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安排得不紧张。主要也不是为了玩,只是散散心。”怀月觉得这话虽然是陈瑞炀一开始说的,但好像说的就是自己。散散心,在外面倒是散了,回来却又纠结了。
“真的散心了吗?我怎么觉得你比走的时候更忧心忡忡。”姬君陶含笑道,也渐渐放松下来。
“你又没看到我走的时候的样子……”怀月顺口接道,意识到不妥,赶紧打住,想起那天早晨自己做贼一样蹑手蹑脚从他床上溜走的样子,满脸通红地别过脸去。
姬君陶也同样想到了那天早上,瞥了她一眼,轻声道:“那天早上你快把人吓死了,下次别这样。”
怀月沉默了很久,等车子停到小区楼下,终于鼓足了勇气道:“姬先生,对不起。”
姬君陶失笑:“开个玩笑罢了,别这么郑重其事,我们上去吧。”
怀月坐着没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才艰难道:“姬先生,我那天心情不好,加上喝了酒有点醉,所以,很失仪……”她咬了咬牙,羞得抬不起头,“总之,我实在是……请你原谅。”
“怀月。”姬君陶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褪了下去,心底的凉意一丝一丝渗了上来。
他听懂了怀月的意思。
她请他原谅,他觉得那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对她而言只是酒后失仪,他日盼夜盼盼她回来,盼来的却是一句对不起。
“别这么说,要说对不起也应该我来说。”姬君陶艰涩地笑了笑,“是我的错,冒犯了你,请原谅。”
怀月听出他语气中的难过。自己实在是很过分,那种事情之后,竟然是由她这个女人开口来说对不起,说的时候没注意,说出口才知道这对男人而言也是一种难堪吧?只是无法再补救。
“谢谢你送我回来。”怀月低低地说了一句,推开车门下车,她不敢回头,无法想象姬君陶正以什么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姬君陶下车,打开后备箱,把怀月的行李箱拎了下来,拉出拉杆递到她手上道:“好好休息。”
怀月“嗯”了一声接过拉杆,拉着行李箱一直走进电梯房。
事情终于得以解决,可她心里没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欣喜。
姬君陶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是在他把拉杆递过来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比自己的还要冰凉,完全不似刚才在杂志社门口接她时的温度。她明明知道他喜欢自己,却还是硬起心肠把他推开。刚刚在车上,姬君陶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多话,却分明心情很好,也能开小小的玩笑,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大的难得了。自己却偏偏不肯把这份高兴多维持片刻,没等下车就迫不及待地与他划清了界限。
怀月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坏女人,一个自私的女人,因为他的病他的身份,自己患得患失不敢尝试不敢冒险,弃他的真心如敝屣。姬君陶,她在心里说,对不起,辜负你的一片心意。
第三十五章
姬君陶勉强把车开回排屋。他按下车库卷闸门的开关,望着昏暗的车库,突然觉得车库的门这么小天花板这么低两边的墙这么挤,这么局促的车库,他无法把车毫无擦碰地开进去。他看着正前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终于放弃。掏出手机,给屋里的姬君冶打电话,“小冶,出来帮我把车开进车库。”
姬君冶正在屋子里和阿戚说事情。哥哥一声不吭出去,她知道他是去接怀月,也不点破,那消息还是自己装作无意告诉他的呢。
她知道这个星期姬君陶过得颇为无聊,竟然去了三次“素画廊”,一定是受不了自己孤孤单单在房子里等怀月的缘故。她欣喜地对阿戚说:“哥哥的病真是大好了,竟然都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呆着了。”她和阿戚商量好了,等姬君陶把怀月接回来,四个人一起出去吃饭,酒店的包厢都已经订好了。
“看,高兴得连车子都开不进去了。”她对阿戚笑道,“我哥真是没用,怀月就是他命里的桃花劫。”
姬君陶神色倦怠地走进来,把钥匙扔给她,径自去洗手间洗脸。
“怀月呢?”姬君冶惊讶地问,“你没去接她吗?”
姬君陶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你在说什么?”
