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一手提着高跟鞋,一手捏着手袋,闭起眼睛伸开双臂,一副耶稣受难的架势。
傅越明心里好笑,走过去揽住她的肩,另一只手从她的膝下穿过,轻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可不可以把手拿开,你的鞋顶住我的鼻子了……”
小桥脸一红,连忙把左手里的高跟鞋塞到右手,一只胳膊空着,别别扭扭地不知该往哪里放,看到傅越明的脖颈空着,便犹豫着要不要搭上去。
“另外,麻烦你把胳膊抬起来,喉咙被硌得有点疼……”
他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小桥无可奈何,只得抬起手臂,环绕在他的脖颈上。
傅越明的唇边浮起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低头朝她看了看,慢慢地沿着人行道朝远方灯火通明的购物中心走去。
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一只泰迪犬从他们身后走过,好奇地围着两个人打了个转,乐颠颠地跑开了。
小桥安静地靠在傅越明的怀中,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这条路很漫长,他们两个人就像是在幽暗隧道里踽踽而行的跋涉者,向着远方那片璀璨的光明而去。那片光是如此的温暖,却又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藩篱,永远都无法触及。
她的心里开始生出隐隐的恐惧。
跟他在一起,她总是很快乐,有一种幸福的安定感。爱他吗?她问自己。当然爱,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
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爱他了,只是自己没有察觉而已,这份温柔的情愫随着她一同长大,逐渐深入血脉,太过纯净,容不得一丝杂质。
可是在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失去了爱他的资格。
车到了公寓楼下,傅越明为小桥打开门,扶着她朝大厅走去。
中庭里闹哄哄的,人头攒动,不大的游泳池像个开了口的沙丁鱼罐头,塞满了各色比基尼女郎,摇滚乐声震耳欲聋,原来是一群年轻的大学生在开派对。
“你们这里热闹的很么。”傅越明随口说道。
自动门缓缓关上,阻断了外面混乱的噪声。
小桥站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密闭空间,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脚前的那一小块地面。
“要不要……要不要进去坐一坐?”鬼使神差地,她轻声询问道。说完之后,连自己也怔住了。
傅越明低头看了看她,小桥忙又补充一句,“一起吃顿晚餐吧——白瑗也在家,你们不是挺熟的么。”
“好。”
十一楼到了,小桥挽着傅越明的手臂,单足点地,一跳一跳地走出来。她住在走道尽头的房间,电梯另一侧是一个小小的公共会客厅,长沙发围着玻璃几案,平时很少有人使用。
小桥走了几步,忽然感到后颈隐隐发毛,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果然发现两道怨愤的目光。
“是你,健之?”她愣住了,慢慢松开傅越明的手臂,转过身,独自向他走去。
元健之黑着一张脸,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咬牙切齿地说,“郦小桥,你好,你好!一个礼拜都没到啊……哦,我明白了,你就是为了这小子才跟我分手的……”
他用英文骂了一句很不堪入耳的脏话,傅越明原本安静地站在一旁,闻言立即走了过来。元健之这才发现对方至少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虽然不发一语,却有种迫人的气势,顿时吓得倒退三步。
“你干吗你干吗,这儿可是文明社会,你要是敢打人,我马上就拨911……”
傅越明刚要说话,却感觉到小桥轻轻地握了握自己的手掌,示意他不要和这种人计较。
“健之,我不是把支票寄给你了吗?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直接跟我联系就行,傅先生是我的朋友,请你注意你的言辞。”
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无耻的劲头,讲好要结婚的,连日子都订了,这下说解除婚约就解除婚约,白白坑我六年不算,现在还在这里跟人拉拉扯扯……”
“够了。键之,不要再说了。”
一个威严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遥控器,“哔——”地一声,元健之顿时失去语言功能。
傅越明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正端坐在沙发上,角落的灯光有些暗,他刚才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人。
“元伯伯,您也来了……”
小桥一听到那个声音,心顿时沉了下去,抬头朝傅越明看了看,轻轻地说,“越明,你先回去吧,不好意思,今天不能请你吃饭了。”
“没关系的。”
他已经看出,刚才那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就是所谓的“前未婚夫”,却不知道这位气度端严的老人又是谁,于是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字缓缓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小桥,如果不方便见面的话,就不要勉强,我来帮你解决。”
“什么呀,别瞎说了……元伯伯,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傅越明。越明,这是我父亲的朋友,元仰松先生。”
她的笑容很轻松,脸色却越发苍白了。
老人并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浓眉下锐利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傅越明。
“小桥,真的不需要我留下来么?”
