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们在干什么?”年轻的嗓音透露出惊诧之意,蓝眼睛的男孩手里端着两只玻璃杯,泼泼洒洒地从远处跑来。他刚才只是顺道去了趟洗手间,没想到女伴却要跟别人走了。
“这是怎么了,你喝醉啦?”他朝她上下打量,心想这女孩子不是没到法定的饮酒年龄么?
小桥头晕眼花,已经完全失去方向感,急中生智,轻轻捏住那男孩子的手,朝他身上倒去。
“喂,喂,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呼唤声越来越遥远,四周的空气已经稠成了一汪浆糊,小桥感到心里漾起无以言喻的微醺和兴奋感,终于打开所有防线,沉入黑暗的海洋。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醒转过来,像是久溺水中的人猛然间抬起头来,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微凉的空气。耳边传来秒针运行的滴答声,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静地扫视着容身之所。
这是一间陌生的空屋,房里的摆设很精巧,墙角一盏夜灯调得很低,昏黄的光线洒在木质地板上,暗影幢幢。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侧卧在一张床上,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揭开薄毯,不出所料,身上只有一条单薄的睡裙。
小桥怔了半晌,默默地坐起来,下了床,用毯子紧紧裹住自己。
这是一户民居,不是宾馆……她咬牙暗忖着,这么说对方就在附近……
头还有些发晕,她抬起一只手狠狠地抵着太阳穴,想要修复短暂性的记忆缺失,然而唯一能够想起来的,只有那杯微咸的冰水。必须承认,自己需要面对的是一段空白的时空。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小桥抿着嘴唇,飞快地扫视身畔,正看见一只彩色玻璃的台灯摆在床头柜上,提了提,沉甸甸的勉强算是称手,于是一把扯下插头,一声不吭地退到门背后。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小桥在心里冷笑一声,难不成这时候还想展示绅士风度?
门把手缓缓地转了半圈,有人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咣当——”古色古香的台灯应手飞出,朝那道模糊的人影砸去。
“啊啊啊啊——”一个年轻的声音响彻房间,走廊上流泻进来的雪亮灯光如同舞台效果似的,衬着那人别别扭扭地将身一纵,手忙脚乱护住头面,堪堪避过一劫。
台灯划了道漂亮的曲线,擦着那人的右肩飞向一侧墙壁。难得手工镶嵌的古董灯罩耐得摔打,居然没有粉碎,只是裂成了均匀的两半,分别落在地板上,径自又弹了几下。
小桥见灯袭失败,奋力挥起靠背椅还要再打。
“求求你别发疯了,郦小姐,啊!快把椅子放下来……”
熟悉的声音有点语无伦次,小桥愣了愣,摇摇晃晃地丢下椅子,一只胳膊肘撑在椅背上,呆望着眼前可怜巴巴的墨西哥少年——荷塞。
“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有点发懵,刚才凭着一股怒气“痛下杀手”,现在停下喘息,才又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荷塞已经被打得晕头转向,揉着肩膀站起来,喘着气回答道,“这里是我家啊。”
“你家?我又怎么会在你家?”
她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头,把长发弄得乱糟糟的。
“不关他的事。是我看到你晕倒了,本来想送你回家,可是白瑗去了Studio,门打不开,只好带你来阿罕布拉了,这是我的房东卢卡斯太太家。”
温和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小桥转过头,看见傅越明抱着双臂靠在卧室的门框边,安静地望着自己。
“越明?”
“是啊,”荷塞在一旁插嘴道,“傅先生说你病了,刚才听见房间里有响声,我猜是你醒了,所以拿了点吃的进来,谁知一见面就要挨揍!”
