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胡子第一个发现它,声音小得都有些扭曲,“你们看,你们看,那边有头棕熊。”
小桥兴奋得眼睛发亮,“我们走近一点吧,这里看不清!”
“我的相机拍远景没问题,我看还是在这儿拍吧……”
“不是你说要来看熊的嘛,站在这儿怎么看得清?”
大胡子一脸尴尬,“唉,安全第一,安全第一。熊铃和胡椒喷雾不是不管用嘛,准备了那么多,我怎么会料到一件都用不上……”
傅越明皱着眉头朝四周打量一番,只见几只白色的贼鸥站在溪流中的石头上探头探脑,四周一派安宁,远处有一个人拿着鱼竿在垂钓,看上去很悠闲,也不知看见了棕熊没有。
“你们跟着我,慢慢地靠近它。”他对小桥和大胡子说道。
大胡子还要推辞,小桥看了他一眼,“这附近这么多甜甜的浆果,你以为熊在冬眠之前会放过它们啊?那些小灌木后面不知藏了些什么呢,你一个人在这里等,要小心点。”
大胡子又露出尴尬的表情,“算了,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吧。”
三个人沿着河岸,轻手轻脚地朝熊大人靠了过去,快要接近平行的时候,大胡子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
小桥取出望眼镜来看,可惜距离实在太近,反而显得镜头里的影像都扭曲了。
大胡子连拍了几张鲑鱼特写,狠狠心,把相机递给傅越明,“你帮我和它来张合影。”
说完,慌慌张张地踩着石头站到溪水里。
傅越明刚打开电源,愕然发现取景框里,那只熊气势汹汹地丢下鲑鱼尾巴吼了一声,朝这边看过来。
小桥按着心口轻呼一声,大胡子的反应更加迅速,闪电般地回过头,正对上那头棕熊的一双小眼睛。
“啊——”他摇晃了一下,脚底一滑,忽然面朝下向溪水中栽去。
傅越明吃了一惊,立即扔出手里的外套试图吸引熊的注意力,同时大步跑上前,一把捞住大胡子的腰把他给扯上岸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堪称精彩,可惜当事人都没心情回味。
再看那只熊,气定神闲地端坐在溪水中,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沉溺于它的鲑鱼大餐。
远处的垂钓者也听到声音,也收了钓竿跑过来查看。原来刚才他根本就没有看见熊在这里,所以才摆出悠然垂钓的姿态。。
大胡子浑身是水,膝盖上还粘着粉色的鱼皮,显然是晕过去了。
“糟糕,看来要人工呼吸!”
傅越明朝小桥看了一眼,“怎么,你学过?”
“公司的地震救生训练课上学过,看我的……”俯身朝地上的男人凑上去。
“算了,还是我来吧!”傅越明连忙拦住她。
说话间,大胡子已经悠悠转醒,脸色煞白,犹有余惧。“刚才那个大家伙的眼神,好像之前的爱斯基摩老太太啊,真邪门……”
傅越明问他还想不想继续追熊之旅了,大胡子连连摆手。
从小就知道“叶公好龙”的故事,今天居然见证了好熊的洋叶公,可见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大胡子被搀扶着,湿漉漉地离开了溪流,虽然脸色不霁,却还一步一回头地朝那头熊打量。小桥心想,这人还是回到大都会里,继续当一个博览群书幻想旅行的基金经理吧——毕竟,美的维持是需要距离的。
桦树林尽头有一所白色的俄式教堂,大胡子执意要进去看一看。
“你信奉的是东正教吗?”小桥有点不解。
大胡子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不论怎样,只要离上帝更接近就好。”他笃定今天的遭遇全因那个邪门的爱斯基摩老太太而起,所以要到圣洁的地方沉淀一下心情。
这世上苦难良多,所求的不过是一点安慰剂而已。
第十二章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和苏厄德相比,安克雷奇是一个更加热闹的城市,小桥和越明离开了三先生家庭旅社之后,下一站就来到这里。
按照老罗伦斯留给小桥的地址,两个人开车找到了湖边一栋两层的小楼。
