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半夜一点过,宾主尽欢,大家将挂未挂,境界最是销魂,闻峰还要去吃宵夜,顾中铭实在疲倦,敬谢不敏,何况看闻峰的样子,估计宵夜的内容儿童不宜,还是眼不见为净。大概胡蔚也作此想,于是两路人马分路扬镳,顾中铭负责把胡蔚送回美院。
四个人热闹是易事,留下两个,光景就微妙地尴尬起来。胡蔚坐在副驾驶位上,一直看窗外,显得心事重重,事实上她整晚都不大有笑脸,和她阳光爽朗的气质十分不符合。
顾中铭无意做她的知心姐姐,但这样闷一路至少半小时,于人于己的健康都不大有利,只好没话找话:“小胡哪里人?”
“东北的。”
“东北好地方啊,姑娘都漂亮。”
“哪儿的姑娘不漂亮啊。”
顾中铭摇摇头:“不可说,说了都是错。”
胡蔚一笑,转了话题:“你们是做什么的。”
“国际品牌代理服务。”
“就是把国外的品牌拿到中国来?”
“嗯,也有把国内的拿出去,不过这块业务量比较小,国内品牌成熟的不多。”
提到工作他就来劲,有心就此继续发挥,甚至把一肚子鸿图大计向陌生美丽的女子好好做一番讲述,幸好一瞥见胡蔚明显敷衍的点头称是,赶紧缩了回来,转圜道:“将来你做有什么品牌,我帮你做出去。”
胡蔚轻笑,精灵的短发贴在耳边,车窗外一道道路灯掠过,她容光胜雪,使顾中铭忍不住怦然心动。他忍不住要问:“这么晚出来玩,男朋友不查岗?”
女孩子动也不动,须臾一低头,说:“他不管我的。”语气冷淡。
这是人的残忍与自私处,顾中铭想,明明昭然若揭,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何况以他对世事的了解,怎会不知道她所经历的必是孽缘。
但他还是要问,似乎只为满足自己对她的探寻欲:“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敢不管?谁胆子那么大。”
胡蔚皱皱眉,不出声。顾中铭甚至觉得她的脸上已有愠色,不由缄口,加速,车子疾驰过午夜无人的内环,向广州的河南一路狂奔。
但她自己开了口:“你认识他吧。”
顾中铭知道她指的是谁,他大概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想了想,即刻应道:“认识。”
胡蔚整个身子都侧过来,第一次容颜上有了热切:“你们怎么认识的。”
这于顾中铭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对于任何男人来说,看到女孩子脸上露出为其他凯子而发生的兴奋之色,都不是一件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他还是被迫要回答,这心情很微妙:“生意上有些来往。他真的是你男朋友?”
胡蔚默认,顾中铭不顾自己正在开车,紧紧看着她,迫不及待说出准备好的台词:“但沈庆平有个女朋友在一起很多年,那个女人很厉害,你没有听说过吗?”
她没有再说话。
既不追问,也不回应,那状态仿佛是沉浸在了某一个需要深思的场景当中。下车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和顾中铭说再见,就那么机械地跳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动作很慢,有点恍惚,好像在睡梦中。
顾中铭的车停在那里,停了有十分钟之久,他点了一根烟,却没有抽,看着青烟缓缓跳升,心里一片空白。
再次发动的时候,他拿出手机,想往赵家打个电话,拨了三个数字又放弃了,已经是临晨两点,且不说座机的铃声会把合家大小闹起来,光想到赵怡会怎么样反应,他已经很头大―――两点你在哪?你去喝酒?我们要离婚,你有心情去喝酒?你答应我不在国内喝酒的,你骗我!你对我不起!
