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完了,百无聊赖地朝四周打量,忽然听见身边传来极轻的笑声。
她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眸色是纯黑的,比一般人更加深邃。眼睛的主人伸出修长手指,朝她的“大作”比了比,然后做了个“很棒”的手势。
多年之后,当小桥一个人坐在洛杉矶的公寓里发呆到天亮时,偶尔也会把那本卷边泛黄的语文课本翻出来。扉页已经快要脱落了,圆珠笔的印迹因为无数次摩挲而洇出模糊的蓝色,她把那本书放在心口,暖一暖,感觉好像又回到第一次遇见傅越明的那个下午。
其实她的性子一向脱略,很少保留儿时的旧物,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把这本书留了下来,十多年都没有丢弃,即使越过广阔的太平洋,依旧带在身边。
那个时候,傅越明就这样微笑地看着她,轻声说道,“画得很像,涂坏了多可惜。”
他的声音较之同龄男生略为低沉,却又显得无端的温润悦耳,让小桥感到莫名亲近。她以为他是被自己的图画吸引,殊不知上午新生集体参观校园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她了,所以这时才会坐在她身边。
小桥朝他眨眨眼,笑吟吟地回答,“没涂坏啊,刚才李校长说要努力燃烧,你瞧,这不就是赫淮斯托斯吗?”
赫淮斯托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十二主神之一,主司天下之火,是宙斯和赫拉的儿子。
傅越明知道她是拿神子的形象开玩笑,因为赫淮斯托斯正是一个不良于行的天界铁匠,传说中的日神之车,爱神金剑都是出自这位神祗之手。
他觉得她的比喻可爱极了。
“那应该把旁边的李校长画成丘比特,林书记画成阿芙洛狄忒,这样才能凑成一家人啊。”
因为赫淮斯托斯的太太正是那位著名的爱之女神。
郦小桥瞧了瞧满面油光的校长,又把目光抛向猴面桃腮的女书记,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冷面师兄已经讲完了话,林书记开始发言,她的讲稿不知是那位秘书执笔的,满篇堂皇之词却又无一句落在实处,堪称官样文章里的上乘经典。
小桥困得不行,只好跟新朋友聊天,“我叫郦小桥,一年三班的。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微微一笑,“傅越明。”
这个名字后来总是跟“郦小桥”三个字连在一起。
好容易撑到典礼结束,小桥随着人流走出礼堂,穿过操场边的紫藤架,来到古旧的教学楼前。
新班级里挤满了陌生的少年少女,语声喧然。小桥一落座,愕然发现身边坐的居然就是刚才在礼堂里遇见的俊朗男生。
“咦,傅越明,怎么是你呀?原来你也在三班,刚才怎么没有提起!”
他耸耸肩,也不解释,从此就一直坐在她的身旁。
小桥后来发现,傅越明的头脑好得吓人,他很少听课,老师在黑板上板书的时候,他坐在下面兴致盎然地翻一些闲书,往往跟军事和科技有关,有一次小桥凑过去瞧了瞧,却是一本法文版的《兰波诗集》。想到自己常被他揶揄“文艺腔”,她不由地面露狰狞之色,“你这家伙,还敢笑我,这种娘腔的书都看得津津有味。”
他轻声诵读,嗓音低而温润。
“Les pieds dans les glaï;euls; il dort。 Souriant me
Sourirait un enfant malade; il fait un somme
Nature; bercele chaudement : il a froid。
Les parfums ne font pas frissonner sa narine
Il dort dans le soleil; la main sur sa poitrine
Tranquille。 Il a deux trous rouges au cô;té droit。”
学校设有英德日法四个语种的班级,小桥是英语班的学生,只在选修课学过一点法文,略懂皮毛,所以不明白傅越明在说什么。
后来才知道,那时候他母亲已经打算移民加拿大了,所以他一直在自学法语。