他从地上捡起四散的水果和曲奇饼,又说,“幸亏这阵子我在郁老先生的武馆里练习咏春,不然刚才那一下子,嘿!一定把我的鼻子敲扁!郦小姐,上次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挺温和的人呢……”
“你的鼻子本来也不高嘛……”小桥在心里偷偷接道,然而毕竟有点不好意思。
傅越明走进来,一拍他的肩膀,“好了,别在这里抱怨了,回去睡觉吧,郦小姐也需要休息。”
“好吧,祝你早点康复,郦小姐。”荷塞笑着耸了耸肩膀,“放心,明天的早餐我会负责的。”
墨西哥少年一离开,卧室里顿时变得安静起来。薄毯因为刚才激烈的动作而松开,小桥伸手紧了紧,看着傅越明走过去把门合上,心里有点忐忑。
“越明,我到底……”
他咳嗽一声,轻轻地说,“不用担心。当时我也在场,远远看到你倒下去,还以为你喝醉了,所以才带你回来。卢卡斯太太替你换了衣服安置在这儿,艾什丽跟卢卡斯先生参加夏令营去了,这是她的卧室。”
“艾什丽?那个棕头发的小家伙呀,原来这是她的房间,怪不得所有的摆设都这么可爱。”小桥想起那天在海上遇见的活泼丫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她揉着太阳穴走到床边坐下,不小心踢到了半片伶仃的灯罩,它咕噜噜地滚动起来,又撞到另外的那半片,彼此碰击着,发出叮当响声,折射出夜灯的光线投在壁纸上,五彩斑斓,忽明忽灭。
“糟糕,合不起来了。”小桥弯腰捡起碎灯罩,又仔细瞧了瞧地上一模一样的另一片,发现弥补的可能性几乎是零。“替我对艾什丽说声对不起,瞧我,把她的房间都给弄乱了。”
弄乱其实无关紧要,碎裂的东西却是再也不可能回复原样了。
小桥心里有些黯然,咬着唇,一只手按着身上的薄毯,另一条手臂垂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床沿。傅越明望着她,心里怦然一动,径直走过去,蹲下身,抬头望着她的眼睛。
小桥一怔,发觉自己被傅越明的目光所包围,故作轻松地笑道,“其实我刚才根本就没有醉,只是有人递给我一杯水,刚喝完就不对劲了。”
“我知道。我过去扶住你的时候,阮先生也在旁边,他说这样子一看就是误喝了GHB,分量倒不大,可是要躺上三五个小时才能清醒过来。”
“你是说阮文思吧,都怪他非拉我去跳舞,”小桥嘟着嘴,“半支舞没跳,一滴酒没喝,倒是死睡了几个钟头……”
“他看到你不省人事,气坏了,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在教训你那个蓝眼睛男伴。”
“蓝眼睛?哎呀,文思错怪那个人了,根本不关他的事啊!”
傅越明深深看了她一眼,平淡地转过头,站起身,“好了,早点休息吧。据说这药有剩余反应,你要尽量侧着睡,免得呼吸不畅。”
“其实你把我送回家就好,不用这么麻烦的。”
“你的钥匙在包里,包被阮先生抓去用来打人了。”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嗳?”
没料到阮文思这么仗义。
一想到文思仪态万千地操起手袋,猛敲对手脑门,捏起亮丽的指甲饱以老拳,小桥就忍不住扑哧一笑,同时又在心里对那个蓝眼睛的替罪羊表示深切的同情和歉意。
“真的错怪那个人了啊……”
“等我从阮手里要回扯坏了的包,里面的钥匙早不见了。只好打电话给白瑗,可是她在Studio里忙着,我就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小桥连声道谢,随口说,“没想到那时候你也在店里,真的好巧。”
其实世上哪来这么多巧合。傅越明是阮文思约来的,自从文思发现所谓的“小时候的同桌”能让桥快乐起来,就悄悄记下了他的号码,打定主意要尽力撮合。
傅越明整了整凌乱的床头柜,朝她点点头,转身朝门口走去。不知为什么,小桥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留恋的感觉,只希望他在这房间里再待一会儿。
黑夜对于她来说,一向意味着失眠或者梦魇,而酒精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如今已经答应白瑗,不再刻意灌醉自己,陪伴她的就只剩下梦魇而已。
小桥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在这间陌生屋子里得不到安宁的睡眠,然而鬼使神差地,总觉得只要傅越明多留一秒钟,心里的安全感就多出一分。
“嗯,现在几点了?”见他已经把手搭在门把上了,她终于想出一个话题,一面说,一面暗自咒骂自己,见鬼,这么罗嗦做什么,难道是药劲还没有退……
傅越明朝腕上看了看,“三点一刻,你还可以再睡四个钟头。”
“哦……”小桥轻轻答应了一声,欲言又止。
“是不是头还在痛?我去帮你拿一杯水。要不然明天请假吧,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哪儿呀,我好得很,明天记得及时叫醒我!”
