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越明一把制住年轻的匪徒,反剪着他的胳膊,将他按在地上。
抢来的手袋被捡了起来,递到小桥身前,她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翻来覆去地盘问道,“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傅越明镇静地望着她,眼神有一些复杂。
“我没事,你先检查一下里面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见他确实没有受伤,她终于定下心神,轻轻吁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点恼怒,“你这个傻瓜!包里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证件,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居然追着他跑了五条街,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
她自顾自地宣泄着,完全忘了刚才在车里的尴尬场面,也没有注意到傅越明此刻温柔的神色。
“别担心,已经没事了。”
“幸亏没事,不然我……”
下半句话像断了尾巴的鱼,消失在夏夜如水的冰凉空气中,小桥咬着嘴唇顿了一下,“算啦,没事就好,我去通知校警……”
校园附近的街区,隔着几十米就有一盏报警灯,夜间如果发生了不测,只要按下立柱上的揿钮,三十秒之内保安人员就会赶到。
话一出口,被压在地上的墨西哥小子突然奋力挣扎起来。
“见鬼,见鬼!快放开我,理查德!该死的,今天真不走运,放手啊!”
小桥没想到他居然能够直呼傅越明的英文名,愣了愣,“怎么回事,难道你们以前是认识的?”
傅越明一把拉起大喊大叫的少年,按着他的脖子走到路边,“这孩子叫荷赛,是我房东卢卡斯太太的远房亲戚,从墨西哥城移民过来。半年前在西27街,他也用这种方法骗人,结果被抓住了,后来还是我陪着卢卡斯太太去警局保释他。”
“啊!原来你刚才已经认出他了,怪不得会追上去……”
“都是些过时的把戏,那把枪也是仿造的,根本就射不出子弹。”
“可是,他胳膊上的伤口怎么解释?”
“那个么,”傅越明瞥了一眼,“我猜是番茄酱。”
说着便在少年的手肘上轻轻拍了一下,出乎意料地,对方居然龇牙咧嘴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等等!”小桥一把拉过少年,快步走到路灯下,“你瞧,确实是受伤了,而且还伤得不轻!”
“走开,别碰我!”被称为荷赛的墨西哥少年像头凶悍的小狼,朝她龇了龇锋利的犬齿。
傅越明低头瞧着那只沾满血污的胳膊,路灯的光线不够明亮,然而依旧可以看出手肘的位置裂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本已凝固了,可是刚才挣扎得太剧烈,在粗糙的地面上反复磨蹭,已经结痂的地方又重新裂了开来,渗出殷红的液体。
“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
荷赛错愕地抬起头,显然没有料到傅越明会同他道歉,一时间不知该保持士气继续漫骂,还是识相服软。
“你先去报警,我打个电话通知卢卡斯太太。”
“等等!别告诉她!”荷赛急得大喊,“别让她知道这件事!”
卢卡斯太太虽然只是远房亲戚,却一向对他关爱有加,在内心深处,荷赛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别给她打电话,求你了!”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少年一瞬间变得万分焦急,“这不关她的事,我不想给她添麻烦……”
“可是你已经给她添麻烦了。”傅越明平静地回答,“你的手究竟是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荷赛紧抿着嘴唇不肯回答。
傅越明也不多问,转过头,慢条斯理地在手机上拨了个号码。少年急得满脸通红,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别这样,傅先生,我告诉你就是了,请你千万不要打电话。”
见他没有回答,荷赛又急匆匆地解释道,“下午有几个不长眼的小子向我挑衅,被我教训了一顿,这条胳膊只不过受了些擦伤而已,一点都不痛。”
小桥望着他手肘上那道深深的伤痕,又瞧了瞧他嘴角明显的淤青,心想,这哪里是教训别人啊,显然是被别人合伙儿给欺负了。不过这少年性格倔强,恐怕拼尽全力也要把对手打退。
傅越明皱起眉头,“阿罕布拉高中不是放暑假了么,我记得你跟卢卡斯太太说过,这几天要去参加什么夏令营,怎么现在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打架?”