“哎呀,你怎么回事,怀月今天回来呀,我以为你接她去了呢!”姬君冶急道:“我连晚饭的位子都订好了。”
“你们去吧,我没胃口。”姬君陶道,一边关上了洗手间的门。
姬君冶还想说什么,被阿戚一把拉住悄声道,“你还没看出来他心情不好?不要再提怀月。”
姬君冶不安地问:“难道怀月一回来就和我哥吵架了?”
“只怕更糟。” 阿戚皱眉道:“你跟我说了上星期天君陶问你要怀月电话的事,我悄悄观察,总觉得他这几天很奇怪,老是坐立不安,我猜那天晚上他肯定跟怀月发生了什么,要不然,以他的性格脾气,宁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开口问你要怀月的电话和住址。”
“你是说,那天晚上他们那个了?”姬君冶怀疑道,马上摇头否认,“如果真那样,现在正是好得要命的时候,怎么会怀月老是躲着我哥呢?先是关机,再是不肯回家?难道是我哥强迫……不会不会,我哥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我那天打电话给怀月,也没听到她对我哥有什么不满,还让我多劝劝他接触外面的人,一切都很正常啊。”
“太正常就是不正常。”阿戚若有所思道,“你看怀月像是不告而别的人吗?急事?第二天一早还能出发去旅游的人会发生了什么大事?”
“你到底弄明白了没有?到底是不是心理医生啊,倒反过来问和我!” 姬君冶不耐烦道,“等会儿给我出去买颗事后避孕药,你昨天晚上发疯了?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避孕药不能吃,怀孕了正好咱们就结婚。”阿戚笑道。
“我还不想结婚,你要是不买我自己去买。”姬君冶不悦道,“大不了豁出去厚脸皮。”
“不行,那种药副作用太大,吃了药起码半年不能怀孕,对胎儿有影响。”阿戚正色道。
“我半年内不会结婚的,也不会要孩子。”姬君冶也板起了脸,“我哥不结婚,我是不会结婚的。”
“不要孩子也不能吃。”阿戚道,“真的对身体不好,小冶你听话。”
姬君冶生气地朝门口走去:“你早干嘛去了?这会儿假惺惺。”
阿戚追过去,一眼瞥见正站在洗手间门口的姬君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君陶,你劝劝小冶,那药真不能乱吃。”
姬君陶对妹妹道:“不管怀不怀孕,准备结婚吧。你30岁了,再晚就生不出孩子了。别到时候吃药都没用。”
阿戚道:“是啊是啊,你不是还说要豆豆给咱当女婿吗?”
姬君冶狠狠瞪了阿戚一眼,“猪脑袋!”一边对姬君陶道,“哥你去睡一会儿,我看你脸色很差,我也要歇一会儿,咱们晚点儿再出去吃饭。”
姬君陶道:“我不吃了,你们出去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姬君陶一步一步向画室走去,头痛欲裂。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时他并没有做任何措施,因为他的房间里从来也没有那些东西,他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一个女子有这样亲密的接触,事后怀月有没有想到要避孕?她那天那样匆忙地跑掉,甚至直到今天还在慌乱,完全有可能忘了吃药,如果真忘了,如果怀孕了……姬君陶无法再想下去。两个人都正在盛年,只要不是凑巧在安全期,其实可能性是极大的。那么,既然她不喜欢他不爱他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瓜葛,自然是要去打掉他们的孩子的。
姬君陶呆呆地坐在画室里胡思乱想,感觉心被丢进了一个石臼里搅得血肉模糊,他弯下腰去,握紧拳头抵住胸口,期望以此减轻疼痛,可还是没有效果。这疼痛仿佛生了根,一直往那血肉模糊处深深扎去,把一颗心支离得破碎不堪。
他的呼吸渐渐困难起来,如果找不到一个宣泄口,几乎随时都可能窒息。姬君陶强迫自己迅速在周围寻找可以帮助自己的物件,终于在桌角处发现一把裁纸刀。他迅速伸手抓了过来,朝自己的左手腕上划了下去。
一颗血珠涌了出来,马上变成了一道,沿着手腕流了下来,滴到地上雪白的宣纸上。伴随着手腕上的一阵刺痛,姬君陶觉得心绞痛也慢慢得到了缓解,呼吸变得顺畅了一些。他盯着宣纸上越来越多的血渍,直起腰来,拉开一个抽屉。绷带、剪刀、创可贴,在这个家里,姬君冶在每个房间都准备了这些东西。
“哥,我和阿戚……哥!”姬君冶站在门口,盯着他的手腕低声惊呼,满脸惊惶,“哥,你怎么了?”