学校开办了“提高班”,班级前十名必须参加,每个周末聚在一起补课,为即将到来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做准备。
小桥去了几次,实在觉得无趣,自忖没有悬梁刺股的基因,干脆故意考砸一门,把总分降到第十一名,从此过上悠闲的生活。傅越明发现了,下一次考试紧随她的脚步,考出一个令所有老师跌碎眼镜的成绩。班主任去家访,发现偌大的宅子里除了他只有一个老祖母,问了才知道,傅越明的母亲常驻北美,父亲在外地做生意。班主任看着华发如雪的祖母,又望了望从容应对的少年,终于叹了口气,没把来访的目的说出口。
至于小桥,她早已发现自己不是所谓的“优等生”,干脆另辟蹊径,由着天性自由发展,不意竟大有斩获。
原来这所学校的高层虽然狠抓竞赛,却也想在“素质教育”领域博个美名,所以大力支持学生社团和官方活动,学生会的影响力极大,几乎每个月校园里都有精彩纷呈的节目。
六年下来,小桥算了算,从文艺委员开始,体育委员,组织委员,生活干事,直到宣传部长,各个领域的职务几乎做了一轮,唯独没有搭上“学习”的界。
学习委员是谁呢?当然是傅越明。
因为计划出国升学,越明对于保送加分的竞赛并没有兴趣,自从退出了“提高班”,成绩一向保持在年级前三。小桥有时候觉得上帝真是不公平,既然这家伙无心向学,干嘛不把他的好运气分一些给其他人呢。
……
夜色终于变得浓稠了,路灯昏黄的光洒在小桥细致的锁骨上,她回过头,花岗岩护栏外是平坦的人行道,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每隔十多米就有一棵笔直如削的棕榈树。刚来洛杉矶的时候,她总是分不清棕榈和椰子,常常幻想走到半路,脚前会落下半个圆圆胖胖的椰子壳。
街道另一边是住户的院墙,凤凰木从院落中探出头来,红花如鲜血般醒目,在暗夜里独自妖娆。羽状枝叶间,小小的知更鸟做了一个窠,轻声呢喃,好像哼着一支小夜曲。
小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按着及膝裙子,忽然在窄窄的石台上站了起来。
“小心点,不要摔倒了……”
她低头朝着他笑了笑,抬起手臂指了指月亮的光晕,“你瞧,明天就要起风了。”
其实风已经吹过来了,抚弄着她颊边的碎发,令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
“嘿,”她挥着手大声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好开心,像是回到小时候一样!”
傅越明抬头望着郦小桥,不动声色地伸开手臂,唯恐她一时没有站稳,摔倒了。
风越来越大,小桥站在高高的石台上,及膝裙的边沿如波浪起伏,衣衫被吹得贴在身侧,现出优美的线条。她的面孔在路灯下闪着光泽,一双清水眼漾满了笑意,顾盼神飞。
傅越明心中一动,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回忆起高二那年的体育节。
说起来,体育节就类似于校运会,是中学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开幕式以班级为单位结成方阵,从主席台前走过,算作一场表演。新上任的文艺委员沈遥伽是位走激进路线的豪放派,一向瞧不起这种中庸的表达方式,坚决反对大家穿统一的运动服举鲜花喊口号,着意要弄出一点不一样的名堂。
研究了好几个礼拜,终于定下方案,男生集体半裸扮古希腊运动员,女生集体半裸扮奥林匹亚山神祗。
班主任茅小姐三十出头,堪称时尚女性,对于男生的着装方案拍手称快,提及女生方案,她想了想,还是对沈遥伽摇摇头,“算了,得把她们包裹得整齐点才能出去,不然老林会在支部会议上要我的命的……”
老林自然就是那位一本正经的林书记。
沈遥伽到底还在青春期,年轻气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茅老师你的胆子真小,不就是少点布料嘛,还可以切合环保的主题呢。”
话虽如此,毕竟还是否决了原始计划。沈遥伽找班长叶贤宇商量对策。
“咸鱼,你看看到底要怎么办?”
