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宗缦需要一点时间来自己消化一下。
只不过现在,陈宗缦在思考一些别的事情。
那天下午老王来替她换石膏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赶快想一想,该怎么解决自己的问题。
如果后天皮克斯教授真的能让舅舅的病情好转,让她能够知道那句话的真正意思,那么她就可以揭开父亲死亡的真相,重新回到正常人的生活。
她忧心忡忡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如果现在能出去,那么就能赶在这个T市在全国人民瞩目下的时候,把案子的真相公布出来,这样就算江婉之有再大的势力,都阻止不了她了。
江桁曾经说过,如果皮克斯教授能够证明祝晨的话有可信度,那么他就有可能能够再未来有出庭作证的机会。
万事俱备,现在一切只查皮克斯教授的到来了。
两天,只剩下两天……
陈宗缦倒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道里突然出现了一些嘈杂的骚乱声。
陈宗缦翻了个身,皱了皱眉头,准备不予理会。
可是嘈杂声越来越大,就连她的铁栅栏似乎也被从外面打开。
陈宗缦一惊,立马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一抬头就对上了张小红惊慌失措的眼神。
“不好了!不好了!”张小红站在病房中间,咽了口口水。
“陈宗缦,你舅舅,你舅舅他……”张小红一咬牙,大声喊道,“你舅舅他跳楼了!”
“什么?…哐当!”
前一声是陈宗缦的惊呼,后一声是她从床上摔下来把轮椅推到的声音。
十分钟后,陈宗缦被张小红推着几乎是以飞奔的速度来到了楼下。
这间医院最高层是三层,天台在四层,如果只是不小心跌下来,最大可能的结局是摔个半身不遂,摔死的可能性有,但是不大。
但是祝晨不一样,他不是失足,而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了念头,要死。
所以从他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开始,他的脑袋就是朝下的,这样的姿势,必死无疑。
陈宗缦赶到的时候,下面已经被医护人员包围了起来,病人们都被隔在人墙之外,陈宗缦的轮椅也不出意外的被拦在了外面。
T市前两天才下过一场雪,院子里的雪还没有扫净,陈宗缦拼命地移动着轮椅,想要找出一个缝隙,却只看到一缕缕鲜红色的血从雪地上朝四周蔓延开来。
她更加崩溃,拼命地从缝里想要往中间挤,却一次又一次的被外层的护工和保安推开。
“你们让我进去!里面是我舅舅!”陈宗缦扯着嗓子尖叫着,发丝散乱,手底下的动作也乱了套,有好几都差点把手伸进轮子里。
“你冷静点!”张小红眼疾手快的把陈宗缦的手攥住,“你先别慌,江医生在里面,我把他叫出来!你等着!”
说完,张小红把陈宗缦托付给了最近的一个护工,然后人就顺着人墙的缝隙挤了进去。
陈宗缦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只能无助的在外层走来走去。
“里面的人是谁?”陈宗缦抓住一个上前阻拦她的护工的袖子,几乎要从轮椅上站起来,表情狰狞,“你告诉我,死的是谁!”
护工吓了一跳,不敢说话,拼命地摆着手挣脱了陈宗缦。
陈宗缦被甩回轮椅,手足无措的看着身边走来走去的白大褂们,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被这个世界都抛弃了的感觉。
她捂住自己的脑袋,拼命的摇晃着,嘴里念念有词:“不可能,不可能,我舅舅他不会自杀的,他都这么多年了,不会的,不会的。”
陈宗缦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周围没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她完全慌了头脑,只知道往人群中冲。
终于,她被一个保安连人带车掀了出去,整个人瞬间趴在了地上,轮椅也翻在一边,只剩轮子咕噜咕噜的转着。
“你干什么!”
张小红尖叫着跑过来,一把推向那个保安,然后扑到陈宗缦的身边,抬起她的脑袋,慌张的问道:“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里?”
