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他咎由自取。他能够在曼谷立足,完全是因为我的帮助。可是他不听我劝,和北部帮的阿佳丽那个毒贩子搅在一起,在开曼群岛注册了小公司暗中转移资金,临走还吞了我的一大笔款子……”
小桥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怎么,你不相信?”老人的眉毛又拧了起来。
小桥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一向是合作的关系,只不过我爸爸最先和你合作,后来跟阿佳丽合作——这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你们做的都是不法生意,只不过一个在明面上,一个在暗处罢了。”
元仰松盯了她一眼,心里有些佩服这女孩子的敏捷思维。
“当时他信政府正忙着在全国扫毒,三个礼拜就死了九百多人,曼谷的医院里塞满了伤患,根本没有人关心一个普通外侨的生死。所以他买通了官员,从停尸房找了一具无人认领的腐烂男尸演出一场金蝉脱壳的戏法,自己却整了容,改名换姓远走高飞了。至于阿佳丽那个蠢女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他的替死鬼而已!”
小桥凝神听他说着父亲的故事,忽然悲哀地想,元仰松说的没错,郦小桥、林苏芬、乃至阿佳丽都只是郦东君演戏的道具而已,当他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挥舞一番,不需要的时候随手可以扔进垃圾箱。六年了,郦东君在智利过着优渥的生活,却从来没有想过被遗弃在泥潭里的妻子和女儿。
然而他又保留着多年前小桥涂鸦的乱针绣,死后把一大笔财产留给她。
“既然你知道他是假死,为什么当时没有拆穿,却到南城对我妈妈说那些话……”
“我怎么知道郦东君把钱弄到哪里去了?我只知道,他在南城的耳目还没有撤走,说明他总有一天会和你们联系的。”
“所以你才对我和妈妈那么关照?哦,不对,你只是在监视我们而已,你想把我们控制在手心里,等的就是有朝一日爸爸自投罗网。”
“哈!”老人扬起眉毛高声笑起来,“你以为你父亲是什么善良人士?你以为这些年来,他没有在暗中对付我?”
“我真是不懂你们这些人,”小桥忍不住眼眶泛红,“元伯伯,我原以为,你至少对我妈妈是真心关怀的……”
元仰松的面色一沉,“我只是想要回我应得的钱而已,你把现金汇到户头,我自然不会跟你为难。小桥,你本来就没有拥有过那笔钱,所以这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困难的,可是我不一样。那些钱原本都是属于我的!”
小桥忽然间意识到,自己从前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啊,她以为元仰松和元健之是世界上最缺乏共同特点的叔侄,可是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他们俩是如此地相似。
元仰松提到那笔被郦东君卷走的巨款时,眼中闪现的贪婪和眉宇间的执念,简直和元健之讨要汽油费的表情如出一辙。如果健之也掌控着那样的地下势力,不就是另一个元仰松么?
提起地下势力,小桥心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猜测。
“元伯伯,这次你怎么一个人来洛杉矶了?最近生意还好么?”
