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是认错人了吧,我们家最近没有任何长辈过世。”
律师很客气,“郦小姐,如果你今天没有空的话,我们下次再聊。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的话,打办公电话和手机都可以联系到我。”
“不不,我想没有这个必要了。”
“郦小姐,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他一再坚持,小桥只得收下他的名片。
第二天又在同样的地方遇到他。小桥假装没有看见,飞快地躲进驾驶座,发动车子离开了。
结果第三天居然继续跟这张熟面孔打照面。
小桥终于警觉起来,怀疑这人患有精神疾病或者怀有某种犯罪意图。
她一向加班到很晚,最近又面临升职考核,乘电梯下到停车场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钟,雪亮灯光下,陡然见到这位律师先生,心里不能说是不害怕的。
“请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连着几天被你骚扰了,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一定会去警局投诉的!”
律师的反应很和善,“郦小姐,我并没有要干扰你生活的意思,只是受到委托,完成份内的工作而已。如果你有空的话,不如今天我们找个地方详谈吧,我已经把相关的资料都带来了。”
他提着昂贵的公文包,一身行头很是体面,怎么看都是一位值得尊重的专业人士。
小桥思索了一下,“这样吧,我们上去,到我的办公室谈——不过我先说一句,如果你有什么不良企图的话,这家事务所的保全系统是最先进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叮”地一声,电子门合上,小桥心里隐隐发毛,好在律师先生手持公文包,一直低头盯着他自己的皮鞋尖。
到了楼上,小桥直接把他领进一间会议室。
“这里没有人,有什么事,请你直接对我说吧。”
律师从包里取出一叠文件,摊在空空荡荡的桌面上。
“郦小姐,这些是财产明细表,请你先过目。”
“你上次不是给过我一张表格了么,我根本就一点都不明白!”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可以给你解释。”
小桥怒极反笑,“请问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我什么时候成了富家女了?那些地产和股份,我根本听都没有听说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得到继承权。还有什么伦敦的房产?不好意思,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经过伦敦,还是几年前去大学看同学!”
“郦小姐,请你不要激动,这是被继承人的资料,请你仔细看一看。”
小桥接过那几张纸,从头扫到尾,再从尾扫到头,完全没有看出任何蛛丝马迹。
“这位智利的林先生跟我有任何关系吗?他好端端地非要把这些家产都派给我干什么?”
“林先生是华裔移民,或许他是你的远方亲戚?请你好好想一想。”
小桥闻言,又拿起那份文件研究了一会儿,照片中的男人长相很普通,丢在人群中根本就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即使她以前真的见过他,现在也记不清楚了。
“要不然我去问一下我母亲。”
“对了,林先生的遗物中,有一件是标明跟你有关的,我也列在表格里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跟我有关?”小桥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是哪一件,你指给我看看。”
律师用记号笔圈了个序号,然后翻出一本彩图集,按照号码翻开,摊在小桥面前。
那是一幅简单的乱针绣照片,灰扑扑的底色,一株仙人掌披着凌乱的刺,正开出火红的花朵。
小桥的手指微微颤抖,轻轻地抚上纸面。沉默了一会儿,她转头问道,“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这些都是林先生的私人藏品。”
小桥深吸一口气,把画册递到律师面前,“你看右边这个角落,看到没有,这儿,有一个中文字,你看……”
“对不起,郦小姐,我不认识中文。”
“这是‘桥’,是我的名字。我小时候,父亲很喜欢民族工艺品,有一次我看到一幅很好看的乱针绣,就用水笔在上面写了个‘桥’字,结果他很生气……我还以为他把它给扔了。”
律师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依旧很有职业素养地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
“请问这位林先生的本名是什么?”
“对不起,我只知道他到智利之后的名字是胡安·林。”
“那么请问他是哪一年去智利的?”
“如果没有错的话,应该是2003年。郦小姐,你想起他来了?”
小桥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心乱如麻地望向玻璃窗外。
是父亲吗,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他能弄到属于父亲的私人物品,为什么他要把这么多财产无偿送给我?如果他是的话,那么,骨灰坛里的那个又是谁?
一念及此,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林先生一直是我们的客户,年前因为心脏病发作突然去世。其实这份遗嘱本来应该做废的——林先生曾经说过,你这份财产要在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才能够转账——可是我们还没来得及讨论细节,他就过世了。所以一切只好按常规办了。”
“年前就过世了?那为什么现在才通知我?”
“林先生还有五名子女,他们对于遗产的分配方式有异议,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
“还有五名子女……”小桥下意识地重复着。他还有五个孩子啊,这么说,如果确认无误的话,我可一下子就拥有一个大家庭啦。她回想起那年初秋,在蝉鸣声中度过的十一,元仰松和母亲之间的交谈细节……每一句对白都被抽出来反复咀嚼,终于一点点拼凑出事实的真相。
“从这份清单上来看,林先生是个很富有的人吧,不知道他做什么生意?”