诸如此类。
有时候他想男人不是不喜欢女人管,男人是不喜欢女人管他的时候,口口声声的指责,竟然都是真的,竟然都不能反驳。
挡风玻璃上落下一两点水珠,似乎下雨了。
他打起精神开上回家的路――精确的说,是回父母家的路,他今天晚上完全不想回到自己的家,那个家由赵怡一手打造,一切装修和布置的风格都属于赵怡,即使她去了美国若干年之后,他有时候还需要打国际长途去问某份房屋文件放在哪里。她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却学会了为装修队多报材料钱和人家在大庭广众之下吵架,像模像样地叉着腰,很凶。等他回来,她胜利地汇报战况,但是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她不是没有为他吃过苦。
想到这里顾中铭叹口气,没多久已经进了父母家所住的小区,停好车走上去,意外地发现家里还亮着灯。
“妈?”
他诧异地在在门口站着,看看表:“怎么还没睡?”
这是套小房子,进门就是客厅,摆着软和的旧皮沙发,四周堆满书报杂志,老人家爱养花,瓶瓶罐罐的植物也不少,整个房子里透着家居久了那种亲切的热乎味道。这是六年前买的,那时候顾家旧居一带拆迁,住户必须迁移到黄沙那种天远地远,丝毫不方便的地方,他一咬牙一跺脚,穷尽了所有的积蓄,没让两老去受那个罪,彼时正在创业的初期,经济压力大得他怎么也睡不着觉,就算睡着了半夜醒过来,满脑子都还是钱。
这件事情上,他很感激赵怡,不但没反对,还回家命令父兄以庆祝乔迁新居,以及置办嫁妆的名义,为顾家二老购置齐全所有的电器家具,顾中铭软弱地抵抗了几下,被赵怡“我们是一家人”的理论大义凛然地收服,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但看到父母乔迁新居时惊喜交加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计较未免太过狭隘。
这六年来,不管多忙,他都坚持每周六回家吃饭,有时候实在有应酬,也要半夜回家去喝碗汤,他家二老,总是等在这个小客厅里,饭菜热在厨房,就象现在。
顾家妈妈是个子小小的老太太,戴副老花镜,行动特别利落,这下迎上去,眉开眼笑,接下他手里的东西,放在鞋柜上,笑着嗔怪:“这么晚才到啊?”
顾中铭支吾了两声,顾妈妈往后一望:“赵怡呢。”
他忙撒谎:“回家去了,说太晚怕吵到你们。”
顾妈妈频频点头:“这孩子懂事,吵什么,就盼你们来呢,汤热着了,喝一碗吧?”
顾中铭心里惆怅,面上赶紧说好好好,脱了鞋走进去,他爸倒是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盖个毛巾被,打着小呼噜,不知睡得多美。
中铭忍不住笑:“又看电视看晕过去了?”
顾妈妈悄悄地点头:“可不是,说等你回来下棋,等到十一点就不行了,老头子身体没我好。”
老太太挺骄傲,一昂头,进厨房忙活去了。
顾中铭喝着汤,胃里暖乎乎的,很舒服,酒后有点现成的热东西,简直是无上的恩赐。他一边喝一边催老娘去睡觉,老娘一边没口子的答应,一边在他身边坐下来,这么清清静静陪一陪儿子,哪怕半夜三更,对一个母亲来说,都是件惬意的事。
“星期天,带上赵怡来家吃饭。”
“不一定,她爸和哥哥安排她很多事。”
顾中铭顺嘴就把谎说了,免得父母盼望,心里愁的是以后一波波下去怎么圆场。
“噢,最好要来,你堂哥从香港回来了,上咱们家做客。”
“知道。”
“赵怡身体怎么样?”
