前来求问或是拜请;老人一一婉拒。没过几天,暴雨天来,老人执一盏灯,寻到山边一处破落的道观,望着灯火慢慢地闭上了眼,就这样咽了气。他的毛驴将他驼在背上,老人尸身柔软,像是喝醉后伏卧在驴背上,并不见多少死气。他的小毛驴载着他一直走到江边,带着他一并踏入了江水中,任水一寸寸地没过他们,让转生的灵魂飘悠浮往入海口。
另一边,江陵刚刚从一场厉兵秣马的战事中平复,江陵城主挂帅入府,奉命将宅邸修筑在以前的紫阳王府中。花奶奶背着花珏,偶然救下了一个年轻人的命,因以得到了江陵城主的资助,让她得以寻到一个院落,安家落户。
她的孙儿也终于不再咯血,一天天地过来,娘胎里的病竟然像是要好了。
江陵果然是另一座龙城;江陵果然有她和她孙儿的贵人。花奶奶如约去往鹤脊山,天天参拜,后来年纪大了,爬不动路,频率也渐渐地少了,转而让旁人替她上香火,倒是从未断绝。
花珏也慢慢长到了十岁,十年已经过去。
当晚,鹤脊山动,山神跪地稽首,恭迎龙子破出禁制,归位而出。但睚眦并未出来。
山神诚惶诚恐地发问,隔天收到了一片龙鳞,上书:“此地有人需我庇佑。”
“是何人?既然阻拦了大人归位,不如由我来替您的位置,保佑他余生平安。”山神道。
睚眦没有回音。
井底的龙早便挣脱了锁链,这个人世间他也找不到当初封印他的那人的踪影。凡人封他镇他,他不怨恨,反而甘心替代山神,庇佑一方水土,平衡江陵八方水道。
他晓得这片土地上有个阴息重的孩子,一旦他归位离去,那个孩子就将陷入没有正阳之气福泽下必然的衰微。透过那个时长来参拜他的妇人,他晓得那孩子的名字,是叫花珏。
“龙神,请庇佑我孙儿平安。”妇人变成老妇人,身形也日渐伛偻。
“他会平安。”神在说话,然而凡人不应。
“龙神,我孙儿吃不得荤腥,被牲畜亡灵的怨气所克,日渐体弱,可有破法?”最后一次来见,妇人已是满头白发。
神便当夜托梦,告诉她:“往后我江河湖海中一切子民,皆可以为他所食,而不沾怨气。”
这样一个娇气的小子,会长成什么样呢?
他日复一日地等,想着哪一天大约能看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大约等那凡人将死之时,他终于能离开这山中的最高点、睥睨全江陵的地方,去瞧一瞧他的这位小故人。期间,那妇人没有再来了,他再度发现,人间也没有了那个妇人的气息。
从此他明白,人有生老病死。
他忽而也理解了自己那个天界第一不懂事的弟弟,人间有这么多他们神灵不懂的地方,何怪嘲风被困于人世呢?
睚眦仍旧守在那儿。期间鹤脊山崩水多发,大批居民乔迁别处,连带着香火供奉也越来越少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躯正日渐轻薄,变得如同干涸的薄土那样容易碎裂,再有十年,他习惯了这种日复一日的孤独之后,他再度见到了井边有人来。
那是个年轻的凡人,身上有那个老道一样轻缓舒畅的气味,也有那个妇人一样温柔和煦的气味。一身红衣,红绳编发,眉目清隽,眼神亮得如同月宫桂树上的碎金,能拼成一颗星星。
忽如一夜春风来,这凡人却好像是这样的一阵风。
他想明白了,这便是他守护了二十年的人。
那人正用手撕下井口的符咒。睚眦笑了笑,刚想抬起头,告诉他那张符咒早已过了年限,他的身体却在抬头望他的那一瞬间崩塌了——溃散如烟,从他伸长的脖颈开始,神灵迎来死亡。灰尘簌簌落尽后,只留了一颗蒙尘的蛋在原地。
这是机缘。此次判官笔要给他们看的东西。
是花珏与睚眦的机缘。
幻境结束,花珏的大脑一片空白,玄龙与他从浮空踏回水晶宫中,花珏落地即倒,被玄龙抱住了。旁边的蛋发出一声脆响,裂开了第二条缝隙。
花珏满腔复杂情绪不知如何说起,念及自己未见的长辈,几乎给了他半条命、他却不曾听说的老道人,还念及默默护佑他二十年,因此死在井下的睚眦,他语不成句,只能擦着眼泪,哽咽了半晌。玄龙温柔地看着他,晓得这家伙爱哭,便耐心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你看,你这条命这么宝贝,别让他们失望,这一生开开心心过罢。”玄龙在他耳边说,“别让我失望,偏阴命早死之类的话,以后你说一次我便欺负你一次,别以为我不敢欺负你。”
第78章 真…睚眦归位
过后; 花珏擦干眼泪; 把心神稳下来,询问龙神是否愿意将睚眦的蛋暂时交给他。
他道:“我大概晓得让他醒来的办法了。”
龙神应允,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座下的另一个儿子; 嘱咐道:“你陪他去。”
玄龙淡淡地道:“那是自然。”
判官为了瞧热闹; 暗地里拉了兔儿神一并隐身跟着去看了。花珏要玄龙带他出去,回到鹤脊山头那一座小庙中; 将白蛋小心翼翼地供在慈航像前; 而后焚香叩拜; 跪了整整一天。
玄龙没有拦他。睚眦是因自发离开神位; 后来香火断绝才逐渐衰亡的,那么只需补上大量供奉; 等他醒来后归位海中便可。
花珏瞧见他也在前蹲了下来,学着他的样子上香摆盘,跪地叩首; 于是偏头问道:“你在干什么?”
“谢他打架时放水之恩。”玄龙道; “既然他是我兄长,我拜一拜他也是应该的,不算折了面子。”
花珏笑。
玄龙注视着他; 声音放得很轻:“也谢谢他……替我护了你这么多年。”
两人从天亮一直待到天阴。坍塌一半的破庙外透出天光; 由暗金色慢慢沉降为深青; 最后撒上几点月色。风声寂静,草木沙沙飘摇,在旁偷窥的神灵们都渐觉无趣; 却又打心眼里觉得这般无趣甚有几分味道,大抵身边有一个人在,总比一个人来得安稳。
判官道:“走罢。”
兔儿神道:“不忙。”
判官嗤笑道:“你是不忙,我可要急着回家哄媳妇,我家那小姑娘缠人,见我月落时不回忘川便要同我吵架。你莫非是被这场面刺激到了,终于恨嫁……哦不,生出些愁思来?老谢,我告诉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才算完满,你这种老是单着的人,要比我们少许多乐趣。是该找个人,把他拐回你的兔子洞了。”
兔儿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是太阴殿,什么兔子洞,我还能带只兔子回家不成?我偏爱单着,要走请便。”
判官挤眉弄眼:“没准儿呢。”
话是这样说,判官顺着同伴的眼神望过去,惊觉寂静的夜晚中响过一声清脆的“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