元仰松的瞳孔猛地收缩起来,嘴角下的纹路略有加深,好像在强忍着愤怒。
这些微小的表情变化并没有逃过小桥的双眼,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看来,你的确是一个人来的,你已经失去在东南亚的地位了……”
如果他还控制着那些非法生意,势必不会如此窘迫,居然只有一个亲生侄子仓促地打点行程。小桥想起以往他来这里看望她时的阵仗,那些鞍前马后毕恭毕敬的所谓“员工”们……
“元伯伯,让我随便猜一猜,恐怕你那些‘生意’都快要撑不住了吧,是经营不善,还是黑道洗牌?啊,我明白了,你也准备像我爸爸当年一样,‘卷款潜逃’了,是不是?恐怕还有另一些‘陈仰松’、‘赵仰松’在后面追着你跑吧,就像你当年追着我爸爸不放一样。”她仰着头大笑起来,嘴角的伤口扯得生疼,心情却无比舒畅。“怪不得你这么心急,非要赶过来,打我手上这笔遗产的主意。你既不喜欢房产,也不肯买黄金,只等着它们变现之后就远走高飞……哈哈,元伯伯,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爸爸当年做的事呢……真没有创意……”
“闭嘴!”元仰松大喝一声,又一次高高举起左手,眼看着就要向小桥脸上挥去。
“真没有创意,”她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怎么止都止不住,“两次都打同一个地方,真没有创意……”
元仰松脸色一沉,联想到她刚才讽刺自己学郦东君逃亡的路数,慢慢地将手放了下来。
“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他冷冰冰地警告道。
小桥还在笑,“最后一个问题,元伯伯,你怎么就确信我会乖乖地听你吩咐,把遗产变现汇到你的户头呢?说实在的,我突然发现秘鲁也是个可爱的地方,那里不是盛产羊驼么,就让他们把这笔钱收归国有吧,反正都是非法所得,我不在乎。”
出乎她意料的,元仰松这次并没有暴怒,反倒心平气和地望着自己。
“小桥,你不会不知道我跟你母亲的关系吧,”他望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你以为我现在失去东南亚市场,在南城就没有立锥之地了?真是小孩子见识……上个月,我已经和你母亲领证结婚了,她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你吗?”
“什么意思!”小桥刷地一下从角落里站起身。
“如果你再一意孤行的话,我只能把你母亲送到一个有趣的地方——我保证,她的余生都会感到生不如死。”
小桥的面孔顿时失去了血色,默默地退回角落里。
经受了血的教训,她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冲动,变得深思熟虑起来。
“在想怎么跟我做交易吧?”元仰松那双锐利的眼睛放出些许赞意,由衷感喟道,“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好了,小桥,你比健之那个不长进的东西更像我。”
小桥没有搭腔,也不知道正在卧室里枯坐的元健之现在心里作何滋味。
元仰松见她似乎有所松动,也放缓了语气,循循善诱道,“我不会为难你的,我这次来,只想拿回那笔钱而已,拿到了就放你走。”
然而郦小桥也不是傻瓜,这两个人已经登堂入室了,显然并不在乎公寓楼层中的监控录像,等小桥签署文件之后,根本无须抛售变现,只要迫使她将财产过户,元仰松就可以远走高飞,怎么可能等在美国坐以待毙。
之所以选择住在这里,正是因为过户手续需要时间,元仰松不希望小桥身边的朋友感到她失踪了。她的脸受了伤,稍加修饰,恰好有了向公司请假的合理借口,连同事们都不会怀疑。
她明白自己凶多吉少。元仰松是老江湖,他绝不会带她跑路的,也不可能容许她留在这里成为祸患,最好的办法就是事成之后让她彻底消失。
为今之计,只好尽力拖延时间,然后想办法悄悄报警。她不停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激怒元仰松,也不能让他对自己产生任何怀疑,必须让他猝不及防——不然只怕会连累到远在南城的母亲。
次日小桥本应跟律师接洽,然而她的嘴角还没有消肿,未免引人怀疑,只得把见面的时间暂时往后延。
元仰松需要外出准备资料,临走之前命令健之看好小桥。
手机和电脑早被收走了,电话也在元健之的监控之下,小桥昨晚临睡前被迫服了安眠药,直到中午精神都不太好。其实健之也好不到哪去,一双眼睛泛着血丝,显然整个晚上都没敢放肆休息。