“还行,在美国老吃肉,可结实了。”
“你呢,好像瘦了点。”
“哪儿啊,我更结实,有空就上健身房。”
“哦,那,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时候要宝宝啊。”
“我们老不在一起,再等两年吧。”,
这一段对话,攻者节节进取,守者步步为营,中心准确,态度鲜明,最后回到那个问答了不下一百次的老问题上来,顾妈妈没有得到自己一心期望的答案,失望地叹了口气:“本来说乘我和你爸身体还好,赶快生了丢给我们带就行了,不耽误你们什么,再过两年,那就说不准了。唉。”
顾中铭听这段控诉,结婚起到现在,也何止听了一百遍,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不吭气比什么都实在,赶紧低头吃汤里的排骨,吃得那叫一个投入,顾妈妈倒被他这副正义凛然的赖皮状逗得一笑,起身说:“算了,吃完赶紧洗澡去睡,被单和毯子都换了干净的了。”
帮沙发上的顾爸爸盖盖好,打着哈欠进卧室去了。
顾中铭喝完汤,酒醒了一半,走到厨房把碗洗了,擦干手出来,点了一根烟站在窗户面前,老城区的半夜,四处都是黑漆漆的,远处属于商务区的高楼闪耀着彻夜不熄的灯火,对照起来像个梦境。
他慢慢把烟抽完,困意一点一点上来,正要去睡,意外地听到手机铃声响起,怕吵醒两老,他一把掐断电话,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一看,号码不认识。
沿海地区最多这种无端端的半夜来电,响一声就挂,不知情的要是打过去,说不定就直接和香港马会接上头,哪怕只喂喂喂,话费也凭空蒸发一大块。
中铭松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隐约有点失望,脱了衣服躺上床,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响了很长时间,没有说打一枪就跑的意思。
他终于接起来。
“您好,我从静宜男朋友那里拿到你电话的。”
“我是刚才喝酒那个女孩,胡蔚。”
顾中铭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幸好对方完全不需要他反应,清定的女孩子声音,珠落玉盘一样响下去:“你说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女朋友,是不是真的。”
这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人家有没有一个很厉害的女朋友,这个厉害的女朋友对另一个小女朋友是不是会造成好大的压力,说到底,关顾中铭屁事,大致上只是出于某种邪性,自己焦头烂额的时候,看不得人家情场得意,能吹皱一湖春水捣个乱何乐不为。
他暗自懊悔,肚里寻思如何回答,胡蔚在电话那头,忽然一声抽泣。
“你知道吗,他以前对我很好的,我想给他生孩子的,可是一下子,再也接不到他的电话,他也不来看我,他以前对我很好的,你是男人,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我说错了话,是不是他怕我真的生孩子缠住他?”
这是为什么?
顾中铭不知道自己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难道需要一个特别的理由吗?理由很容易找,一万个都有。
归根到底那个,无非是不爱你,也不爱你想为他生的孩子。
如果有选择,他愿意把所有的可能都射在墙上。
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这说法是不是足够客观公正。
你夙夜来电,与几乎完全陌生的人说起一个年轻女孩子所能有的最大坨的心事。
求的是不是这份客观公正。
中铭张了几次嘴,觉得这情形实在滑稽而悲哀,竟使他说不出话来。
两头沉默,胡蔚的抽泣声越来越压抑不住,终于在一声强烈的哽噎之后,化为嚎啕大哭,她似乎在某个空旷而封闭的空间里呆着,哭声回音极响亮,撕心裂肺。
是那种伤心到极处,压抑也到极处,终于释放出来时,虽千万人吾往矣地痛哭法。
而在这痛哭声中,突如其来,中铭听到电话中传来一串盲音,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却已经从他的无言以对里,听到了许多许多。
折腾良久才终于昏昏睡去,到第二天早上,顾中铭如往常异样七点钟睁开眼睛。窗帘放着,房间里不算亮,但脑仁马上疼得好像要从鼻子流出来,如果一个人又倒时差,又醉酒,就会知道这双管其下的痛苦程度,是何等难以忍受。