“真的没事,你先回去吧,越明,今天真是不凑巧,耽误了你那么多时间,连晚餐都没有吃到。”
“你没事就好。”傅越明点了点头,温和地说,“如果有需要就打电话给我,你知道我的号码。”
“好的,下周见。”
傅越明的背影一消失在视线之外,元健之消沉的气焰顿时涨了几分,“郦小桥,刚才我们还没有说完呢……”
“好了!”元仰松威严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键之,你先下去,到车里等我。”
“可是三叔……”
他有些不甘心,还想再理论几句,然而老人冷淡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浓眉扬起,似乎极不耐烦。
元健之不敢违拗,只得如他所言,默默地离开了。
这倒是让郦小桥松了一口气。
“键之和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老人一边说,一边朝小桥望去,洞悉一切的眼神令她有些尴尬。
“元伯伯,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你们都是成年人了,自己做出的决定,自己负责就行,我们做长辈的不会一味插手的。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他发现小桥赤脚站在地毯上,手里拎着一双高跟鞋。
“刚才在客户的公司加班,不小心扭了脚,所以拜托小傅送我回来。”
元仰松点点头,换了个话题,“一年没见,好像又瘦了一些。过来扶住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走过去。”
小桥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受伤了,行动不便,所以出手相助。她走过去,挽起老人的手臂,安静地朝房门走去。
和元健之一样,元仰松也并不高,却有一张严肃端正的面孔,身板笔直,自有一股威仪。
白瑗正在起居室看电视,见小桥挽着一个陌生的老人进来,略略有些诧异,打了个招呼就回自己卧室了。
元仰松在沙发上坐下,对小桥挥了挥手,“不用倒茶,我说一会儿话就走。”
“元伯伯今天住在洛杉矶吗?”
“我在希尔顿订了房间,明天一早就去东岸。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开会,顺道看看你——你母亲最近身体不好,还总是为你的事情操心。”
小桥低下头,安静地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
“很久都没有回家了,什么时候有空,回去去看看她。”
“嗯,我知道。”
元仰松抬腕看了看表,“还有,键之的事情,你不需要有什么压力,我会去跟他谈的。”
“元伯伯……”
他挥了挥手,“不要跟我说那些没用的。你既然不愿意嫁给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两个人都相处六年了,对于彼此也应该有很深的了解,绝对不会毫无理由就分手的。所以键之说的那些我不会放在心上,傅先生我刚才也见过了,你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小桥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债务的事,你不必担心,都已经处理妥了,不会再有人去骚扰你母亲……”
“我明白,这些年,多亏元伯伯一直帮忙。”她迟疑了一下,“对了,有件事,一直想跟您说,我在这里已经工作两年了,最近也存了一点钱,我想,可不可以把以前的学费还给您,生活费的话……”
“跟我客气这些做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本来就很辛苦,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其他的不用多想。”
“可是我……”
老人有一些不快,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可是什么可是,这件事不用再讨论了!”
缓了缓,又说,“你别不吭声,元伯伯都是为了你好。”
“嗯,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小桥哽着嗓子,翻来覆去就是这三个字。
元仰松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强……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看看吧,你母亲一个人也很辛苦,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白瑗走进起居室的时候,听见厨房里传来“哗啦啦——”一阵脆响,急忙奔过去,只见小桥呆呆地站在洗碗机旁,地下满是瓷器碎片,拼一拼至少能够还原出六七只碟子。
“真糟糕,手滑了……”小桥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虎口的地方已经开始渗出鲜血,她却全无察觉,居然弯下腰,打算直接伸手去清理碎片。
“喂,你等一等!”白瑗三步并作两步地抢过来,小心避开地上锐利的残片,将小桥拉到日光灯下。“怎么搞的,大半夜要上演喋血记吗?吓死人……”
说完,推着她挪到洗手池畔,一手拧开龙头,放出凉水冲洗那个伤口。
小桥望着手心里渐渐变淡的血迹,自己也有些吃惊,然而却并不觉得怎样疼。
“本来想出来吃点夜宵的,刚好看到洗碗机里的盘子都烘干了,顺手拿出来,不小心撞到受伤的脚,结果没站稳,手一滑……”
“行了行了,谁有空听你说这些长篇大论的,快点把手擦干。”
白瑗脾气不好,却有一个天生的优点,不论怎样发怒,声音总是一如既往的清脆悦耳。
见小桥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不动,她心中疑窦顿生,走过去仔细地看了看,顿时了然,“喂,你喝酒了?”