叶贤宇这个名字本来甚有古风,奈何跟“腌咸鱼”的发音太过接近,所以每到一个新班级,一定逃不过头回上课点名的“劫数”,留下一个咸鱼的诨名。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诨名叫得响,四处吃得开,“腌咸鱼”的大号在整个年级尽人皆知,而他在学校也一向混得如鱼得水。
叶贤宇挠了挠头,“不如这样吧,你去剧团借几套白色的裙子,我们用别针改一改,弄成希腊的款式,然后给她们穿上也一样。”
然而二十多个女孩子,校园剧团哪里有那么多条曳地长裙呢?
唯一的救星只有婚纱店。
郦小桥那时是体育委员,负责一百米栏和跳高,谁知新班级的女同学以淑女型居多,更喜欢穿裙子表演开幕舞蹈,对于报名比赛兴趣缺缺。小桥没办法,只得又包揽了没人出头的长跑和铅球,每天放学后,在操场上独自练习。
沈遥伽跟郦小桥是死党,约了她和叶贤宇一起去婚纱店看裙子,贵的租不起,只能捡最便宜的拿了一堆,塞在帆布包里。
老板是个胖美人,掐着并不纤细的腰,站在一旁,看几个穿着校服小家伙忙里忙外。
“这是要干什么呀,家里亲戚举办集体婚礼吗?”
小桥抬起头擦擦汗,“不是不是,我们学校办运动会,女生要穿统一服装。”
老板吓了一跳,疑惑地问道,“什么,穿成这样去跑步呀?那我可不能租给你们。”
小桥连忙解释,“这是跑步前穿的,阿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弄脏……”
话没说完就被叶贤宇打断了。
“姐姐,我们是南中的学生,因为学校组织文艺表演,必须得穿统一的服装。我们一路上看了半天,就数这家的裙子最好看了,价格又公道。姐姐,我看你总觉得面善,恐怕也在南中念过书吧?姐姐又这么年轻,应该是毕业没多久的学姐了……”
老板刚被小桥那句“阿姨”弄得脸色一沉,却见叶贤宇舌灿莲花,马匹拍得滴水不漏,顿时心花怒放,手一抬给了他们个七五折。
郦小桥吐吐舌头,沈遥伽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回到学校,女孩子们闻风一拥而上。
披婚纱毕竟是这群十六岁少女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因此充满了神秘感。凡事只要带点神秘感,一定是吸引人的。
租借的费用从班费里扣,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女生自然是心甘情愿,男生也乐得欣赏传说中的盛况。
沈遥伽带着一票娘子军涌入更衣室里试裙子,环肥燕瘦 ,务求每个人都找到合适的那件。小桥一向懒于逛街,见到蜂拥抢货的景象就心生怯意,于是走到一旁,抱着双臂靠在衣柜边,百无聊赖地同沈遥伽聊天。
沈遥伽早已为自己留了一件最出挑的裙子,设计另类,风格奇突,一百个人站在面前,她也能保证你先看到她。
“哎,你怎么不去挑一件,站在这里发什么呆呀!”
她推小桥。
“算了啦,反正穿什么都一样,一大片白色,谁分得清哪个是哪个。”
“傻瓜,”沈遥伽伸手点了一下小桥的额头,“那堆裙子里有几件特别糟糕的,难看得连林书记都不会肯穿,我要凑齐二十几件全白的,才不得已拿它们充数了,你现在不去挑,小心待会儿拿到最丑的那件!”
小桥无所谓地耸耸肩,她对于穿着从不在意,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觉得不好看,穿在我身上或许就是全然不同的效果。
等女孩子们都试好了,剩下一件留给她,恰巧是班花吴丹丹嫌之不要的。吴丹丹比同龄女生略为丰满一些,身段婀娜,本来想要找一件收腰的好显身材,谁知这衣服的领口设计得太高,塞不下她36D的胸,只得忍痛放弃。
小桥哼着歌走过去,把那件搭在长凳上的裙子捡起来,试了试,刚刚好,她朝沈遥伽眨眨眼,笑嘻嘻地走了。
下了课去练800米。一旁的足球场上有两支队伍在比赛,一群女孩子扯着嗓门呐喊助威。小桥一圈一圈地绕着,忍不住喘息连连。她一向专攻短跑,纯粹了因为班里无人肯参赛,才硬抗下自己并不擅长的项目。
足球场上突然传来热烈的欢呼声,原来是某个队员进了关键性的一球。
“越明,越明,好样的!”