屋子里实在太安静,小桥揉了揉刚刚松开捆绑的手腕,抱着膝盖坐在飘窗上,窗外的阳光像糖炒栗子一样散发着馨香,屋里却只有沉闷的空气。
她偷偷打量了一眼元健之,试图寻找一个突破口。
“健之,你帮我看看家里有什么药,我的脸很痛。”
元健之面无表情地打开冰箱,用保鲜袋包了几块冰递给她。
“谢谢你。”小桥轻声说着,朝他的眼睛望去,“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安静么?跟我说几句话吧,元伯伯现在又不在这里。”
他低下头,别过脸不去看她。
小桥叹了口气,“我还没有怪你,你倒来跟我闹别扭了……如果不是你把我弄晕,元伯伯怎么可能进得来?他昨天打我的时候,你明明都看见了,却一声不吭,也不过来阻止……健之,你很早以前就知道元伯伯的计划了吧?你也是他的一颗棋子?那时候我们在南城第一次见面,你就说喜欢我,是骗人的吧……其实我也真傻,居然想都没多想就跟你来洛杉矶了……”
“行啦,别说啦,你嘴上的伤口还没好,一直讲话不嫌累吗?”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呵斥道。
小桥见他的态度有所松动,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很疼啊,你帮我出门买一点药好不好?要是明天还在出血,又见不了律师了,元伯伯肯定会生气的。”
健之盯着她的嘴角的血丝和淤青,心里泛起一丝愧疚感,然而他又没有胆量忤逆元仰松,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小桥安静地等着他回答,不经意间朝窗外一瞥,眼角余光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健之,既然你不放心留我在家里,就带我一起出门买药吧,我发誓,绝对不会跑的,我妈妈还在元伯伯手里呢!你不相信我?那你把枪带上吧,如果我跑的话,你就一枪打死我!健之我真的只是想买点药而已……”
元健之禁不住她软磨硬泡,终于带着小桥走出房间。
管理员乍一看到这女孩子受伤的脸,大吃一惊,她倒是一派轻松,“昨晚喝多了,不小心在浴室里滑了一跤。”
元健之在旁边面色尴尬,低头拉着她朝公寓外走去。
他害怕小桥找机会逃走,其实这倒是多虑了,郦小桥一门心思要将元仰松绳之以法,即使真的报了警,也会留下来稳住元氏叔侄,更何况林苏芬还没有脱离他们的控制,她又怎么敢一个人离开。
午后的阳光洒在脸上,晒得嘴角伤痕有点发烫。
小桥哼着歌走在元健之身边,状似不经意地踢起一块石子。
道路拐角处有个年轻人回过头来,“嗨,桥!真巧啊,我刚好路过这里,你上次说的那种神奇草药还有吗?”
小桥笑微微地站在原地。其实她在楼上的时候就已经看到蒂姆了,她知道他并不是恰巧路过,刚才他一直在公寓楼下打转,想按铃却又有点犹豫的样子。
原来上次通电话谈到草药的事,小桥说自己不在家,蒂姆要去接她,电话却莫名其妙地断了,因此他害怕小桥那天心情不好,懒得搭理自己了。
他快步走过来,突然发现她嘴角的伤痕,澄澈的蓝眼睛顿时流露出诧异的神色。“桥,你的脸怎么了!你受伤啦?这是怎么回事?”
元健之站在一旁,紧张得脸色发白,唯恐小桥说出什么重要的话来。
谁知她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对蒂姆笑道,“跟你一样啊,上回你的眼睛为什么肿了?”
“啊?”蒂姆有点诧异,“你也遇到了……”
“不是那个墨西哥孩子,”她立即截住他的话头,“不是未成年人。”
元健之一头雾水地听着他们打哑谜,心里越来越紧张,“走吧,我们还要去商店买药呢。”
“还记得从前在办公室玩游戏,你说我送给你的礼物吗?它们成真了。”她被健之扯着往前走,一边回头一边大声说,“还有荷塞的事,我跟你说过,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你应该立即去做什么?”
“啊?”蒂姆满脸诧异,跟着他们身后小步跑着,“喂,这位先生,你松开她的胳膊好吗,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位女士!”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纠结所谓的绅士风度。
“蒂姆,别这样,这是我的男朋友……”
“他就是你上次说的未婚夫?”