“本来是要参加的,可是夏令营里的那群混蛋太不够意思!他们私下里抽这种东西,还把罪名推到我身上,管事的路易斯小姐根本就是个蠢货,完全不相信我的话,还默许他们羞辱我!”
他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塑胶袋,袋子里装着几支脏兮兮的纸烟卷,傅越明低头一看,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劈手夺了过来。
“你怎么会有这个?”
“当然是从那群混蛋手里弄来的!他们还想抢回去,结果被我狠狠地揍了一顿!你要的话,就拿去好了,我才不想把这种东西留在身边!”
傅越明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后来我坐在路边休息,正巧看到这位小姐走过来询问。我想,反正附近也没有别人,不如抓住这个好机会赚点小钱,待会儿去买个汉堡……”
“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恶习,上次被卢卡斯太太保释出来之后,我以为你已经痛改前非了,没想到居然依然如故,什么叫‘赚点小钱’?”
LAPD的空中支援直升机恰好从头顶飞过,傅越明狠了狠心,决定给这少年一个教训。
“小桥,巷口就有一盏蓝色的报警灯,你去按一下。”
郦小桥没想到他这么铁面无私,犹豫着没有迈步,荷赛却一梗脖子,似乎打算跟他犟到底。
“你去按好了,只要答应我,别打电话告诉卢卡斯太太!“
“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的。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星期三就是艾什丽的生日,一旦进去了,你恐怕就没有机会参加她精心准备的派对了。”
荷赛怔了一下,脸上浮现出犹豫不决的表情。傅越明知道他虽然顽劣不羁,可是对于卢卡斯太太一家却是真心相待,尤其宠爱那个小天使一般的艾什丽。
“我……”
“什么?”
“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傅越明装作没有听出他的潜台词。
“我错了,我错了!行了吧!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了!”
“你确定?”
“确定!”荷赛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今天的事,希望你不要告诉卢卡斯太太。我会改过自新的。另外,我不想继续读书了,我要出去工作。”
“这不行,你还太小,至少要把高中读完——我知道你的功课不错,一直都是全A学生,如果就这样放弃了,卢卡斯太太会觉得失望的。”
“可是,我想自己养活自己。”
小桥在一旁默默听着,这时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怎么,你来抢我的包,原来是为了自力更生呀?”
荷赛惭得满脸通红,她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凡事总要脚踏实地才好,一蹴而就是行不通的。”
少年用力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小桥见他的态度有所变化,笑着伸出一只手,“总之我绝对相信你的能力,也期待看到你的改变。我叫郦小桥,今天很高兴认识你。”
“谢谢你,郦小姐。我也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傅越明忽然想起什么,向荷赛问道,“这几天你究竟住在哪里,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
“我和几个朋友一起住,他们的房子就在亚当斯大街。”
“你伤成这样,今天突然从夏令营回家,卢卡斯太太会担心的……”
“怎么,你要把他扔在这儿?”小桥吃了一惊。
“当然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泰山父亲的武馆暑假正缺人,刚好可以送他过去住上几周,学点东西也好。”
“学打架呀……”
“有郁先生在,放心好了。荷塞,你自己觉得呢?”
