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云端。
陈宗缦静静的坐在沙发上,江桁半跪在她对面,她觉得自己连头发丝都已经染上了温润的茶香。
她竟然傻傻的希望时间就停止在这一刻永远不要再继续下去。
泡茶的时间是漫长的。
在这段时间里,陈宗缦和江桁什么话都没说,但气氛却并不尴尬,反而处处流露出一种安静的祥和。
他专心泡茶,她专心看他。
终于,江桁把一个深蓝色的开片裂纹的瓷杯递到陈宗缦面前,嘴角轻轻上扬:“请。”
陈宗缦接过茶杯,认认真真的喝了一口——唇齿留香,仿佛整个世界都宁静了,一股热流从心底用上来,化成了浓浓的慵懒。
她虽然不经常喝茶,也不会品茶,但此刻陈综漫握着这只小茶杯,喝到的是满满的宁静与幸福。
“对了。”江桁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高大的一只挡住了窗口照进来的阳光,在他的周身形成了一个淡黄色的光圈,好似天神下凡一般,“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陈宗缦懒懒的抬头:“什么?”
江桁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申请表,推到陈宗缦面前:“今天来视察的领导对我们院,尤其是病人的表现,十分满意,所以批准了下个月会有一批表现良好的病人可以出院放风。”
陈宗缦的表情立刻兴奋了起来,两眼放光。
“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你有案底。”江桁继续说道。
陈宗缦的兴奋劲儿稍稍平静了一些,blingbling的盯着江桁,祈祷从他嘴里出来的下一句不是“但是,不过”之类的转折词。
“但是……”
陈宗缦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江桁的眼尾带着笑:“但是院里今年多出来一个名额,我和院长商量过了,决定让你去。”
“耶!”陈宗缦高兴的从沙发上蹦了起来,眼睛笑的眯成了两个月牙。
她激动地拽着江桁的袖子,亢奋的有点语无伦次:“也就是说,我能进城了?我能上街了?我能……我能干嘛呢?”
陈宗缦已经开始规划自己一个月以后的行程了。
江桁微笑的看着面前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你想干什么你可以自己尽情的想,因为你想的那些,基本上都做不了。”
一盆冷水浇下来,陈宗缦的热情难得没有被浇灭:“为什么?”
江桁曲起食指用关节敲敲陈宗缦的脑袋:“你是不是高兴傻了?你以为你是普通病人,还能逛街?”
陈宗缦委屈的对手指:“那…那我能干什么?”
“往年都是去公园里散散步什么的,而且医生护士都要跟在旁边,今年的计划还没下,等院里给了通知我再告诉你。”江桁一本正经的说道。
就算是这样,也根本无法浇灭陈宗缦一腔热火。
半年了,半年了。
她在这间精神病院里呆了半年,第一次有机会能够回到城市,接触一下正常人,看看曾经的街道和景观,别说是逛公园,就是让她只呆在车上她都心甘情愿!
如果可能的话,院里的车会不会经过她从前经常去的那家咖啡馆,还有她的高中,大学……哦,对了!还有学校门口卖红豆冰的阿姨,不知道还在不在…
一时间所有想法都冲进了陈宗缦的脑子,她兴奋地在原地转来转去,嘴里还一边碎碎念着。
江桁原本就有点累,现在看着陈宗缦在自己面前一圈一圈的转着,更觉得微微有些头晕。于是干脆长臂一览,小姑娘一个站不稳,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陈宗缦瞬间被扑面而来的茶香包围。
“别兴奋了。”江桁淡淡的说着,“过两天还要有个体检,过了体检才能出去,你这两天听话点,别惹大事儿。”
陈综漫吐吐舌头:“我一向都很乖啊,怎么可能惹事。”
“是啊。”江桁挑挑眉毛,“‘出类拔萃的一对年轻人’。”这话是刚刚在院子里那个大领导说她和安格斯的,此刻从江桁的嘴里说出来却变了味儿。
陈宗缦哭笑不得:“我都说了……”
江桁向来是行动大于心动,蜻蜓点水的一吻,但却短促有力,直接打断了陈宗缦的话。
唇上的温热一闪即过,快的让陈宗缦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你!”回过神来的陈宗缦指着江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面对着江桁人畜无害的俊脸,最后才憋出一句,“真是个强盗!”