律师沉吟了片刻,很抱歉地说道,“对不起,基于职业操守,关于这方面的细节我不能够透露。我只能够说,他是一个非常有经商天赋的人。”
小桥在心里冷哼一声,只怕是见不得光的经营天赋吧!
烦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用力捏紧拳头,指甲刺入掌心的疼痛让自己稍稍清醒些。她极力保持着镇静,面无表情地问道,“如果我拒绝接受这些遗产呢,会有怎么样的后果?”
律师耸耸肩,“所有财产将收归国有——你当然有权拒绝,如果当真这么热爱秘鲁政府的话,就拒绝好了。”
小桥抿着嘴不说话。
“郦小姐,你打算什么时候签署文件?”
“可不可以让我再考虑几天,毕竟这种事情不是经常碰到的。”她的笑容有些苍白。
“那好,如果有需要的话,就打电话给我。”。
他把所有的文件都留给她,又同她握了握手,径直走进电梯。
小桥独自在会议室里呆了一会儿,拿出手机,不知该拨哪个号码才好。
自然不能告诉母亲,她已经承受了太多打击。也不能告诉元仰松,她根本就没有弄清他在整件事里扮演的角色。
思索良久,终于拨通了傅越明的号码。
嘟——嘟——嘟——
单调的长音不断重复着,然而并没有人接听。小桥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他确实如元健之所说,不再像从前那样爱她了。
郦小桥开车回到公寓的时候,很不走运地发现元健之又挡在大厅外的台阶上。
“你要干什么?”她已经疲惫到极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的态度也很冷淡,“上次的汽油费你还没有付给我。”
小桥点点头,从手袋里抽出一张钞票,“拿去吧,不用找了。”
他既不接,又不走,迟疑着低头挡在门前。
小桥觉得他神色有异,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只好耐下性子来询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元健之“阿嚏”一声,伸手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最近有点伤风。”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崭新的白手绢。
小桥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传统的卫生习惯,耸耸肩,面无表情地别开脸。
就在这一刹那间,元健之突然合身扑了过来,伸手按着那块手绢捂在小桥的口鼻间。
淡淡的酒精味道侵入鼻腔,小桥吃了一惊,还没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失去知觉,软软地瘫倒在元健之的臂弯里。
保安闻声奔过来,健之不好意思地朝他摇了摇头,“你瞧,我女朋友又喝醉了。”
元健之曾经是小桥的男朋友,有段时间经常来访,所以保安对这张脸颇有印象。可是他又回忆起,前些日子这女孩还和另一个高个子的男朋友同进同出,不由地摇了摇头,感慨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作风开放。
空间和时间都浓稠得像黑色的浆糊一样,几个小时以后,小桥的四肢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地恢复知觉。
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天花板那盏吊灯下垂挂的水晶璎珞。
“难道我,又摔倒了……”她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昏昏沉沉地自言自语道。
然而这一次,身边并没有那双搀扶的手臂。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撑着地毯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刚才正躺在空荡荡的起居室中央,看人坐在沙发上翻看一份报纸,听到她的声音,沉着嗓子问道,“怎么,你终于醒了?”
这威严的声音如此熟悉,小桥缓缓转过头,一瞬不瞬地望向眼前那位年过半百的老人。
“元伯伯,你来了。”她的声音里一点惊慌的语气都没有,简直显得有点平淡。她已经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了。
这真是精彩纷呈的一晚,她想,就好像夹了太多火腿和芝士的三明治,吃得你想要呕吐。在倾听了律师的叙述,又经历了元健之的袭击之后,如果这时小桥还弄不明白自己正陷入怎样凶险的境况,那她就未免有点愧对二十五年的人生历练了。
“元伯伯,我前几天就听健之说过,你最近要来洛杉矶。”她不急不缓地说着,朝他望了一眼。
刚才以为他在看报纸,现在才察觉,原来他手里捏着的就是今天律师留给她的过户文件。
元仰松的头发花白,神态端严,浓眉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小桥的面孔,保持着他独有的威仪。
他抖了抖手里的文件,“既然知道我要来,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没有跟我商量?”
小桥轻声笑了一下,答非所问地说道,“健之呢,刚才不是他把你领进来的么。”
元健之这时正站在小桥的卧室里发呆,他不敢违拗三叔的意志,被迫做了这样的事,毕竟心中有愧,有点不知所措。
小桥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偷偷摸摸的脚步声,心里冷笑道,这人果然只配当个傀儡。
伸手捋一捋散乱的长发,直截了当地问道,“元伯伯,你到底想拿我怎么办?”