“我不小心被裁纸刀划了一下,”姬君陶抬头微笑道,“快来帮我扎上。”
“哦。”姬君冶咽下嘴边的话,急忙走过来将纱布压在伤口,再用绷带一圈一圈绑好,手法熟练。一边包扎一边埋怨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这裁纸刀好久不用了,夏天容易感染,得去打针破伤风。”
姬君陶满不在乎道:“伤口不深,两天就好了,不用大惊小怪。”
姬君冶不依道:“都伤到血管了还是小事吗?你是想要急死我是不是?”
姬君陶看看妹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小冶,不要去吃药,如果真有了就结婚吧,阿戚和你这么多年了,不要辜负了一个男人的心意。”他把目光转向窗外,太阳明晃晃地照在树上,叶子都被晒得蔫蔫地耷拉下来,没有一丝生气。
姬君冶心里难过,脸上却笑道:“我怕带不了孩子,要是像豆豆那么乖还好,要是……”她急忙住口,刚刚还骂阿戚是猪脑袋,自己还不是笨得像头猪。
姬君陶毫不在意地含笑望着她:“我们这么多大人,小猴子还能跳得出如来佛的掌心?你小时候多皮啊,现在倒来担心自己的孩子皮不皮了。”
“是,妈妈这辈子,尽为我操心了。”姬君冶道,“哥,你要把身体养好一点,将来帮我抱孩子,还要教他画画,他有个画坛奇才的舅舅,如果连画画都画不好,那简直就是丢我们姬家的脸。”
姬君陶点点头:“好,我会倾囊相授,一定让他青出于蓝。”
晚饭过后,姬君冶说要去会个朋友,开车出去了,临走嘱咐阿戚好好陪着姬君陶。阿戚怀疑道:“你不会是想偷偷去买药吧?”
姬君冶正色道:“我不去买药,有了孩子我就留下来,做未婚妈妈。”
阿戚哭笑不得道:“行,咱们一个未婚妈妈、一个未婚爸爸、一个未婚舅舅、一个未婚宝宝,就这么着凑合一起过吧。”
姬君冶是要去“火知了”,她约了怀月。
哥哥手腕上的那道刀痕她看得一清二楚,是失手划破还是故意割伤她一眼便看明白了。
母亲最后的几年中这样的事故发生过很多次,所以她总是习惯在每个房间都放一个急救包,还特地去学了现场急救的方法,止血包扎、人工呼吸等等,全都非常熟练。做一个抑郁症患者的家属实在是十分辛苦的,换了她自己,大概也没有勇气去试着接受这样一个爱人。
如果怀月是因为这一点而拒绝哥哥,她能够理解。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不要说情侣和夫妻了,大难临头各自飞都是正常现象,又为什么非要自投罗网呢?一个29岁的离婚女人,不会像小锦那样不谙世事,前思后想作出最佳最合理的选择才是正常的。
只是,姬君冶觉得自己终归还是自私,为了哥哥,现在只能不惜骗取怀月的同情心,暂时拉她过来稳定一下哥哥的情绪。这么些年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哥哥自伤,她刚才吓得连尖叫都不会了,难道母亲的噩梦要在哥哥身上重演?