“越明,越明,加油啊!”
女孩子们欢呼着,小桥“哈”地一声笑了起来——果然又是傅越明。
一般来说,成绩好的男生往往长相不佳,长相佳的又难免欠和气,难得傅越明三者兼备。可惜小桥跟他太熟,早已称兄道弟,缺乏巨眼识俊彦的先决条件。
小桥在跑道上耗了两圈半,累得不行,一边喘气一边放慢了脚步。
她朝中央草坪上的人群望去,只见球赛已经进行到了中场休息的阶段,男生们汗流浃背地朝场边散去。
傅越明的身后跟着初中部的学妹,递水的递水,拿毛巾的拿毛巾,分工合作,井然有序。
再一看,居然发现自己班级的吴丹丹和沈遥佳也混在“后援团”之中。
嗲女班花吴丹丹会做这种事,一点都不奇怪,但是一向以另类自居的沈遥佳也参与进来,未免有点令人忍俊不禁了。
小桥觉得好玩,不由地停下脚步观望。想起刚开学的时候,有一次沈遥佳和她骑车从傅越明身边经过,突然间自言自语道,“难怪学妹都喜欢他,我今天才发现,他确实长得不错啊!”
“你是说傅越明?”小桥随口问道,“男生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傻瓜,谁告诉你男生都是这个样子,你看看咸鱼,有这么长的腿吗,有这么挺的鼻梁吗,有这么宽的肩吗?都一个样……”
沈遥佳连珠炮似地反驳着。
那个时候遥佳还不知道,几年后,自己竟然会和“不像样”的咸鱼兄走入婚礼殿堂。
她朝小桥瞥了一眼,“你啊,根本完全不懂得欣赏,白白浪费了同桌的好位置!”
“那,不然咱们换个座位吧。”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
小桥在跑道与草地交接的地方坐下,傅越明心有灵犀似地转过头,远远看见她,立即走了过来。
刚刚离开,一个声音便冒了出来,“越位,刚才明明就是越位,裁判有没有戴眼镜啊,没钱的话,我给你配副新的!”
“少来了,根本就没有越位,鹏飞跟小七全程都在死盯越明,还被他进了一个球,你们别这么没品,输了就想耍赖!”
“耍赖的明明是你们!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刚才就是越位,裁判眼花才没有吹哨!”
……
原来是双方队员为了刚才傅越明的那脚进球争吵起来了。
可怜的裁判是个高一新生,没胆跟学长呛声,完全镇不住场子,木木讷讷地呆站在一边,边推眼镜边傻笑。
傅越明正和小桥说话,全未在意场上的火药味,学妹们可受不得欺负,纷纷簇拥过去,围着对方的球员理论起来。
女孩子人多势众,不一会儿情势就急转直下。对方的队长是个火爆脾气的大块头,场上专门负责盯住傅越明,刚才被他生生进了一个球,心里本就气闷,又被牙尖嘴利的少女们缠住不放,更是恼怒。急怒攻心,一把捞起地上的足球,大喝一声,“吵什么!吵什么!一群外行,懂不懂什么叫越位啊!”
说着,狠狠一脚把那只球给踢了出去。
他其实很小心,早留意了眼前女生们的站位,务求球过之处绝不伤人,纯粹是想灭灭对方的威风而已,谁知百密必有一疏,那球带着劲风从女孩们的头顶飞过,精准无比地朝草坪尽头的郦小桥飞去。
“哎呀——”
小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躲闪,然而一切来得太快,根本避无可避。眼看那只足球就要落在她的身上,身旁的人一把扯住她的手臂,俯下身,张开胳膊护住她的面孔。
“砰——”地一声,球砸在傅越明的肩颈,连小桥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一记撞击带来的震动。
她被压在草地上,百忙之中抬头喊道,“喂,你怎么样!”
傅越明松开手坐起来,“你呢,你没事吧?”
远处数道目光随着那只足球划出的弧线朝这里射来。
沈遥佳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