床头放了一杯水,微温,正适合酒后的人回魂,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出门发现父母都出门早锻炼去了,茶几上给他留了小米粥和包子,还有一碟顾妈妈亲手做的咸酸,下粥饭最相宜。
他洗漱完毕,稀里呼噜喝了两碗小米粥,肠胃立刻松了一口气似的,舒展开来,混身暖洋洋的,头都疼得没那么造孽了,拿上外衣出门,他给赵家打了个电话,响了好久,接起来的人是家里的阿姨:“他们都出门去了,干什么不知道。”
这么早,合家出门,干什么去?要不就干脆是赵怡不想理他。
他又打去给赵翔,关机,赵翔的习惯是回到家就关机,第二天出门才开,天大的事都不要打扰他和儿子玩骑马打仗,他怎么做得到这一点,顾中铭一直都很羡慕,请教过,赵翔如高僧般给他两个字:舍得。
有舍才有得。
生意一万年都有做,小孩子愿意骑你当马,或者干脆你还驮得起他的时间非常有限。
赵翔在生意场上,出了名的爱家如命,有一次和业内某大佬谈事,对方家里来电话,说小儿子在花园玩秋千不小心掉下来,骨折了,大佬问了两句,看已经处理妥当,没事,放下电话继续工作,结果赵翔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死活不谈了,半拖半拽,把大佬丢上自己的车,一溜烟送回去,在门口大吼人家小孩的名字:“狗子,你爸回来了,赶紧出来。”
那六七岁的小儿子托着一副石膏,跌跌撞撞冲出来,泪痕夹杂喜悦,笑得跟朵花儿一样,大佬下车,抱起儿子,表情五味杂陈,冲赵翔一点头,进门去了。
回来一说,赵老爹竖大拇指夸儿子:“怜子如何不丈夫,你做得对,生意不做怕个鸟,满世界的黄金捞得净吗。”
不过,未必人同此心,那位大佬过后,百般邀约,都不再见他面,双方合作自然告吹,赵翔虽然懊恼,日久也没再放在心上,直到过了差不多大半年,那人突然亲自给他打电话,约他晚上到夜总会喝酒。
电话里言辞相当客气,与江湖传说杀伐决断的平日风格大不相同,赵翔去的半路,犹自猜想莫非对方要跟我借钱,到那一坐,喝的是路易十三,一叫就是两瓶,决非破产应有之相。大佬满脸堆笑,举杯相敬,曰:“我儿子,今天升了二年级。”
读个小学升年级就要开路易十三庆祝,万一考上哈佛麻省,阁下不是要在主干道上摆三天流水席?
赵翔腹中嘀咕,嘴上还是恭喜恭喜,喝罢一杯,回味悠长,的确一分钱一分货,是好酒。
大佬兴致勃勃,又说:“我那个儿子,将来读书一定很不错的,他读这个小学,牛死人,交一大笔钱就算了,考试竞争激烈得很,语文数学英文!”
对着赵翔摇头叹息:“你说说,英语!我七八岁的时候,中国话都说不圆转呢。”
进化论被证明是科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位老兄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想必也没读过什么书。
赵翔当然没敢说出来,又频频点头称是,大家再喝两杯,大佬忽然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说:“兄弟,我感谢你。”
赵翔吓一跳,心想你儿子比你强,你干嘛感谢我,我和尊夫人可清白无暇,见都没见过,正要说无功不受禄,大佬从他的路易维登包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张纸,交到赵翔手里,满脸都是喜色,说:“看看,看看。”
一看,是篇短短的小作文,字迹极稚嫩,是小孩子手笔,顶头标题四个大字,我的爸爸。
是大佬儿子的期末考试作文―――天杀的世道,这么小的孩子要写作文。
写他爸爸是个胖子,喜欢吃肉,睡觉打呼,工作非常忙。
且自信满满地,说他爱儿子。
例子是有一次他骨折了,爸爸立刻就回家来照顾他,给他讲故事。
结尾也是四个大字,写得比标题还用心,铁划银钩,力透纸背:
我爱爸爸。
大佬坦承:看到这四个字,眼泪差点没出来。
那可是真心实意的爱,和这瓶酒一样,半点水都没掺。
赵翔看完作文,珍重叠好,送回大佬手里,两个人干杯,宾主尽欢,到十点双双给家里打电话,两个男人声调温柔,还挡着话筒,生怕酒气传到对面,各自哄孩子睡觉。
赵翔没开机,证明顾中铭的猜测是有道理的,合家都在,合家都不愿理他而已,这必是老婆的主意――赵怡没嫁以前是家里的公主,嫁人以后与父兄聚少离多,不但地位没失,反而升了一级,直接成太后了,说什么就是什么,骄纵无比。赵翔当年娶妻,唯有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