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却又不肯立即跟他道晚安,一步步走过去,有点茫然地倚在门边。
“怎么了?”傅越明温和地望着她,伸手理了理她耳侧的乱发,“还有什么事要说?”
“也没什么。对了,你以后都不住这儿了,荷塞他们一定会很想你吧,”她笑了笑,接着又问,“月底就走吗?提前把日子告诉我,有空的话,我送你去机场。可别跟我客气啊!”
说罢,像兄弟似地在他肩膀上大力拍了拍。
傅越明见她故作豪迈,刻意使用这样男孩子气的肢体语言,心知她对自己仍然心存芥蒂,当下微微感到有些失落。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与她拉开些距离,唯恐让她感到不自在。
“我订了19号的票。你要上班就不用麻烦了。好了早点睡吧,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轻轻颔首,转身离开房间。
门合上了,小桥按着额角慢慢走回床边,面朝下趴在柔软的垫子上。
他们之间的发展明明都按照她的意愿,现在已经是最称心的结局,傅越明月底就要离开洛杉矶,回国开始他的幸福生活了,小桥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不是滋味起来。
必须承认,就在刚才那一刹那,她是真心希望傅越明说他不走了,就留在遥远的异国陪伴她。他们甚至都不需要有什么交集,只需知道,这个男人依旧在这座城市生活,在西岸同一片艳阳下,小桥就感到无比安心。
可是刚才他淡淡回答,“不用麻烦了。”
然后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一步……
“停!睡觉睡觉,胡思乱想当不了饭吃!”小桥翻了个身,伸手敲敲自己的额头,扯开薄毯盖在身上。
数羊数到一千三百六十八只,睡神依旧没有降临的意思,小桥气不过,开始在头脑里演练CFA的考试习题,过了一会儿,居然真的盹着了。
第九章 和你一起,去阿拉斯加
早餐当然由荷塞烹调,他厨艺精湛,心思灵巧,在武馆暂时安身的那一周时间里,已经彻底抓住了郁氏夫妇和一干弟子的胃,临走的时候众人百般挽留。荷塞生来就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暑假又有大把时间,卢卡斯太太也就乐得放他每周去橘子郡学“打功夫”。
小桥起得早,吃了饭,傅越明送她去上班。钥匙丢了,又来不及回家更衣,只好穿着前一天的裙子走进办公室。小桥性格洒脱,自然浑不在意,身后却多了些悉悉索索的闲言碎语。 可惜阮文思去客户那里工作了,不然她倒是很想听听昨晚他和“蓝眼睛”的战况。
上午开完了视频会议,部门经理拍拍小桥的肩,颇为关心地问道,“今天脸色不太好啊,待会儿跟我一起吃午餐吧。”
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美人儿,年龄不大,做事却雷厉风行,精明强干,颇有女将军的气魄。小桥解释说昨天没睡好,她把手一摆,“昨晚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她们新人庆祝考试通过,倒也无可厚非,可是你喝那么多干什么?”
小桥叹声冤枉,随即把真实情况和盘托出,经理瞪着两只杏眼,勃然大怒,“居然有这种事,那个下药的混蛋被抓住没有?”