多亏有雪的缓冲,陈宗缦摔得不是很严重,只是身上的棉衣都浸了水,寒风一吹像是冰块裹在身上一样,冻得她几乎说不出话。
而原本跟在张小红身后的江桁干脆二话不说把那个保安掀翻在地,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轮椅重新推过来,把地上的陈宗缦抱上轮椅,然后脱下陈宗缦的外衣丢在一边,把自己的外套白大褂一股脑的全都围在陈宗缦身上。
做完这一切以后,江桁站起身来,扭头看向正在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的保安。
冰冷刺骨的眼神比寒风还要凛冽,保安没来由的身子一抖,原本不服气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
“你是怎么对待病人的?”江桁的声音像是压抑了天大的火气,“你没看到她的病号服和腿上的石膏吗?”
保安辩解道:“是因为她老是往人群中挤……”
“所以你就对她动手,一个女孩子?”江桁弯腰把陈宗缦的领子扣紧,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站在雪地里,寒风一来灌进衬衣,把衣服都吹得鼓鼓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眼神里的鄙夷显而易见。
“发生什么事了?”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人们自动给他打开一个出口,方便他出来。
陈宗缦眼尖,在所有人都动作的时候,从哪个通道中清晰地看见了有个人正躺在雪地里,后脑勺着地,落地点一片鲜血。
“舅舅!舅舅!”陈宗缦一边大喊着一边慌张的操控着轮椅,不顾自己身上刚刚摔伤的疼痛,翘着脚就想往前冲,被江桁一把按住肩膀。
“你让我过去看看!让我过去!”陈宗缦平明的挣扎着,想要摆脱江桁的束缚。江桁转身蹲在她面前,半胁迫的逼着陈宗缦看着自己的眼睛,沉声说:“等一下,等一下我们一起进去,好吗?”
他耐心的询问着陈宗缦。
陈宗缦深吸一口气,看着江桁:“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里面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我舅舅。”
江桁一顿,接着陈宗缦感觉压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好像力气重了几分。
她瞬间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撤掉了一般,瘫坐在轮椅上,双眼无神的直直看向前方——刚刚那个出口已经被人墙重新堵上,已经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从中心出来的那个中年男人陈宗缦也见过,正是这家精神病院的副院长,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
“吵什么,这时什么场合你们在外面喧哗成这样?是想把全国的媒体都喊过来吗?”他瞥了一眼一边站着强装镇定的保安,然后目光落在江桁身上。
“怎么回事?”他开口问道。
江桁站起来,手里拉着陈宗缦的手:“她是我的病人,也是死者祝晨的外甥女,我觉得她有以家属的身份进去现场看一看。”
副院长看了陈宗缦一眼,皱了皱眉头:“你确定,她的精神状况可以承受住吗?”他对陈宗缦有印象,上次上面领导来访问的时候,还夸赞她和另一个小伙子是“很精神的一对”,这点他也记得。可是,这不代表她可以镇定的面对死亡的场景,尤其是在死者还是她亲人的情况下。
江桁的手臂被陈宗缦抱住,他回头,对上的是她哀求的眼神。
他跟陈宗缦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转头对着副院长说:“作为她的主治医生,我确定她的病情已经足够稳定,应该可以承受,如果出了问题,我愿意一个人全权负责。”
他的语气很坚定,陈宗缦听在耳朵里,也感受到了这句话后面,是对她的爱护,当然,更多的是信任。
既然如此,她就更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想到这里,陈宗缦深呼吸一口气,把自己刚刚激动地情绪和剧烈的心跳稍稍平复,然后整了整自己被风吹乱的发丝,有些干裂的嘴唇轻启,声音清澈而有条理:“我可以的,院长,让我进去看看吧!”
