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悲观的论调。”
“这可不是悲观，这是最乐观的生活态度。不论下一秒发生什么，至少我现在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把这一勺巧克力送进嘴巴里了，谁都不能阻挡，也不能否认我现在的好心情——未来发生什么意外都无所谓，因为此时此刻我是非常开心的。”
“看来六年没见，你已经变成哲学家了。”傅越明忍俊不禁。
“承让承让。”小桥开玩笑地作揖还礼，继续放任自己沉溺在甜点的包围中。
主菜已经上齐，傅越明浅尝辄止，把满桌的美味留给小桥一个人独享。记得以前在中学的时候，全班一起去黄山旅行，别的女孩子随行都带着一大堆防晒产品，唯有小桥背着满包的美食。她一向爱吃，他一向爱看她吃，那种满足的表情，好像整个世界的醇香都融化在味蕾间，旁人看了也觉得幸福。
不过那时候她并没有这样古怪的爱好，非要把餐后甜品提前吃光才有安全感。
“平时很忙吧，每天都要加班？”他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温和地问道。
“嗯，是挺忙的，而且还没有加班费。不过今天还好……”小桥努力咀嚼着口中的碳烤牛肉，
含含糊糊地回答，“就是下午遇到一个难缠的客户，解释了半天……”
“发生了什么事？”
“老板要我们做测试，客户不满意，嫌抽样太繁琐，问我为什么不肯相信他们的系统。我说就是因为以前没有测试过啊。他又说，上周我们的员工去测过了，我只好解释，上次测的不是这个，既然要合作签约，审计就必须完善，不然不符合规定嘛——其实也是上次那个员工自己不好，资料准备的不充分，还把客户的电脑给弄死机了……”
“后来呢，有没有遇到麻烦？”
“没有没有，客户也不过就是想宣泄一下郁闷的情绪而已，可以理解，至于我嘛，反正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一堆数字核算统计，跟他打个电话，回答几个问题，又不用费眼力，还可以当做是工余休息呢。其实大家都是为生计所迫，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又夹起一块烤肉，“喂，你怎么都不吃，光听我说这些公司里的琐事，觉得很闷吧？”
傅越明笑着摇摇头，“怎么会呢，只要是有关于你的事情，我都喜欢听。”
小桥呛了一下，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傅越明连忙将纸巾递给她，招手叫来侍者，又要了一杯冰水。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多小时，小桥心满意足地看着满桌的空碟子。账单送过来，傅越明刚要拿钱夹，小桥已经飞快地把信用卡递了过去。
“我来吧，越明，你刚才根本就没有吃什么东西。”
他见她说得认真，也没有再坚持，等小桥签完单，两个人朝着停车场走去。
“今天真是谢谢你，既送我回家，又陪我吃了这么丰盛的一顿晚餐。”
“说得好客气，简直不像是你的风格了，”他揶揄道，“我真怀念当年那个口无遮拦的郦小桥。”
“当年那个郦小桥已经长大了啊，人怎么能够一直活在过去。”
他不说话，从口袋中拿出一盒万宝路，“我们散散步，等一会儿再上车吧。介不介意我先吸支烟？”
“当然介意。”小桥想也没想就回答道。
傅越明挑起眉，朝她望了一眼，静静地将烟盒放回口袋。
“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吸烟对身体真的不好，我未婚夫是药学博士，我多多少少也读过一些致癌的案例。”
“连戒指都还回去了，还叫他未婚夫？”
“你，你怎么知道……”
“白瑗和我通过电话。”
小桥噎了一下，本想编个谎话敷衍过去，可是嗫嚅半天，还是决定开诚布公地说个清楚，“没错，我和元健之确实已经分手了。”
见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又补充了一句，“在遇到你之前就分手了。”
这话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然而傅越明并没有追究，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轻声道，“刚才你说介意……谢谢你的关心。”
“谢什么，朋友嘛，关心是应该的。”
傅越明闻言笑了笑，重新从口袋中拿出那盒万宝路，用力捏扁了，一扬手抛入角落里的垃圾桶中。
“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吸一支烟了。”
他为她打开车门，看着她坐定了，弯腰说道，“明天早上我去接你吧，你的车还没有取回来，上班不方便。”
“何必麻烦，我可以让白瑗送我的。”
“这有什么麻烦，小桥，你到底在计较什么？”他俯身望向她，离得那么近，连细微的呼吸声都可以听见。
小桥感到自己的心跳乱了一拍。
傅越明顿了一下，忽然退后一步拉开距离，“你不是喜欢吃甜食么，前面有家店的Macaron很出名，我去买一点让你带回家。”
“刚刚不是吃过东西了么？”
“无所谓，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而已。”
“傻瓜……”
他低头笑了笑，没有回答。
“怎么不说话？”
“小桥，你相不相信，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从十三岁那年，你第一次坐在我身旁的座位上开始，直到现在这一刻。或许以后也会如此吧。就算你突然出走，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跑来洛杉矶读书，一连六年音讯全无，对我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过。”
小桥蹙着眉把玩手指，“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文艺腔。”
“文艺腔”是傅越明从前最喜欢揶揄她的一个词，没想到现在反被用在自己身上。
“或者，我应该说‘我爱你’？可惜‘爱’是一个太大的字眼，恐怕你更加不肯接受。”
