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回到小时候一样,”她望着舞伴肩上落下的杉叶,轻声说,“我记得那天,路边也有杉树。”
傅越明点点头。
“那时候,大家最喜欢篝火晚会,因为那天在学校逗留到多晚都不会有人管……对了,最后好像还是你把我送回家的,不然我都打算在教室里过夜了。”
“我送你回去之后,又骑了一小时车才到家,天都快亮了。”
“哎?你不是说你那天要去亲戚家住,所以才顺路送我回去的吗?”
傅越明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小桥打了个呵欠,“没想到篝火晚会之后,每个班级的舞蹈都得了奖,叫我白担心了半天。”
原来集体舞比赛只是学校提高班级凝聚力的举措,评委形同虚设,务求皆大欢喜。也只有新生们不知道这条“潜规则”,才会紧张。
后来小桥再没有为它费过心思,因此,也只有初一那年的那支曲子,深深地铭刻在了她的心里。
三先生招呼大家吃蛋糕,接着又取出相机来“啪啪”拍照。厅里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合影,都是从前在这里落脚的客人。
几个人围坐在桌边喝着啤酒,三先生的妻子以前在北部爱斯基摩小镇教书,像所有的文科老师一样善于言辞,跟小桥讨论了一会儿《孙子兵法》,又向意大利夫妇介绍起了极地食谱。她建议大家一起玩杀人游戏牌,小桥对于那种类似于“三国杀”的纸牌也挺有兴趣,可惜意大利先生有点喝多了,拉着太太的手不放,意大利太太又好气又好笑,说这老家伙一定是把我当成另外一个女人了吧。
谁知他扳过太太的面颊大力亲了一口,然后用意大利大声说,玛丽娜我爱你,你永远是那不勒斯最娇艳的玫瑰。
意大利太太充满柔情蜜意地瞪了他一眼,扶着先生回去休息了。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三先生扬了扬手里的啤酒瓶,“喝完这个,咱们也该进去了。我造这所木屋的时候专门选了合适的地点,虽然在森林旁边,可是供水供暖系统都齐全,睡前洗个热水澡,明天精精神神地出门去。”
小桥瞪大眼睛,“这所房子是你自己盖的呀!”
“可不是嘛,我曾经盖过五六间木屋了。第一次造房子的时候没有经验,只图景色漂亮,把它弄在了不适合的岩层上,结果没法设置排水管道,浴室根本就不能用。幸亏我当时还是个单身汉,需要洗澡的时候,就去附近的便利店、洗衣店、邮政局里解决。撑了半年,实在受不了了,又自己设计了一种淋浴的装置,有一年夏天在外面冲凉,忽然看见一头熊走进院子里来了,吓得我连衣服都没拿就跑了出去……”
他见听故事的人都捧腹大笑,接着说道,“你们别把这当笑话听,熊这家伙。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说个故事吧,我的父亲曾经是个棒球运动员,身体壮得能够杀死野狼,有一天他忽然感到腰部疼痛,躺在沙发上站不起来了。医生说这是重度的腰肌劳损,还说他这辈子都不可以参加球赛了。可他没有打算认输,开始一个人别着徒步计程器穿越森林小径,每天都锻炼上几个小时,一连五六年,逐渐成了这一带最热门的向导,游客们都喜欢和他一起旅行。可是在一个很平常的周末,当他穿过一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路时,被一头熊给杀死了。”
“啊!”