副院长面沉如水。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目光在江桁和陈宗缦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在陈宗缦期待的眼神中,最终还是松了口,同意她进去。不过前提是,江桁作为医生必须全程控制好病人陈宗缦的情绪,一旦她有什么暴力行为,他会毫不留情的让保安把陈宗缦再次架出去。
得到了许可后,江桁拉着陈宗缦的手,张小红在后面推着轮椅,再加上背后跟着的保安若干,一行人缓缓的朝着事故的中心走去。
随着人墙一点一点的拉开,里面的情形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轮子每往前前进一点点,陈宗缦的呼吸就比刚才慢几个拍。
而江桁一直看着陈宗缦的反应。
等到真正走到中间,眼前的一切全部一览无余了的时候,江桁看了一眼陈宗缦,发现她并没有像其他人所想的那样情绪激动,或是发狂。
她只是静静的盯着前面侧着脸趴在地上的男人,眼里是满满的哀恸。
☆、第63章 释放灵魂的雪地
身下的血液像是盛开在冬日雪地里的曼陀罗花,妖冶而充满着肃杀的气息,从祝晨的身下蔓延开来。
陈宗缦的目光从周围的血迹,一点一点的移动到旁边祝晨的脸上——虽然死状难看,但是祝晨的脸上却是难得的平静。
他闭着眼睛,嘴角微微上翘,似乎还有几分平和。
仿佛死亡带给他的,是一种解脱,一种释怀。
陈宗缦轻轻闭上眼睛,鼻头酸涩,但是却没有流泪。
这是舅舅自己的选择,她明白,他这些年一定是背负了太多的压力,为了那一句话,承受了这么多年的精神折磨,如果死亡能够带给他快乐,陈宗缦愿意尊重他的决定。
只是,为什么心里还是那么的不甘呢?
两天……只剩两天了啊!还有两天,皮克斯教授就会来T市,舅舅的病情就有了希望,说不定还可以有好转的可能,说不定有机会出院,说不定会彻底恢复,说不定……
陈宗缦紧紧的抓着江桁的手。
可是现在,什么说不定都已经晚了。
“可不可以……”陈宗缦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磕磕绊绊的对着江桁说道,“可不可以,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家人,外婆年纪大了,我怕她会……”
江桁拍拍陈宗缦的手,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陈宗缦也心里有了个着落。
她睁开眼,再次看向祝晨。
她松开江桁,自己摇着轮椅缓缓的走到祝晨面前,停住,然后俯身,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祝晨脑袋上已经所剩无几的头发。
明明只是三十岁的男人,头发竟然已经快要掉光了。
陈宗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勒住一样生疼。
她看着祝晨紧闭的双眼,缓缓开口:“去吧,舅舅,去找妈妈,你放心,妈妈不会怪你的,你见到她,记得不要跟她吵架,然后告诉她,我现在生活的很好,让她不要担心,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她的手势轻柔,像是在抚摸一个婴儿一样,轻轻抚摸着祝晨脸上的每一道皱纹:“辛苦了,舅舅,好好休息吧,你想要说的话,做的事,外甥女会帮你全部实现,外婆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找人照顾好的,你放心去吧。”
说完这些话,她结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红艳艳的,和雪地上的血一个颜色。
她把围巾搭在他的脖子上,盖住了他曾经自残而在动脉旁边留下的一道丑陋的伤疤,然后果断的转身,摇着轮椅,头也不回的朝外走。
人群自发的给陈宗缦让出一条通道,张小红也马上过来,结果轮椅在后面推着。江桁则是走在她身侧,交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他看着陈宗缦的样子,很心疼。
两年半的时间,他看着陈宗缦从见到尸体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发狂的精神病人,最后到现在,坐在轮椅上,面对亲人的死亡,然能够平静条理说话做事的坚强女生,他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和在众人面前顽强挺直的背脊,他竟然有一瞬间,不敢伸手去碰触。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坚强的姑娘不再受一点儿伤害。