“怎么可能,”小桥咯咯笑着,矢口否认,“不信你闻闻看。”
张大嘴巴,很夸张地呼出一口气,清凉到极点的薄荷味道顿时飘散开来。
“见鬼,好好的干嘛要用这么呛的漱口水,此地无银三百两。”
小桥知道瞒不过,耸了耸肩,“刚刚确实喝了一小杯,回来的时候顺路买的,味道还不错,你要不要试试?我去拿盐和柠檬……”
“你就继续编吧,‘一小杯’——明明已经喝醉了,还在这里硬撑,怪不得刚才会打碎东西。”
小桥叹了口气。“唉,真是要命,每个人都这么精明,要我这样的老实人怎么生活下去。”
说罢,干脆放弃抵抗,好声好气地请求道,“白大小姐,麻烦你把我扶到沙发那边行不行,头好晕。”
白瑗“嗤”了一声,抬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搀着她走进起居室。
“说真的,你还是少喝点吧,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还是那句老话,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试着让自己开心一点。”
“不是一直都挺开心的么,”小桥笑嘻嘻地做个鬼脸,“谁像你一样,心情不好就把泰山打成猪头……”
“说你的事呢,扯到我身上来干什么!对了,刚才那位元先生回去了么?他跟你说什么了,又一个人喝闷酒。”
“跟他没关系啊。还有,干吗要说‘又’……”
“小桥,”白瑗挥了挥手,忽然正色道,“你别瞒我了,我看见过的。”
“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最早是在三年前,我刚搬进来的时候,有一次,物业公司例行驱虫,只有我在家,他们就用备用钥匙打开了你的卧室,我跟着进去,看到房间的角落里放了好多空酒瓶,什么种类的都有,全都是喝了一半的。后来,大概过了半年吧,公寓地毯翻新,你刚好去东岸,我又进去过一次,看到之前的那些瓶子都变空了,又有更多的喝了一半的酒瓶放在那儿……”
小桥安静地听着,刚开始脸上还挂着一贯的笑容,不一会儿便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不是‘柜中骷髅’,你大可不必感到难为情。对了,上次我在餐桌下面看到Campral的包装盒,如果没有弄错的话,那个是戒酒的药物吧?既然你也想戒掉它,就别再喝那么多。”
说完,她伸出手按了按好朋友的肩膀,“本来不想说的——我也知道这有点多管闲事的嫌疑,如果你不爱听,就当我没说好了。”
其实白瑗已经表达得很含蓄了。
第一次“欣赏”到小桥卧室里的酒瓶展览时,她的反应可以用震惊来形容。琳琅满目的玻璃瓶子,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她好奇心起,走过去,一只一只捡起它们,只觉得造型各异,品种齐全,真是没有想到新来的室友竟是这样一位豪放派。
物业公司的人也有点诧异。这间屋子干净得很,分明是个女孩的卧室,主人的兴趣却如此诡异,伏特加旁边放着威士忌,白兰地后面跟着干邑,也没有刻意保存,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堆在一起,好像她回来之后,顺手提起一瓶就可以畅饮。
白瑗低下头,望了望离自己最近的那只瓶子,那是一瓶喝得见了底的琴酒,显然小桥没有打算拿它调鸡尾酒,就像喝水似地,直接消耗完毕。
后来白瑗稍微留意过一阵,发现小桥常常会把自己锁进卧室。有几回在厨房吃宵夜,两个人碰了面,小桥略有一些醉意,但也不曾有过什么失态的举动,于是白瑗渐渐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可是今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不吐不快。
“说了半天,把正经事都给忘了。傅越明刚才跟我打电话,说你的手机关了很久,他怎么打都打不通,有点不放心,所以让我过来看看。他还问,刚才那位元先生有没有为难你……”
话讲到一半,突然发现什么,凑过来一把拉起小桥的左手,“哎呀,刚才忘了止血了!你瞧瞧,沙发都染红了!”
小桥愣了一下,低头看去,只见虎口处划开的伤口又裂了开来,细细的几道红线蜿蜒而下,顺着指尖滴溅到雪白地毯上,霎时开出一朵朵绯色的花。
“到底是喝醉了,这么迟钝,你自己都不觉得痛?”白瑗摇摇头,又问,“你有没有创可贴之类的东西?没有的话,我出去买一点……”
“没事的,用水冲一下就好。现在这么晚了,又到哪里去买。”
“有24小时药店,刚好我自己也要买一些药品备用。你先给傅越明回个电话,我去去就来。”
说着,她披上一件外套,捏着车钥匙离开了。
小桥慢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厨房,雪亮的灯光下,盘子的碎片铺满了白瓷地面,倒像是一幅后现代主义的油画。她觉得头痛得厉害,走到洗手池边,先用水润了润脸,然后把手放到龙头下。或许真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血液循环加快,伤口明明不深,却怎么都止不住。她心里烦躁得很,扯了张纸巾揉成一团握着,独自走回卧室。
白瑗似乎已经去了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整间房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头痛得厉害,心脏每跳一下,就感到额角的血管被一只看不见的小手狠狠一扯,又猛地松开。时间像浓稠得调不开的蛋黄酱,黏成一团,黏住了所有的思绪。
她在床边的木椅上坐下,顺手捞过一只玻璃瓶,拿到眼前看了看,原来是白兰地。
“真巧,可以当睡前安眠酒……”她拔出木塞,小小地抿了一口,心里很满足。
白瑗进来的时候,小桥几乎要睡着了,她听见熟悉悦耳的嗓音,“过来把手包起来吧,我还买了一瓶碘酊。对了,你不用给傅越明打电话了,他……”
小桥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卧室门口的人影。
“搞什么呀,怎么又开始喝了!”白瑗有些恼火,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空瓶,“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跟元健之在一起的时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