“我都睡死了,其他人又认不出他来。”
“唉,可惜,可惜!”经理咬牙切齿,仿佛感同身受。其实她和小桥的关系素来平淡,平时只谈工作,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然而一个月前她宣布订婚,即将搬去瑞士定居,然后忽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对所有人都亲切起来。
“你这样可不行,不如下周休个假吧,好好休息一下。”
她倒是真心为小桥着想。自从觅得良缘,完成了安全着陆,就不再把有竞争力的后辈看做是假想敌,对于小桥即将升职的传言也不甚在意,倒是乐得做一个人情,让她抽空休整一阵子。
“可是最近公司很忙啊,而且,反正劳工节也快到了……”
“忙什么,再忙也不能吧身体搞垮啊,看看你的脸色!”她做出痛心的表情,“劳工节要到九月份呢,在那之前你都不休息?年假十天,你以前一直不用,难道要等到结婚再说?”提起“结婚”这两个字,经理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喜气。
“唉,再看看吧。”
“还犹豫什么?整天为工作劳碌,加班是家常便饭,还要交税做贡献……女人得学会善待自己,别傻了,听我的话,下周就去休假,再不去就把身体拖垮了……”说到最后,抬起胳膊作了个坚决的手势,不知是不是回忆起自己当新人时的辛苦日子。
小桥工作两年,第一次看到经理讲话这么诚恳,想到以往为了工作上的事跟她据理力争,总被给予迎头痛击——可见只要没有压力没有竞争,大多数人都能变得可爱起来。
经理的建议毕竟很有吸引力,午餐时小桥已经在认真思考休假的计划。
顺便躲一躲傅越明也好,她想。自从那天在赵杰西的游艇上遇到他,走到哪儿都能碰见。一跟他说话,内心深处就像打仗似的,永远都下不了决心说再见。“再这么下去,迟早变成人格分裂。”小桥托着腮自言自语。
“去哪里渡个假也好,反正越明月底就飞走了,等我回到洛杉矶,再也不会遇到他。”
但是去哪里呢?
小桥咬着嘴唇发呆,眼角的余光刚好瞥见老罗伦斯留给她的便签纸。
她挠了挠头,忽然间灵光一闪,哎呀,可不就有个现成的地方么!
白瑗自告奋勇帮小桥订票,她平时跟着建筑系的教授在城市间飞来飞去,早已积累了足够的里程数。
“用我的会员卡好了,算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可我的生日3月份就过了啊……”小桥哭笑不得。
“真啰嗦,反正这张免费票不用也浪费,就当是我把那些扔掉的酒都赔给你啦!”白瑗忙着出门,懒得跟小桥解释。“对了,你在那边有认识的朋友吗,总不至于单枪匹马吧,会无聊死的。”
“这好办,我去找罗伦斯先生,他在安克雷奇住。”
“罗伦斯?”白瑗突然回过头,“怎么以前没听说过,新交的男朋友啊?”
“什么呀,是同事,他和太太刚搬到那儿。”
“哦哦,有熟人就好。我走了,今晚要在工作室赶工,不回来……对了,周末泰山的乐团有演出,你去不去看?”
“可能赶不上吧……”
她的确错过了音乐会。白瑗在台下独自陶醉的时候,小桥已经坐在机舱里了。
郦小桥的名字虽然带点六朝烟水气,对于精巧景致却一向都没有什么兴趣,倒是很喜欢雪山莽原的豪迈风情,因此对阿拉斯加充满了好奇。
机票的座位靠窗,她脱下外套,随手翻着航空杂志。
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往机舱里走,彩色清洗剂被高压泵压向乳白色的机翼,像是奶油上淋了五颜六色的冰激凌。
后排座位的乘客明显是返乡客,操着独特的口音跟朋友谈论“下面的48个”,小桥零零碎碎听到几句,觉得很有意思。他们把除了阿拉斯加之外的48个州通称为“下面的”,不知道居住在南半球的人会不会把地图倒过来,让南极变成“上面”呢?
不远处有位女士试图把一只箱子塞进行李柜,半天都没有成功。
“让我来吧。”一个声音响起来。
小桥手一滑,杂志落在脚边。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见傅越明举着双手站在走道边,正将行李箱推进柜子里。
“真是太谢谢你了……”对方很感激。
傅越明朝她点点头,转身向这边走过来,一眼看到小桥瞠目结舌的表情,忍不住想笑。
“见鬼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