他自认为可以保护她,但到头来她腿上的石膏,她亲人的历史,都像是在狠狠的扇他的耳光。
江桁抿着唇,一声不响的看着陈宗缦让张小红回去,然后自己一个人摇着轮椅,来到卫生间前。
“我自己进去就好。”陈宗缦回头对江桁说道。
江桁不由分说的握过轮椅的把手,不管这是不是女厕所,就把陈宗缦推了进去。
他用力一握陈宗缦的手心,然后说:“我在外面。”
陈宗缦点点头,然后江桁出了卫生间。
江桁并没有走远,而是就靠着门口的瓷砖站着,他的身上还是一件薄薄的衬衣,可是他并没有觉得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放进嘴里。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一按,橙色的火苗跳跃在眼前。
半响,他的动作在半空中一顿。
还未点着的烟被抽了出来,扔进垃圾桶,同时扔进去的,还有烟盒。
他仰起头,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一动不动。
几分钟后,卫生间的隔间里传来了压抑的哭泣声。
陈宗缦大概哭了二十分钟左右。
其间,她想起了很多人和事,已经去世的,还活着的,发生过的,和未来将要发生的。
她的双手捂住脸,撑在膝盖上,似乎要把以后所有的眼泪都流尽。
陈宗缦觉得自己哭了好久,久到当她再次仰起头的时候,竟然会被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刺到眼,脑袋也有些眩晕。
她转着轮椅来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个发丝散乱,眼圈红肿的人,呆了呆,然后低头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从水龙头里喷出来,冲击在壁上的声音回荡在厕所里。
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下面,嘶——真冰。
然后她两只手都放了上去,捧起水,泼在自己的脸上。
洗到几乎手和脸都没了知觉,她才放心的关上水龙头,抬起头再看向镜中的那个看上去精神多了的女孩,整了整发丝,拍了拍脸颊。
从前的她总认为,自己记不清过去,也看不见未来。
现在她知道了,过去一直都在自己的记忆中,而未来,也将会被自己紧紧的抓在手里。
她又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深呼吸一口气,冲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转头摇着轮椅出了门。
一出门,她就对上了江桁平淡无波的眼神。
“你怎么还在?”陈宗缦哭了很久,以为江桁已经离开了。
江桁淡淡的说道:“我怎么能把你自己一个人放在这。”
说完,他在她身侧站好,陪着她慢慢的走回病房。
这期间,一直都是陈宗缦在自己摇着轮椅,江桁也一直走在她身侧,一次都没有伸出手来。
因为他明白。
所以他愿意站在陈宗缦的身边,看着她做她自己。
病房门口,张小红早就站在那儿等着了。
陈宗缦扭头看向江桁:“皮克斯教授那边怎么交代?”她的嗓音有些沙哑,说完这句话,她就清了清嗓子,咳了好几声。
江桁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说:“他的行程应该不会取消,没有你舅舅,还有其他病人。”
陈宗缦了然的点点头,冲着他扯出一个笑脸:“你去忙吧,我想回去睡一会儿。”
江桁闻言扬了扬眉毛,语气轻松的说:“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他蹲下身,平视陈宗缦,看着她因为哭泣而红红的眼眶和脸颊,“我现在的工作,就是要忙你。”
“忙我?”陈宗缦有些不解。
江桁起身,把她推进病房,然后弯腰一个公主抱,把陈宗缦放在床上,把她的石膏腿伸展开。
“最近有没有看新闻?”江桁问道。
陈宗缦歪着脑袋想了想:“是不是T市的那个?”
“嗯。”江桁点点头,然后看着陈宗缦说道,“据我所知,民安公司也是这次中央纪委派人来检查的重点对象。”
听到“民安集团”四个字,陈宗缦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江婉之犯什么事儿了?”公司的事情在陈庆民还活着的时候,一直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处理,陈宗缦虽然是他女儿,但是是个女生,而且志不在此,所以了解的并不多。反倒是江婉之这些年似乎一直在陈庆民的公司里为他前后打点,就连陈娉婷也颇有想要进公司做事的念头。
陈宗缦作为一个文科生,还是一个学历史的文科生,自然对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