“那时他正拎着录音机听音乐,没有注意到树丛后的动静……”
小桥不由地感叹起生命无常,心里有些黯然。倒是三先生主动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并没有什么,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死的,他只是提前去天堂陪伴我母亲了。我们活着的人,只需好好地感受每一天的生活,不要让光阴虚度。”
如此达观而睿智的人生观。
可见这位背井离乡,漂洋过海的十九世纪华工的后裔,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精神世界。
小桥顺着草坪上半湿的脚印,看向三先生亲手修建的房子,一根一根的圆木垒叠着,窗边栽种了细叶百合与勿忘我,白绒绒的点地梅花球悬挂在屋檐下——这里的春天虽然短暂,当地人却用心守护一点点温暖,并且把欣欣的春意传递给每一个过客。
第十章 风景这边独好
次日小桥翻阅了当地的旅游指南,决定去划海上双人独木舟看冰川。所谓双人独木舟,原本指的是爱斯基摩人的兽皮艇,由两个人各持一支双头桨划行,如今大多数独木舟都已经使用塑料材料,更加轻巧灵便。
开了半小时的车,早看见一群人在大大的“SEA KAYAK”牌子下面等待。
码头上很热闹,餐厅、纪念品店密密匝匝地拥在一起,木制栈道一直延伸到灰蓝色的水面。远处是连绵的群山,顶峰都积着皑皑白雪,油画背景似地映衬着沿岸一溜儿白船。
太阳并没有露出云层,气温却不如想象中那么低,几个壮健的水手只穿着短袖在船上忙里忙外。
傅越明刚刚泊好车,向导就到了。她的年龄看上去还没有小桥大,梳着一根姜黄色的马尾辫子,脸上红彤彤的,还没说话就开始笑。
“嗨,很高兴认识大家,我的名字叫做珍娜,就住在这个镇子里。这附近的每一户人家我都认识,每一家超市、加油站、咖啡馆我都熟悉,每一只海獭、海豹、海狮我都起了名字,哈哈哈,如果你们有什么问题的话,现在可以来问我啦!”
她按照身高脚码给所有人分发救生衣。
小桥的个子不算矮,可是混在一堆人高马大的西方游客中显得毫不起眼,只能穿最小号的衣服。其他人的防水服都是深蓝色的,唯独她一身亮黄,配着鲜红的救生背心,蓝汪汪的防水护腰,煞是醒目,好像戏台上的角儿一样。
众人齐心协力把独木舟一一搬上游轮,珍娜很活泼地打了个呼哨,“走啦!”
船一开动,海风立即扑面而来,小桥这才感到有点冷,可是又舍不得外面的风景,举着相机不停地拍照。
“你的存储卡够不够大?”珍娜开玩笑地问道,“咱们得航行三个钟头才能到达目的地呢,后面的风景越来越漂亮……”
“可是这里已经很美了呀!”小桥由衷地感叹道。
船在宁静的水面航行,不远处一带松林,松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雪山,偶尔有白头鹰飞过,船舷边的游客们连忙取出望远镜追随它的英姿。
每隔一段水路,就飘着一个草绿色的浮标,浮标上趴着胖嘟嘟的海狮,彼此打着哈欠,浑不在意身侧兴奋交谈的外乡客。
海獭则披着一身温暖的皮大衣,惬意地仰躺在冰水中,好像在自家后院游泳池里晒太阳的美少妇一样,炫耀着从海底找来的闪亮贝壳。
不一会儿,游轮经过了一片环礁的海域,只见向阳的一面岩壁上层层叠叠地占满了海鸟,简直比摩天大楼还要热闹,只欠了各自的门牌号。
旁边高一些的石缝里,一群黑背白腹的小家伙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嗳,企鹅?”小桥惊叫一声,接着自己也反应过来,这里临近北极,哪来的企鹅?
傅越明撑不住笑了,“那是海鸠,一种会潜水的海鸟。”
他见小桥紧紧裹着防水服和救生背心,还是冻得嘴唇发白,摇了摇头道,“这里风太大,回舱里坐一会儿吧,刚刚走了一半路程,不知多久才能到呢。”
“那可不行,难得来一次,我要把所有的美景都牢牢地刻在脑子里。”她一面打颤,一面笑嘻嘻地坚持着。
“那我去里面帮你买一杯热咖啡。”
珍娜望着傅越明的背影,朝小桥挤了挤眼睛,“是男朋友吧?对你真好啊,多细心的一个人!”
小桥已经懒得解释了,由着她善意地乱猜。
说话间,一只红蹼的海鹦嘴里叼了条小鱼,带着驰名天下的滑稽表情,“啪啦啪啦”拍打水面飞了起来。由于比例太不匀称,它努力扇动着和身体相比过于短小的翅膀,在仅仅高出水面一英尺的空中飞翔而过。
船舷旁的游客们无不大笑起来,小桥也笑着叹了口气,“唉,这小家伙总是一副笑嘻嘻的傻样子,可不知道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傅越明已经转回来了,一手一杯热咖啡,先递了一杯到珍娜面前。
“哎呀,谢谢!不过我刚吃过早餐,还是你留着喝吧。”她连声道谢。
小桥却非常不客气地接过另一只杯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胃,“我没问题啊,这里还空着昵!”