罗伦斯已经在院门口等了一会儿,看到他们走进,微笑着同小桥拥抱了一下,又跟傅越明握了握手。
以前在事务所工作的时候,他曾听说过小桥的男朋友元健之,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显然不是传说中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
“罗伦斯先生,你说的对,阿拉斯加的确是棒极了,作为一块‘冷冻鱼排’,我真希望能够在这里生活啊。”上个星期他们还在温暖的西岸聊天,这会儿已经相继飞到阿拉斯加了,只不过罗伦斯已经定居,而小桥只不过是匆匆过客而已。
对方呵呵一笑,“这都要感谢我的太太安妮,是她先爱上这里,然后才建议我搬家的。不过孩子,真不巧,今天你们见不到安妮了,她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可能会耽搁几天才回来。”
安妮不在,罗伦斯又不谙厨艺,所以只能带着客人们上街吃午餐。
他知道小桥和越明都是中国人,所以专门领他们穿越整个城市,去了一家著名的中国馆子。
小桥远远就看到大红色的雕花木门,两盏红灯笼高挂在店门旁,刻意要营造出一点“东方风情”。走进去才发现服务生是印度人,这可真是奇怪了,南亚的居民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穿越半个地球,跑到冰冷的寒带生活呢。
菜肴端上桌时,小桥发觉这是典型的美式中餐,花椰菜泡在酱油里,鸡肉淋了甜甜的调味酱,豆角半生不熟,一条鳟鱼外面裹着面包屑,炸的金黄发亮。
“呃,好咸。”她悄悄地对越明做了个鬼脸。傅越明伸手招呼服务生,“请帮我们加一些冰水。”
结果却是老板亲自跑了出来。
小桥刚准备用中文跟他打招呼,老板却率先开口,“思密达”,“思密达”地寒暄了起来,见客人们都没有反应,这才改换英文问道,“看来我弄错了,两位不是韩国人吧。”
“咦,这不是中餐馆么?”小桥觉得匪夷所思。原来是山寨的,怪不得这里的菜色这么没有家乡的味道。
老罗伦斯可分不清东方食谱的区别,只觉得使用筷子就很有异域风情。
老板挺自豪地说道,“我们这家馆子在安克雷奇很受欢迎,市长一家每周都会来光顾呢。如果你们喜欢的话,欢迎下次再来!”
小桥闻言,在心里悄悄地同情了一下没有口福的市长。
老罗伦斯的房子邻着湖,水里泊了一架六座的海狸型水上飞机。原来阿拉斯加地广人稀,许多险恶的地理环境不允许车辆通过,飞机便成了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只要年龄合格,通过了FAA(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三级体检和笔试,完成有教练陪同的和单独操作的各二十小时飞行,就可以顺利领取私人飞机驾驶执照。
这里一成以上的居民都考取了飞行驾照,然而飞行员依旧供不应求,只好着力培养青年一代选择这样的职业。
老罗伦斯的太太安妮比他更早搬到安克雷奇,曾经去中学担任志愿者,开拓当地学生的视野,增加他们对于飞行的兴趣。前些日子他们的儿子马特来这里小住,还在后院“山寨”了一架双翼小飞机,翅膀上画了裸女的涂鸦,轮胎比山地车的还要迷你——其实造价也跟一辆山地车差不多。
得意归得意,罗伦斯可不敢让客人们乘坐自己儿子的杰作冲上蓝天,出于安全考虑,还是把小桥和越明带到了海狸机旁边。
傅越明在加拿大读大学的时候曾经考过飞行执照,可惜到了洛杉矶就很少去碰操纵杆,最远只飞过太平洋上的卡塔林纳岛。一见到这款水上飞机,开玩笑地建议道,“不如让我来开吧。”
“好主意啊,你可以直接把它开回国,一口气开到南城,还能省下一张机票钱。”
罗伦斯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互相打趣。
小飞机在清凉的湖水上掠过,四周景色尽入眼底。
发动机的声音震耳欲聋,小桥忽然看见茂密森林中有一个小小的空地,有人用木头搭了个原始的窝棚,一旁的木架上还晾着湿衣服。
“那是什么,野营项目吗?”