江桁耸耸肩表示这个称呼他很喜欢。
半个月的时间眨眼即过,陈宗缦出门放风的体检报告也出来了,报告上说完全没问题,只是因为陈宗缦的情况很特殊,所以在下车的时候要带着手铐。
整车人只有她自己这样。
听到这个决定的时候,陈宗缦旁边正坐着安格斯,她还没说什么,安格斯身上的寒气却突然加重,吓得对面来送报告的小护士都不敢抬头看他们俩。
旁边坐着的张小红也表现的十分愤怒。
“你别这样。”陈宗缦及时伸手按住了张小红的手臂,转脸看向她,“我又不是没戴过手铐,跟出去放风一比,带手铐神马的都是小事。”
张小红可不这么想。
她脸上的表情依然很严峻,眉头皱的紧紧的:“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戴手铐这种事有必要吗?而且你下车的时候还要带着手铐,岂不是所有路人都知道……”
“你也说了,是路人。”陈宗缦垂下眼眸,“既然是路人,见一次面也就过去了,何必在乎他们怎么想。”
张小红还想在说什么,却被陈宗缦打断。
她抬头看向来报信的小护士,温柔的笑了笑:“你回去吧,就说这件事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会服从院里的决定,珍惜这次出门的机会。”
小护士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抱着文件夹一路小跑消失在了三人的视线中。
张小红瘪嘴:“这不是一件小事!”她有些生气的看着陈宗缦,不理解她为什么答应了这么委屈自己的要求。
陈宗缦无所谓的说道:“你把这件事想的太严重了,反而我觉得没什么,我是犯人,戴手铐也是应该的,院里批准我出门,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拍拍张小红的手背:“再说了,你不是也和我一起去吗?倒时候我们走在一起,你帮我挡一挡,不久看不出来了吗!”
张小红还是觉得有点难过。
而坐在一边的安格斯则是没有出声,默默的起身,回到自己的病房。
过了一会儿,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件略显宽大的外套,一抬手扔到陈宗缦床上。
“这是Cora买的,她以前穿过,很宽松,你明天出门的时候可以穿在外面。”遮一遮手铐。当然,最后一句安格斯没有说出口,不过陈宗缦也能理解。
她感激的看了安格斯一眼:“谢谢。”她说的很真诚,目光一直缩在安格斯脸上。
安格斯则是像往常一样冷冰冰的“哦”了一声,就坐下来继续看电视。
☆、第48章 公园小道
从坐上那辆长长的押运车开始,陈宗缦就一直处于一种不正常的平静之中。
就连坐在他旁边一直沉默不语默默散发着冷气的安格斯都忍不住垂眼看了她好几眼——她冷静的实在是有点不寻常。
而张小红更夸张,她所有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准备陈宗缦一个不对劲就随时扑上去。
其实陈宗缦确实看上去很平静。
她两只手一直抄在棉衣外套的口袋中,整张脸埋在大大的领子里,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可是张小红和安格斯没有看到的是,她放在口袋中的双手,紧紧的攥成拳,手心满满的都是汗珠。
她的两条腿也在轻微的抖动着,眼睛一直死死的盯着窗外,不想错过路边的每一颗树,每一个行人。
多么珍贵啊!
陈宗缦想着。
太久没有看到穿着正常服装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的人群,他们或是形单影只,或是三五成群,不管是怎么样的人,落在陈宗缦眼底,都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人走在马路上,即使是满脑子烦心事也值得!
她的心脏一直跳的很快,身体随着车辆的摇晃而左右摇摆,脑子里随着熟悉的建筑映入眼帘而浮现出很多过去的画面。
原来那些难过的事情通通不见,剩下的都是快乐的回忆。
原来时间真的能冲淡好多事情,当时认为比天大的打击,现在看来,都比不上能脚踏实地的站在柏油马路上,再呼吸一口城市中的空气。
车子摇摇晃晃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正好是十点左右,是一天之中公园里人最少的时候。
这个时间上班族都在工作,学生党都在上课,公园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几个老大爷正在门口坐着下象棋。
院里提前给公园打过招呼,所以这个时间公园里的保安也是全员出动,守在公园各个门口,院内也有保安巡逻,再加上随性的医生护士也不少,院里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这次出来的车一共三辆,每辆五个病人,一共十五个人,是院里精挑细选出来的,精神状况比较适合外出的病人。
陈宗缦上车之前曾经大概扫了一眼,发现熟人还不少。先不说跟她同车的安格斯和精精,那个曾经在后院里把安格斯拦下来的男人也赫然在列。
她像安格斯示意,安格斯也只是警告的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多事。陈宗缦被吓得一缩脖子,也不敢再看,好在他们不在同一辆车上。
其实出门前,陈宗缦也曾经偷偷问过江桁,自己的舅舅有没有可能出来一起放风,意料之中是否定的答案。
江桁说,祝晨的病情反复不定,而且在发病的时候攻击性太强,切发病频率不稳定,不适合出门。
陈宗缦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这个公园是T市最大的免费公园,里面的游乐设施已经在几年前全部拆除,成了一个单纯散心的小公园,环境优雅,非常适合病人来这里散心养病。
下车的时候,陈宗缦因为太激动,不小心一个踉跄差点从车上摔下来,幸亏身后的安格斯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
陈宗缦惊魂未定的拍着胸口,朝安格斯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却换来安格斯头也不抬的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正当她诧异的时候,她突然发现,那个在院子里拦下安格斯的男人正朝这边看来,他的目光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从陈宗缦裸露在外的脖颈上划过。
嘶——
陈宗缦下意识的躲闪开那个骇人的目光。
她想她明白安格斯为什么刚刚不理她了。