傅越明耸耸肩,“不用解释,我知道‘水牛’的实力。”
小桥闻言扑哧一笑,不由地想起刚进中学的时候,班级里还没有配备饮水机,大家总要穿过黑漆漆的走廊去水房取热水。她贪玩,不想浪费课间十分钟的游戏时间,所以总是叫越明帮忙,而他也不推辞,只是偶尔调侃一句“水牛”而已。
倒是珍娜在耳边悄悄提醒一句,“穿了这身防水服,待会儿上厕所可不方便。下船前记得去一趟洗手间呀。”
喝完了咖啡,顿时感到浑身都热起来。
傅越明唤了一声,小桥回头看看,只见他把自己的手套脱了下来,递到她的眼前。
“我自己有手套啊,就在背包里面……”
“这副我刚才戴着,暖和一些。”
小桥低下头,微微地笑起来。
他这个习惯,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记得高考前的冬天,所有人都被集中起来特训,小桥看书看得头昏脑胀,坐在空气浑浊的教室里频频打盹。傅越明已经决定去加拿大升学,并没有考试压力,却依旧每天来学校报到。
班主任的板书龙飞凤舞,小桥一面抄笔记一面抱怨。南方城市,建筑物里没有供暖系统,一到冬天就冷的人坐立不安,小桥抬起指头,凑到嘴边呵一口暖气,然后继续奋笔疾书。
傅越明在一旁安静地趴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把自己的手套递过来,“不如戴我的吧,暖和一点。”
小桥想也没想就褪下自己的五指手套,把他的那一副戴了起来。
少年的体温早已温热了绒布衬里,小桥感到整个掌心都被暖暖地包裹了起来。
她忙着做题,他也不说话,拿过她的手套勉强撑在自己手上,继续看一本地理杂志。过了一会儿,余温散去,小桥的手又开始发冷,而傅越明已经将重新捂热的五指手套递还给她。
那时候,校园里还没有普及取暖小家电,一整个冬天,两只手套就在越明和小桥之间传来传去,他捂热了它,再把它递给她,周而复始。
就这样用体温帮助小桥度过了最难熬的寒冬。
船航行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停在码头边。
远处有堆小山似的背包,露营者们正忙着搭帐篷,看到新来的游客,忙不迭地扬起胳膊大声说嗨。
这一片水域邻近山脚,到处都飘着大块大块的浮冰,小桥穿着防水靴踩在湿漉漉的黑色石滩上,感觉很新奇。
到处都是一人多高的碎冰,融水沉积成湖,湖面上生长着大片大片鲜黄的藻类植物——环境再严苛,总还有不屈的生命。
远方,山脚附近的碎冰渐渐连成一片,稍一靠近,就感到寒气逼人。
珍娜指挥小伙子们把独木舟搬上岸,又吩咐大家把食物和饮水塞进前后舱存储起来。
“待会儿,我们可以边欣赏冰川,边吃野餐!”
六七只鲜艳的小船齐齐排在冰湖边,远看就像是彩色铅笔似的。
众人整装待发,小桥一脚跨进船舱里,塞好了防水的护腰,这才发现独木舟虽然看上去不大,舱里却有足够的空间,稳当得很。
傅越明在加拿大受过赛艇训练,知道划桨的时候不能只靠手臂用力。小桥虽然经验不足,好歹当过几年体育委员,运动细胞充足,很快就学会了全身发力的方法,独木舟像梭子一样飞快地冲了出去。
“慢一点,慢一点,不然五分钟之后你就会吃不消啦……”向导珍娜在另一艘船上喊道。
小桥只得放慢速度,把手从防水手套里抽出来,悄悄地拨了拨一侧的湖水,心想,这么凉的温度,不知道落下去会不会立即冻死。
独木舟在迷宫般的浮冰湖中滑行,极目远眺,只能看见幽蓝的冰面和明澈的湖水,山脉和森林都被阻隔在寒气之外,时间和空间连绵成了冷色调的背景,有一种异世界的恍惚感觉。
绕过一方两人高的浮冰,却发现向导的独木舟横在前方。
“看来我们得等等其他的人,他们都掉队了。”珍娜摊手说道。
“没关系,这里这么美,让我呆多久都行!”