罗伦斯侧头望了望,对她解释道,“那是个修行者的小屋。”
“修行?”小桥眨了眨眼睛,很感兴趣的样子。
“所谓修行,也就跟隐居差不多。那里的主人曾经参加过越战,退伍后心理受到了创伤,不愿继续和朋友们来往,一个人跑到这里来避世了。”
小桥点头叹道,“是啊,要想躲开所有人的话,没有哪里比阿拉斯加更适合的了。森林望不到边,冬天又漫长,如果你想像一只野兽那样蛰伏起来的话,根本没有谁能够发现。”
傅越明在一旁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孩子,你以为现在还有避世这一回事?”罗伦斯微微一笑,“如果真像你所说,完全切断联系,躲开所有人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死的。人毕竟不是野兽,怎么可能躲避一辈子?”
“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个退伍老兵……”
“他的经历比较特殊。越战时期,他所在的战斗小队伤亡惨重,被打得只剩下两个人。向丛林外撤退的时候,最后一个同伴也陷进了沼泽里。他拼命想把那人拉出来,可是对方已经陷得太深,即便是有机械设备帮助,也会把身体拉断。同伴对他喊,我太疼了,快把我杀死,游击队就在附近,如果继续耽搁下去的话两个人都会没命。他没有办法,只好用匕首割断了他的气管。战后他遭到联邦的调查,刚开始被以谋杀罪起诉,后来又获得了减免,可是他已经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一个人搬到了阿拉斯加。”
“好伤心的往事……”
“即使经历了这些,他也并没有完全切断和外界的联系,至少我就曾经和他交谈过,不然怎么会知道那些故事呢?他说这是灵魂的修行,可是我倒觉得,他或许只是在等待更好的倾诉对象吧。”
“那个人靠什么生活?”
“绘画。参军前他曾经是一个画家,隐居后也偶尔出去卖画换生活费。我的客厅里有幅风景图就是他的作品,进门的时候你们恐怕都没有注意。”
罗伦斯向小桥询问晚餐的意向,经历过中午的打击,她对这里的中餐馆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三个人在安克雷奇的商业街上边走边看,小桥忽然发现这里的许多标牌都写着“酵母”。
餐厅叫“酵母”还情有可原,可是怎么连书店礼品店都不约而同地自称“酵母”呢?
原来北美早期的淘金客来到阿拉斯加拓荒,冬季漫长无边,做面包用的酵母很快就失去了活性。为了吃上饱饭,他们只得把它藏在贴身的衣袋里,因此后来大家便把熬过寒冬的正港阿拉斯加人称为“酵母”。
小桥觉得这名字挺奇怪,当下折进一家“酵母”礼品店里,想看看里面的东西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
果然,陈列架上摆放着许多本地特产的小物件,小桥发现一种拇指长、榛子色的小果实很抢手,到处都可以看到用它做成的耳环、钥匙链和头饰。
“这是什么树的果子?看上去真可爱,可不可以吃?”
罗伦斯瞥了一眼,不禁莞尔,“如果在野外,我希望你不要随便去吃——它们是麋鹿的粪便。”
“嗳?”小桥愣了一下,忙不迭地松开手,“怎么搞的,这种东西也可以拿出来卖!”
一旁的店员见她神态可爱,笑嘻嘻地插口道,“放心吧小姐,那些‘黄金’都经过特殊处理了,即使你把它放进嘴巴也没有关系——看那边的调酒棒,也是用鹿屎做的。”
“好创意,呃,让我看看它们是不是‘中国制造’。”
“你是从中国来的吗,知道么,我一直想去中国旅行。”店员突然来了兴趣,“你是第一次来阿拉斯加吧?”