陈宗缦定了定心神,自然地挽上张小红的手臂,再也没有看安格斯一眼,而是打量着周围的风景。
直到感觉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移开,她的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真正抬起头,看着周围的自然风光。
蓝天白云,没有绿树,只有树杈。但在陈宗缦眼里,就算是树杈,外面的都要比精神病院后院的百年大树的树杈好看千倍万倍。
冷冷的风扑在陈宗缦的脸上,扑的她的小脸红扑扑的,分外好看。
通行的十五个人先是被集中在一块空地上,陈宗缦牵着精精,后面跟着张小红,其他病人也是如此,一人一个护士,分配非常均匀。
院长亲自带队,后面跟着以江桁为首的院里的一众医生,他们脱下白大褂,也是一群在平凡不过的正常人,看上去反而少了几分距离,多了亲近。
院长主要嘱咐了几点,就是不要到处乱跑,还有护士和医生要根紧自己的病人之类的,估计在出发之前都强调了几十遍的话再说一遍,连陈宗缦的耳朵都要起了茧子。
她现在根本无心听院长在说啥,一心都扑在那条熟悉的林荫小道上。
这不,院长一说解散,大部分病人都在护士的指引下走向不同的方向,只有陈宗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们走吧?”张小红戳了戳陈宗缦。
陈宗缦一脸陶醉的闭上眼:“等一下,我正在呼吸自由的空气。”
张小红:“……”然后白了她一眼,在旁边默默的等着。
过了一会儿,陈宗缦缓缓的睁开眼,平视前方。
视野中,有个高大修长的身影正朝这边一步一步的移动着。黑色的呢子大衣,帅气的小竖领,被牛仔裤包裹的大长腿,就这么坚定地,缓缓的朝她走过来。
陈宗缦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话:“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来娶我。”
她的意中人,没有金甲圣衣,只有呢子大衣;没有七彩祥云,只有利落的军靴。前者是神话幻想,后者是现实。
可是却是一样的光彩夺目,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不需要万众瞩目,只需她一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足矣。
她也是。
像是干旱逢了甘霖,像是沙漠中的绿洲。
陈宗缦看着江桁一步步的走到自己面前,抖了抖她脖子后面的大帽子,手掌贴上她冰凉的脸颊,皱了皱眉头:“口罩呢?”
陈宗缦突然反应过来,有点慌乱的解释道:“嗯,在口袋里呢,刚刚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就摘下来了。”
江桁的目光顺着她的脸一直向下,划过她松松垮垮的外套,袖口,和袖口里藏着的,冰凉的手铐。
在温暖的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陈宗缦顺着江桁的目光看下去,看到自己手上的手铐,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举在眼前晃晃:“没事,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不就是个手铐吗,我刚进医院的时候还戴了俩星期呢,现在只这几个小时,没事的。”
也许是她的笑容太灿烂,江桁的心底某处更像是被小锤子敲打一般,生生的疼痛。
不过他还是勾了勾唇角,牵起陈宗缦两只手铐中间的链条,微微举起,打量了一番:“这样似乎也不错。”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然后抬头看着陈宗缦:“来,学两声狗叫听听。”
陈宗缦:“哼哼!”
江桁捏捏她脸蛋:“既然你这么喜欢我的小名,那我就批准你以后在没人的时候这么叫我。”
陈宗缦:“……”果然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啊!
两个人站在原地说了一会儿话,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几个人,就连张小红也都识趣的自己闲逛去了,不打扰这两个人。
江桁拉着陈宗缦,指着其中一条小道:“走这边。”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陈宗缦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想走这条路?”
江桁闻言,扬起一个邪魅狂狷的笑容:“你不要忘了,我可是偷偷跟踪观察过你两年的时间。”
说完,他就拉着陈宗缦朝刚刚她看过的那条小道走去。
这个公园,陈宗缦小的经常来,是她母亲带着她。那时候公园里有很多小孩子的游乐设施,就建在刚才她们站的那个广场上,而那条小道,就是每次她玩累了以后,母亲带着她离开公园的小路。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公园里面的设施已经焕然一新,但这条小路却一直神奇的没有消失。
陈宗缦在没进精神病院前,有烦心事的时候,偶尔也会来这个公园,在这条记忆中的小路上走一走,平静一下心情,颇有些文艺青年的范儿。
此时此刻,故地重游,陈宗缦的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抬眼偷偷瞄了一眼走在她身边的江桁。这个公园记忆中她只来过几次,而且她自己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来的,没想到他竟然记得。
从陈宗缦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江桁线条流畅的侧脸线条,和修长结实的脖颈上,若隐若现的喉结……
咳咳,陈宗缦耳朵红红的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她专心数着脚下的石子,看着自己手边的一片如今只剩下枝桠的树杈——上面挂着的牌子是“桃树”,她依稀还记得,曾经这里是一片竹林的。
其实还是有变化的。
比如,陪在她身边的人从自己的母亲变成了江桁。
最近在江桁若有若无的帮助下,陈宗缦的心境平和了很多,她也平心静气的想了很多事情。
比如自己现在的生活,比如自己将来会怎样。
桩桩件件,都多了一个从前从来没有过的人,而且渐渐的变得不可或缺。
江桁。
这个名字在徘徊陈宗缦的唇齿之间,让她不自觉的勾了勾唇角。
而江桁也恰好在这个时候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