对方呵呵一笑,“我在镇子里长大,五岁起就跟着父母出海了,从来都没有看厌过这里的风景。”
“是啊,你看那片冰川!这么多蓝色的浮冰,一点尘埃都没有,简直像是天堂一样。”
“呃,天堂我可没有去过,恐怕比这儿稍微暖和一点吧,”珍娜笑道,“对了,你们知道冰川为什么是蓝色的吗?”
说话间,另外几只独木舟也已经到了,游客们提着桨围在四周,挺认真地等待珍娜解释。
傅越明知道小桥在这方面有点孩子气的好胜心,所以也故作不知,假装思考状望着她。
果然,小桥蹙眉想了想,抬起头飞快地答道,“我记得从前自然课上说过,固态降水日久天长地堆积,硬度不断增加,变成了致密坚硬的冰川冰。因为密度太高,吸收了波长较长的光线,散射了波长较短的蓝光,所以才呈现出这样晶莹剔透的蓝色。”
众人恍然大悟,珍娜“啪啪啪”地拍手笑道,“答得好,待会儿到了野餐的地疗,我奖给你一块巧克力吃!”
听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傅越明也微笑地看着小桥。
又划了半个多小时,珍娜下令在前方登岸。
那是一片突兀的岩山,地上拉拉杂杂地爬着些藓类植物,男人们合力把几条小艇拖上高地,珍娜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背包拽出舱。
“好啦,来来来,每人一个杯子,我让你们尝一尝家传的肉桂咖啡和老祖母姜饼……哦对了还有你,”她对着小桥哈哈一笑,从侧袋里拿出一袋松露巧克力,“这是你的奖品!可别都吃完了,我还没尝一口呢……”
大家都掏出背包里的食物交换品尝,然后四散走开,分别寻找心仪的景色拍照。
小桥捧着相机爬上高坡,只见一块块浮冰挨挨挤挤地,一直从湖水中连上地面,渐渐汇聚成凸凹不平的冰毯,铺陈数里,汇入山谷之中。
有几个人在厚厚的冰层边缘拍照,远看像是蛋糕奶油旁装饰的果粒,小得可怜。
这里没有雷鸣般的巨响,也没有分崩离析的冰块坠人大海,或许是时间不对,这一切比旅游手册上介绍的要平淡太多,然而依旧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过于美好了……”小桥自言自语道,“可是谁都知道它每一天都在消融。”
打个什么比方呢,她想,这就像是下午四点半,后院草坪上温暖的阳光。身在其中,如此留恋,却知道它很快就要消逝。
“嘿,拍完照了吗,我们得抓紧时间了!”珍娜走过身边,见她脸色有点苍白,忙又递过一块巧克力,“再来一个问题,答对了有奖。你看前面那些松树的颜色。”
小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冰川另一侧的树林望去。
只见郁郁青松漫山遍野,被浅浅一弯冰水分成了两片。
“绿色的啊,难道不是吗?”
珍娜哈哈一笑,“再仔细看看!”
小桥定睛一看,果然发现水两旁松叶颜色略有不同,一边偏于苍灰,而另一边是翡翠一般的碧绿。
“咦?怎么是两种颜色,难道是属于不同的树种吗?”
“再猜猜看。”
“不然是因为土壤的成分不同?还是水质区别?”
“哈哈,可把你给难住了。”珍娜颇有些得意,又朝一旁的傅越明望了望。
他低头略一思索,眼睛一亮,轻轻地回了一句话。
这下却轮到珍娜吃惊了,“你以前看过这里的介绍吗?好吧,这是最后一块巧克力,我言之有信。”
小桥连忙拉住傅越明的手臂,“答案是什么,是土壤的酸碱度不同吗?”见他开口欲答,忙又伸手握住他的嘴巴,“等等!你先别说,让我再想一会儿……”
珍娜笑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