“当然不是,”小桥脱口而出,接着又怕健之起疑,侧身朝他怀里靠过去,“蒂姆,你快走吧,别忘了我送给你的礼物……”
“桥,你等一下!”
小桥回过头,紧紧地盯着他,语气依旧很轻松,眼睛里却泛起一层水雾,“我请你,立即把上次没有做的事情做完!”
元健之拖着小桥钻进路边泊着的一辆汽车,蒂姆仍旧站在人行道上,呆呆地看看那辆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你刚才对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元健之咬着牙恨恨地问道。
“只是随便打个招呼而已,蒂姆是客户公司的实习生,我们以前在好莱坞的夜店里遇见过。健之,你紧张什么,我不是跟他说了么,你是我的男朋友。”
“还有什么礼物……你让他立即去做什么事?”
“难道你没听见他刚才提到‘神奇的东方草药’?其实就是云南白药之类的小玩意,他问我有没有,我请他自己去买。”
她的话让他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再大意,沉着脸开车在街上绕了个大圈,没有去药店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小桥并不气馁,这次出门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买药。她刚才已经把重要的信息传达给了蒂姆,那次在公司玩枪战游戏,她送给他一枚“子弹”,如今子弹成真了。而蒂姆被荷塞殴打之后,小桥曾经提醒过他,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一定要立即报警。
子弹。报警。
她相信蒂姆得到这么多暗示,又亲眼看到元健之胁迫她的场面,一定能够有所领悟。
或许他已经去报警了,而元氏叔侄却一无所知。
或许今天晚上,荷枪实弹的警察就会破门而入……
小桥靠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闭目养神,心里很期待。
事实令人沮丧,一直到元仰松回来的时候,小桥期待的场面前没有发生,倒是蒂姆的电话打了进来。
手机铃声响起,熟悉的号码在屏幕上闪烁,元仰松瞥了小桥一眼,“把它调成免提。”
“嗨,桥,我是蒂姆。”
“什么事?”她失望到极点,反倒失去了怒意,声音很温和。
“今天下午你对我说的话,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说礼物变成真的了,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墨西哥孩子的事,对了,你怎么知道那天我遇到他了?”
小桥已经感到利刃般的目光从身畔射来,元健之捏着手指站在屋角,大气都不敢出。
她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就随口说了几句。荷塞的事是我自己猜的,至于那个礼物,蒂姆,如果有一天我们不能见面了,就留给你做个纪念。”
“桥,你怎么能够说这样的话!我们以后当然会见面的啊!”
小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可以想象,那年轻的男孩子正瞪着一双海水般纯净的蓝眼睛,对着话筒大声责怪自己。
她无奈地笑起来,“总有一天你会回莱比锡的吧。”
“可是……”
“好了蒂姆,我今天很累,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聊吧。”
“等等,还有你那个男朋友,看上去他根本就不在意你的感受,你怎么会……”
“我真的很累,不想再说了,再见。”
小桥轻轻按下挂断键,坐在椅子上等待元仰松发话。
“你们今天出门了?”他的怒火是显而易见的。
元健之声音有点发抖,“三叔,小桥嘴角的伤口总好不了,所以我带她出门买点药。”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一声暴喝,健之的身上早挨了一脚,他也不敢说话,捂着肚子低头认错。
元仰松盯了小桥一眼,拧着浓眉说道,“放心,今晚我不会打你的。早点睡觉,过几天还要去见律师!”
“你不问我跟蒂姆说了些什么?”
他哼了一声,“一听那小子说话,就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如果你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人身上,只能说明你也是个蠢货。”
小桥低下头,不得不承认元仰松比自己老辣百倍。
又过了一天,郦小桥嘴角的伤口终于愈合,多按一些粉底就能掩盖,元仰松很满意,立即让她打电话约见律师。
两个人在公寓的会客区碰了面,所有的文件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她签上名字。
元仰松没有出面,只有健之陪在一旁,巨额财产正向小桥招手,她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