小桥抿嘴一笑,成心跟他开玩笑,“确实是第一次来,不过这里实在是太美了,我已经决定以后都不离开了。”
“欢迎欢迎!这里确实美极了,明年可别忘了去领‘那张支票’……”
出门的时候,小桥悄悄问罗伦斯什么叫做“那张支票”。他笑道,自从阿拉斯加发现了油田,政府就开始成立基金,只要住满一年的居民,定期都可以得到基金分红,就是所谓的“那张支票”。
“好吧,看来我真的得认真考虑迁居的事了。”她眨着眼睛叹道。
晚饭选在一家民谣餐厅,几个人一边吃烤鳟鱼,一边看身着传统淘金者服饰的歌手演奏吉他。
邻桌有一家人在切生日蛋糕,胖乎乎的小男孩被妈妈推上台去表演,他扭捏了一会儿,忽然间放声高歌起来。小桥本来就不知道他唱的是哪首曲子,更何况这孩子的音准堪比网球发球机,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个音从哪个位置飞出,一曲唱罢,举座皆惊。
孩子的母亲却“呜”地一声,用手握住嘴,激动得热泪盈眶。
现场效果感人,表演方式娱人,连互不相识的看客们都忍不住大力拍手为他们喝彩。。
弹吉他的歌手又拨了一会儿和弦,开始把目光投向小桥这一桌。
“赶紧准备一支歌吧,孩子,待会儿他会过来找你合唱的。”老罗伦斯显然知道这家店的经营路数,伸手按了按小桥的肩,朝舞台的方向指过去。
傅越明也朝小桥看了看,她却笑吟吟地推了他一把,“你忘了吗,我以前当过文艺委员的,一天到晚被老师派任务表演节目——倒是从来都没有听过你在公开场合唱歌,所以这次换你出头露面。”
他也不反驳,微微笑着抬眉问道,“你是要找我救场?”
“哎呀,这还不简单,你随便唱点什么,只要声音够大就行一快去震慑一下刚才那个‘嘶吼派’小天王。”
吉他歌手果然转了过来,望着小桥,径直走向这张桌子。她气定神闲地摊摊手,傅越明已经在一旁站起来,对着那人耳语一番,然后跟在他身后走上台去。
这是一首小桥并不熟悉的歌,前奏响起,傅越明握着话筒的样子像是在沉思。
然后他低声唱了起来。
他的嗓音很醇厚,温润而低沉,有一种深情的意味。目光扫视过来的时候,小桥默不作声地垂下了眼睛。
老罗伦斯对于音乐颇有研究,侧耳听着,一只手轻轻地扣着桌子,过了一会儿,回头对小桥说,“这曲调让我想起从前和安妮恋爱的时候……孩子,你的男朋友很爱你。”
“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唱什么。”她微笑着别过脸。
傅越明是在加拿大念的大学,出国前下功夫学过法语,小桥却只在选修课上简单涉及过一些,如今早忘得精光,根本听不懂这支法文歌的歌词。
“那我翻译给你听。”罗伦斯说道,“这是一首即兴曲,刚开始的时候他唱……”
“不用了,”她连忙止住他,“就像现在这样‘裸听’也挺有意思的。”
有时候“无知”反倒能够带来平静。
傅越明远远地凝视着小桥。其实她记错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在台上唱歌,十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刚跨进初中门槛的新同桌时,他就为她唱过。
记得那是入学后的第一个“外语周”。
南中一向以语言教学见长,除了英文之外,德日法意四个小语种的班级也分别招收了学生,每到深秋时节“外语周”活动时,学校的大礼堂总有文艺晚会,南城其他学校纷纷组织学生前来观摩,算是官方的年度交流项目。
所谓“外语周”,自然以提高语言能力为宗旨,因此文艺晚会所有的节目均由英德日法意五国的语言来演绎——歌曲也就罢了,戏剧类的节目倒有一半会让观众们摸不着头脑,因为语言不通。好在演员用心,舞美精致,即使台词从头到尾都没有听懂,好歹算是看了一场令人费解的热闹。
那是十月底的凉爽天气,小桥入校刚刚两个月而已,作为文艺委员,要为新班级出节目参加年级里的审批。
“据说他们只选四个节目参加晚会,剩下的班级就只有被淘汰的份了。依我看,咱们班最好去演话剧,找一位大师的剧本改编改编——最好是世界级的,有文化底蕴的——千万不能在气势上输给人家!”叶贤宇在她耳朵边上反复唠叨。他一入校就和她分在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