他也毫不含糊,“你这么聪明,应该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尽快就去找律师,把所有的过户文件签署完毕。你是大股东,他一定会问你年息要不要自动转账,现款要不要购买黄金。不要听他的任何建议,马上把所有的股票抛出,房产都委托出售变现,然后把所有的现金汇入瑞士银行,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户头。”
“元伯伯这阵子很缺钱么?”小桥装作天真无知的样子,笑吟吟问道。
他哼了一声,显然不打算同她多说什么。
“这么多手续要办,得花好几天才能完成啊。”她见他不说话,又道。
“你最好尽快做完,否则我们恐怕要一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元仰松拧着眉毛,严厉地扫了她一眼。
小桥保持着微笑的表情,脑海中却飞速涌出无数个计划。她知道元仰松已经年过花甲,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十年动乱年间他在江西插队,腰部曾经受过伤,后来一直都没有痊愈。第一次在泰国见到他的时候,好像也刚做完手术……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虚弱的老人而已,不然,为什么要让元健之把自己弄晕了再带回家?
至于健之,那倒是个不容易打发的对手,可是他现在呆在房间里,没有“三叔”的命令,他才不敢擅自出来。就算他出来了,只要我先制住元仰松……
小桥的笑容有一点僵了,她低下头,暗自检视着起居室里每一样摆设。
眼前就是沙发,沙发边放着木几。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会听你的话呢,元伯伯?”小桥调侃着,突然从地毯上一跃而起,飞身扑向沙发前的木几,伸手抽出果盘里的水果刀猛地向元仰松的腰间刺去。
她就是要逼他侧腰闪避,她知遭那里是他的弱点。
小桥快,元仰松更快,他没有向一旁躲开,反而纵身向前,伸手钳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拧。“当啷”一声,小小的水果刀脱手飞出。小桥愣了一下,接下来,她的长发被他狠狠揪住,猛地向上提起。元仰松霍然站了起来,扬起左手,一个耳光砸在她的脸颊上。小桥苍白着面孔向后跌倒,却又没法扯回他手里的头发,只能歪歪斜斜地半跪在木几边。
“不自量力的东西!”
老人的手一松,小桥应声倒在地上。他还没有消气,提脚朝木几踹去,“哗啦——”一声,盘子里的鳄梨和葡萄像是开了锅的水滴似的飞溅而出,纷纷落在小桥身上。
元健之听见房间外面的的动静,一个箭步从里面窜了出来,正看见小桥侧着身子抬起头,半边脸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嘴角噙着鲜血,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喘息。
他吓得浑身发抖,心里实在不忍,不知所措地张开嘴,刚要说话,却见元仰松的目光已经扫视过来。
健之打了个寒噤,默默地低下头退回到房间里。
小桥头脑中有几秒钟是空白的,接着才感到唇角剧烈的疼痛。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元伯伯”这样狰狞的一面,一时间有点发懵了。在她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端正严肃的老人,话不多,对自己和母亲都很好。
在她们最困难的日子里,是他一力承担了父亲所有的债务,亲自送她出国读书,嘱咐健之好好照顾她。
他还为她支付过这么多年的生活费。
记得第一次和父母去曼谷看望他的时候,元仰松摸着她的头发说,“可惜我没有儿子,不然就给我们家当媳妇吧。”
恍若隔世。
小桥伸手贴在肿胀的面颊上,手指是冰凉的,这样的触感让她稍微好受一些。血从嘴角渗下来,洇上雪白的地毯。真幸运,她暗自思忖,一颗牙齿都没有打落,不然我只能往肚子里咽。想到这里,居然被自己的黑色幽默逗得笑起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元仰松大声呵斥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哪知道现在是什么表情,大概破相了吧……”小桥喃喃自语。
元仰松顿了一下,从口袋中掏出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格洛克,面无表情地递到她面前。
“如果你有那个本事的话,现在就打死我。不然你就好好地呆在这里。”
小桥不说话,头脑里飞快闪过的计划都已经化为泡影——她是真没有想到,原来自己真正的对手是元仰松。
真是傻,怎么会把他当成一个患有腰疾的虚弱老人呢,即使年过花甲,他也是元仰松呀!
老人见她有点恍惚,收越枪,皱着眉朝房间里喝道,“健之,你扶小桥去洗一洗脸,看看她现在像什么样子!”
元健之唯唯诺诺地走了出来,搀着小桥走进洗手间,又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干净的T恤衫让她更换。
“你不出去?”小桥站在洗手池边,凝视着镜子里自己流血的嘴角,淡淡问道。
健之支吾着不知该怎么搭腔。
小桥知道他奉命看住自己,非要守在旁边才能安心。
“也好,你不嫌累的话就站在那里吧,反正接下来,你恐怕天天都得围着我转了。”说完这句话,她面无表情地脱下外衣,换上了健之伸手递来的旧T恤。
小桥收拾停当,又理了理头发,镇定自若地走出来,在起居室的角落里坐下。
“元伯伯,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吧。”元仰松又恢复了一贯的端严气度,好像刚才下重手殴打晚辈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当年,我爸爸会出事,是不是因为你?”
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他咎由自取。他能够在曼谷立足,完全是因为我的帮助。可是他不听我劝,和北部帮的阿佳丽那个毒贩子搅在一起,在开曼群岛注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