说着，他直起身，安静地走到车子另一侧，伸手拉开驾驶座的门。小桥收回目光，默默地想，“但是你猜错了……”
心念一动，话已出口。
傅越明顿了一下，轻轻压住她的手，低声问道，“真的么？”
小桥不知所措地缩回手指。
那双深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地凝视着她，好像暗夜的海潮，眼底闪过某种令人心悸的光芒，如同投射在激流漩涡中的星辰倒影。
小桥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不安的双眸。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在心里轻诉，不要怕，把一切都告诉他……
“我……”
她嗫嚅着，终于还是没有鼓起勇气。
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傅越明低下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嘴唇上。
他的唇温润炽烈，而她的却冰凉战抖，在这一瞬间，小桥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她紧紧地闭上眼，任由对方俯身在自己的唇间流连求索，厮磨纠缠。
这个吻绵长而温柔，小桥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滞了，她的手指沿着紧锁的车门缓缓滑动，逐渐抚上侧边的玻璃窗。洛城昼暖夜凉，夏夜的空气包裹着车内逐渐升温的气息，在玻璃上凝出一层薄薄的水汽，触手一片冰凉。小桥的指头缓缓划过，在雾面上留下细长的痕迹。
寒冷的触感令她清醒过来，一回过神，立即发现自己正无力地倚在车座边，傅越明的吻已经离开她的唇畔，依次落在她的颈项间，沿着线条柔和的锁骨辗转而下，逐渐深入。小桥吃了一惊，暗暗挣扎起来。
他的怀抱微微发烫，似乎有一股奔流的热力在他的胸膛中翻腾，随着嘴唇与她肌肤间的接触，终于觅得了出口。感觉到了小桥的抗拒，他倏地抬起头，黢黑的眸子里闪着她从未见过的星光。
“越明，你……”
“嘘，不要说话。”
傅越明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却突然加大了双臂的力量，一只手揽过小桥的后颈，另一只手拦腰抱起她，让她的身体更加贴近自己。他抬起头，重新开始亲吻她的嘴唇，这一次却不是温柔的点到为止。他的体温包裹着她，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挟持，小桥的心脏“怦怦”狂跳，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助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听头脑指挥，完全沉入了未知的广袤海洋。
她奋力挣了挣，根本没有撼动他的钳制，这才发现傅越明的力量大得吓人。她的身体被强健手臂压向他的怀抱中，严丝合缝，连心跳声都彼此融合，那些无谓的抗拒反而更令她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人是多么地贴近。
时间仿佛也静止了，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缭乱，就好像要召回六年前的光阴…… 一片模糊中，郦小桥居然想起了广义相对论，她自问没有超越光的速度，无法令时间倒流，摘不得水中花，捞不出井中月。
现在已经几点了，他们已经在这里耗了多久？逝者如斯，再沉溺又有什么用处！
郦小桥把心一横，用力别过脸，张开嘴，狠狠地咬向自己的嘴唇。
傅越明一吻之下，忽然尝到淡淡的血腥味，蓦地抬起头，稍微拉开一点距离，沉声问道，“你怎么了？”
疼痛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感，小桥总算找回自己的理智，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咬你，想了想，还是咬我自己比较公平——越明，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我真的不希望失去你。”
急促的呼吸声逐渐平息，傅越明安静地看向她。
血液微甜的味道弥散在车内狭小的空间中，他伸手抽了一张面巾纸递过去。
“我没事！唉哟……”小桥向后躲了躲，一不小心磕上玻璃窗，不由地轻呼一声。
傅越明抬起胳膊想要扶她，一看见她的表情，还是收回了手指。
“刚才是我不好，希望你不要介意。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身上的衬衫领口有些松了，黑发凌乱，棱角分明的面庞落下一滴汗珠。
小桥抿着嘴，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低下头，果然看见衣襟被扯得皱成一团。
她抬手整了整衣裙，若无其事地笑道，“刚才发生过什么事吗，我怎么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们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餐，你答应从今天开始戒烟了。”
说着便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傅越明低沉的声音在她脑后响起，“既然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要急着跑掉？”
“谁说我要跑，”小桥面不改色地坐回座位，顿了一下，轻声回答道，“我是在做饭后运动。现在，请你送我回家吧。”
他不再说话，她也安静下来，两个人各怀心事，默然坐在疾驰的汽车中，看窗外璀璨流动的灯火。
第三章 少年，少年
从这里到小桥住的公寓，路程并不远，连高速公路都不用上，只是刚好要经过USC（美国南加州大学）校区。说起这所大学，倒是一个极度矛盾的存在，一方面拥有众多富家子弟的生源，另一方面，偏偏坐落在洛杉矶治安最糟糕的区域。小桥在上学的时候，定期会收到Department Of Public Safety（公共安全部门）的信件，通报本周内发生抢劫事件的细节。