少年显露出极感兴趣的表情,用力点了点头。
傅越明从地上捡起弹簧刀和那把山寨手枪,又开车到CVS买了些绷带和止血剂。小桥帮荷塞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经过连锁餐厅的时候,随口问他饿不饿,可是没有人回答,回头一看,那少年已经在后座睡着了。
郁泰山一家住在橘子郡,Freeway晚上堵得很,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黄色的灯光从二楼的玻璃窗中透出来,泰山把车泊在前院草坪边的车道上。屋外的自动灌溉系统正在工作,烟雾似的细碎水珠落在柔软草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好像无数条蚕在啃食着桑叶。
荷塞依旧在后座熟睡,小桥回头看了一眼,轻声建议道,“待一会儿再叫醒他吧,这孩子看上去累坏了。”
傅越明熄了火,“那我先下车跟泰山他们打声招呼。”
安静的道路上突然传来脚步声,小桥闻声一看,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朝这里走过来,一个沉默着一言不发,另一个却不断挥舞着手臂,指间缠着一串钥匙,金属的反光在暗夜中忽明忽灭,像坠落的星子。
“……我都已经二十一岁了,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话语里透出一股敌意,声音却出奇地清脆悦耳。
小桥立即辨认出这把动人的嗓子。“真奇怪,”她想,“白瑗今晚要回姑妈家住吗?”
刚想过去打声招呼,却发现远处那两个人的身体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男人的面孔浸在暗影中,影影绰绰地看不清五官,静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扳过白瑗的身子,俯身望向她。
“这是干什么?”小桥愣了一下。
然而白大小姐的反应却比郦小桥还要快十倍,毕竟自小住在开办武馆的姑父家,好歹也练过几年咏春功夫,抬手就向对方的肩窝劈去。男人侧身让开,简单地避过了攻击,借着她的冲力轻轻一拉,白瑗顿时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跌进他的怀抱中。
她挣扎着还要还击,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郦小桥在车里惊呼一声,“唉哟不好,有人欺负白瑗呢,我得过去……”
话没说完,却被傅越明轻轻按住了,“等一下,你看那是谁?”
小桥定睛一看,朦胧中望见一张俊逸至极面孔。
“泰山?怎么是他!”
白瑗的姑父给孩子取名泰山、峨眉,平时在家里唤人,好像武林盟主一样,煞是威风。泰山这个人,与他雄浑的大名毫不相称,长了一张几乎令女性嫉妒的隽秀面孔,可惜整天冷着一张脸,待人接物也是淡淡的,小桥跟他见过几次面,话都没有说上两句,唯一的印象就是,怪不得这人姓郁,眉心中总缠着一股郁结之色。
刚才看到白瑗被他制住,小桥还觉得吃惊,这下疑窦全消——原来是“师兄”啊,怪不得白大小姐打不过——然而转念一想,不知表兄妹打架算不算家庭暴力呢,看这两位的架势,接下来要上演华山论剑了吧?
白瑗的手腕依旧被泰山牢牢紧握着,想抽又抽不开,带着怒气大喝一声,“放手!痛死我了!”
泰山默默松开指头,她反手就是一掌,又被他握住了。
“怎么还抓着不放!”
泰山叹了口气,放开左手,一记耳光已经结结实实地扇在他面颊上。
小桥在车里吓了一跳,刚才他明明是可以闪开的,却站着一动不动,生生挨了一巴掌。
“喂,你怎么?”白瑗也有些错愕,“笨蛋,你就不会躲开吗!”