前段日子她和阿戚都很乐观地认为哥哥的病已经痊愈,她本来那天晚上也想对怀月在电话里那样说,让她不要有思想负担。可现在她不敢说这话了,哥哥手腕上的那一刀,是否意味着他的病情加重了?虽然阿戚安慰她说事情没那么严重,不过她根本不信,也不敢冒险。
只好先委屈怀月了,她想,她当然不能欺骗怀月,但是并非不能把事情做得技巧一点。到最后如果怀月还是不愿意,强扭的瓜也不甜。可眼下哥哥如此脆弱,这一关总要想办法度过。只能盼着过了这一段日子,哥哥对怀月的执念就消散了。她记得阿戚曾经说过,很多抑郁症患者的偏执都会莫名而来莫名而去,可能哥哥也会如此。
怀月走进“火知了”的时候,看到姬君冶一脸严肃,心里一惊,直觉那是和姬君陶有关。
下午分手后回到家里,她也是心神不定,一想到姬君陶冰凉的手指就坐立不安,连云南买回来的东西都没心思整理。她好几次想打电话给姬君冶问问他到家了没有,终是觉得不妥。所以姬君冶一约她,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希望能从她嘴里了解一些姬君陶回家后的情况。她觉得自己好像上了一条船,理智告诉她应该马上下去,感情上却有点放不下,毕竟经过了那样的一晚,再不能视他如同陌路,那样的肌肤相亲,理智是一回事,却在心里也做不到了然无痕。所以明明知道这条船的船底有个大洞会进水可能还会随时沉没,还是忍不住想去找出来把它堵上。
第三十六章
酒吧里人还不是很多,姬君冶为方便说话找的是个偏角落的位子。她静静地看着走到面前的商怀月,纤细秀美,眉目温婉,典型的江南美女。男人哪怕在外面多风流,回到家里还多是喜欢这样的女人的吧?温柔似水,自古以来,红颜水里不知沉溺了多少英雄气概。她的哥哥也不能例外,只怕自己再不出手,他就要淹死了。
怀月的心里忐忑不安,见了姬君冶简直比见姬君陶还心虚,勉强扯了笑脸问:“怎么了,我脸上长花了吗,才几天不见就这么看我?”
“我爸爸说得对,你和我妈妈长得真有几分像。”姬君冶道,“我说的是我妈妈,严格地说是我哥的妈妈,不是我生母。”
怀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她。
“怎么了?很意外?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还当我哥是我先生?”姬君冶抿了一口手里的“忆江南”,道:“我们兄妹俩都还算长得不错,不过长得却一点都不像,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吧?因为我长得像我的生母,虽然我是在她的葬礼上第一次看到她的照片,是遗像,不过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是生我的人,和镜子里的我长得实在太像了。”
姬君冶又抿了一口酒,“一个这么像她的女儿,当初她为什么不要呢?”她对怀月笑了笑,“她发现自己怀孕后竟然跑去问我妈妈要不要我这个孩子,不要的话她就做掉,但是要给她一笔钱作为补偿。那时候我爸爸已经很有点名气了,他对女人一向大方,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独独对我的生母这么吝啬。过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我那个当模特儿的生母在跟着我爸爸的时候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还是个穷人,花着我爸爸的钱却和别的男人暗通款曲,让我爸爸一时成为了圈子里的笑话,他知道后暴怒,当然不会给钱了。”
姬君冶盯着怀月,“乱吧?这个圈子,五颜六色搅在一起,自以为浪漫,其实也很丑陋。”
怀月不置可否,她一直都认为那是个跟自己无关的圈子。
“我妈妈是个信佛的人,是这辈子我看到过的最善良的人,她保住了我,所以,我的生命不是我的生母给的,是我妈妈给的。如果不是我的生母在我17岁的那年患病去世,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不是我妈妈的孩子。这么多年,妈妈对我呵护备至,凡是亲生母亲能做到的她都做到了。可惜我做得不够好,那天如果我不是在房间里打电话,她也不会从楼上跳下去。”
深陷在爱情中的女人,眼睛里除了爱人,对别的事情大概都有点漫不经心,所以才会没有发觉妈妈那段时间的异样。这是她迟迟不愿和阿戚结婚的另一个原因,因为觉得负疚,因为要赎罪。
姬君冶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狠狠吸了一口,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