车子慢慢地驶过一条暗巷，小桥忽然看到不远处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短发的墨西哥少年正捂着手臂啜泣。
她一时忘记了车里古怪的气氛，伸手朝他指去，“越明，快停下，前边好像有人受伤了！”
没等车子停稳，便飞快地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你没事吧，需要我帮忙吗？”
那少年的手肘处一片血红，鲜明的颜色触目惊心，他低着头，双肩不断地颤动，好像控制不住惊慌失措的情绪。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你不要怕，把手递给我好吗？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桥一边柔声询问着，一边向他走近，翻开自己的手袋，想找出一些纸巾用来止血。
少年依旧在哭泣，根本不理睬她的问话。小桥以为他听不懂英文，又用西班牙语问了一遍。
傅越明把车停稳，“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大步朝他们走来。他5月份刚从这里的研究生院毕业，知道附近鱼龙混杂，校方三令五申，千万不要在夜间独自走进暗巷，可是小桥性子急，根本不等他开口制止便一个人跑出车外。
“当心！”
傅越明的话音未落，那少年突然抬起头，清亮的褐眸在朦胧的路灯下闪了闪，脸上根本没有半滴泪水，嘴角一扯，突然绽放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下回见，好心的女士！”
小桥一愣，向前伸出的右手悬在半空，就在这千分之一刹，少年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扯过她的手袋，转身就跑。
“糟了，我的信用卡和ID！”小桥惊呼起来，“喂，你别跑啊，那里面根本就没有现金！”
傅越明走过来，朝那少年的背影瞥了一眼，拧起眉，将手里的车钥匙抛给小桥，“赶快回到车里去！”
说完这句话，他拔腿朝着少年离开的方向追去。
“等一下……”小桥急得连连顿足。
附近的街区素来不太平，以往学校开设安全讲座，防暴专家都建议大家不要与歹徒发生正面冲突，
如果真的遇到袭击，就把随身准备的三五块“买路钱”扔出去，吸引对方低头捡拾，总之，一切以安全脱身为前提。
可是刚才傅越明竟然只身追了上去，那少年只是孤身犯案也就罢了，倘若还有别的帮凶……
小桥心头一紧，不敢再深想下去，调头冲回车边，用力拉开驾驶座的门，沿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驶入幽深的后街。
傅越明跟在那少年的身后一路狂奔，在黑黢黢的巷子里绕来绕去。他高三的时候曾经考过国家二级运动员，尤其擅于长跑，当下追得那墨西哥小子汗水涟涟，叫苦不迭。
“该，该死的，先停一下！”少年倏地转过身，气喘吁吁地喝道，“你这家伙难道是疯了吗，非要跟在我后面不可？”
傅越明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把东西还给我。”
少年“呸”了一声，朝地上吐出一口唾沫，开始破口大骂，抑扬顿挫的英文中又夹杂着零碎的西班牙语，气焰嚣张，措辞刁钻，口才好得令人称奇。
叫嚣了一会儿，终于缓过劲来，扬手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弹簧刀，表情狰狞，摆出一副预备攻击的姿态。“快滚开！别在这里挡我的道！”
傅越明面无表情，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他的威胁一样，径直走上去。
墨西哥小子不料他如此反应，呆了呆，下意识地挥手刺来。
刀尖轻轻颤抖，划出一道歪歪斜斜的弧线，傅越明侧身避过这个毫无准头的攻击，伸手钳住他的腕子，朝着相反的方向用力一拧，“当啷——”一声，弹簧刀脱手飞出，落在角落里的垃圾箱旁。
“见鬼……”少年龇牙咧嘴地痛呼起来。然而他颇耐摔打，三挣两挣，居然摆脱了钳制，弹身而起，满口污言秽语，电光火石间从衣襟下摸出一把手枪。
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狰狞起来，似乎立即就准备扣动扳机。“该死的，你这次真的是惹火我了！”
吱——
黑色的轿车歪歪斜斜地停在巷口，车门一开，郦小桥苍白着面孔飞奔而出。
她用尽全力朝他们跑去，高跟鞋被狠狠地扔在轮胎旁，“不行，不能这样……”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受到伤害，绝对不行……”
傅越明闻声回过头，只见小桥已经跑到眼前，张开双臂，想要挡住随时可能射出的子弹。
“你这是干什么！”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伸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呆在那儿不要动！”
墨西哥小子像看戏似地望着他们你来我往，瞅了个空子打算抽身溜走，却傅越明抢先一步拦住了去路。
“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来。”
少年愣了一下，“怎么，难道你没看见我手里拿着什么吗！快滚开，不然我真的要对你不客气了！”
他的手腕微微颤抖，脸上的表情比两位“受害人”还要惊恐。
傅越明沉着脸一言不发，抬起腿就是一记侧踢。
“越明，小心！”郦小桥手心里全是冷汗。
少年扣动了扳机，然而臆想中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出现，随着踢腿的动作，那支手枪应声飞出，磕在暗巷一侧的砖墙上，又弹跳着落向地面，发出类似于塑料碰击的声音。
傅越明一把制住年轻的匪徒，反剪着他的胳膊，将他按在地上。
抢来的手袋被捡了起来，递到小桥身前，她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翻来覆去地盘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