泰山的脸上早浮起五道清晰的指印,他也不搭腔,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搭在她的肩上。
小桥心想,这人真是体贴,好好一个帅哥都被扇成猪头了,居然还能无微不至地关心别人。一面又暗叹白瑗暴殄天物。
谁知白大小姐毫不领情,一把扯下外套朝草坪上扔去,转身发动了自己的车子扬长而去。
夜晚的凉风吹来,泰山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辆MINI COOPER消失在街道尽头,俯身捡起外套搭在肩上,慢慢走回家中。
小桥望着他的背影,回头看了看依旧在后座熟睡的少年,颇为感慨地说道,“唉,没想到泰山的性子这么好,把荷塞送到他们家,不知能不能学到一点的涵养功夫……”
傅越明和郦小桥离开郁宅的时候,已经接近子夜时分,寂寥的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车,隔很远才能看到一闪一闪的红色尾灯。
小桥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山丘,忽然对傅越明笑道,“真是奇怪,自从那天跟杰西她们出海,意外的事情就一件连着一件发生,先是跌进水里遇到你,接着又被十几岁的孩子抢劫,刚才还看见白瑗和泰山上演全武行……”
扪心自问,其实她对这些意外也不无感激,倘若没有落水,她就不会遇见他;没有荷塞与白瑗泰山的插曲,晚餐后的尴尬气氛也不会这样轻易地消弭于无形。
“啊,对了,还有今天晚上,真没想到竟会在公司门口遇到你……”
“这倒不是意外,”傅越明淡淡地回答道,“我今天是特意去Downtown的,我想再见到你。”
小桥没有想到他这样坦白,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又怕他提到刚才在车里的一时冲动,迟疑着安静下来。
就这样一路无言,直到车子便驶进了公寓停车场,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越明,我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明天八点我来接你。”
她已经走了出去,闻言又折返回来,“真的不用麻烦了,我可以搭同事的便车。”
傅越明像是完全没有听见这句话似的,微微一笑,“在KTown的时候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明天8点我来接你。”
说罢挥挥手,车子平稳地驶出了停车场。
小桥叹口气,无可避免地回忆起刚才车里的那个吻。
六年了。
即使算上过往那些曾经相识的岁月,这也是她和他之间,第一次如此真实地贴近。
“以后绝不能让那样的事再发生了!不过……唉,反正仅此一回,早知道应该多吻一会儿的。”小桥站在空无一人的地下室,轻声自嘲道。
回到家,往起居室的沙发上一躺,动都不想动。白瑗也刚回到家,听见开门的声音,从卧室里跑出来,在她身边坐下。
“咦,怎么刚回来就睡觉,看看我新买的相机!”
小桥见她的神色与平常无异,也不好意思开口提及刚才在橘子郡看到的一幕,只是随口问道,“今天去逛Mall了吧?”
“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湖人队的冠军游行,他们今年主场捧杯,巴斯高兴得什么似的,连游行的费用都包下来了。菲格罗亚大街上人山人海,我也顺便赶个热闹挤到前面去拍照,你要不要看看?”
小桥懒洋洋地点了点头,眯着眼睛说,“这会儿你也该把注意力转移到足球上了吧。前几天我看了场世界杯,大家都踢得好‘含蓄’,难道是因为传说中的高原反应?”
“谁晓得!他们说是Jabulani太难控制了……”
小桥从屏幕中一张张地浏览着白瑗拍摄的照片,只见满街的球迷High到极点,出尽百宝夺人眼球,连连打出MVP的旗帜。
“希望他们接下来能够取得三连冠!”白瑗充满憧憬地说道,“今天科比经过的时候,还朝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呢!”
“你兴奋过度,看走眼了吧。好啦,我得去冲个热水澡,今天真是累死了。”
“怎么会这么迟,又加班了?”
“那倒没有,不过遇上了一些意外,傅越明刚刚才送我回来,他这几天有空,顺便接我上下班。”小桥随口回答道。
“傅越明?我昨天刚把你和元健之分手的事情告诉他……”白瑗控制不住好奇心,八爪鱼似地缠上来,“郦小桥,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开始约会了?告诉我,告诉我!”
小桥笑道,“都怪你,跟他讲那些做什么……”
话未说完,心却没来由地一涩。
一连几天上班,中午都收到大捧的鲜花。
白瑗对花粉过敏,小桥也不将它们带回家,邻桌的森贾伊已经见怪不怪了,把脑袋凑过来深深地嗅了嗅,做出一个“看吧,你果然在行蜜运”的表情,仿佛对于一切都心知肚明似的。
文思从格子间旁经过的时候,笑嘻嘻地捏了捏她的手臂,“亲爱的,那天晚上的约会怎么样?你真是太走运了,刚飞了糟糕的‘未婚夫’,转眼就遇到那样出色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