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而又物是人非,最苦闷的事,是想当年。
梁跃江碾熄烟头,站起身叫住梅姐,“唱首歌给你听吧。”
上台跟乐队打了招呼,梁跃江对台下的梅姐笑了笑,不少口哨声响起,很多小妹妹冲他尖叫。
吉他混着电子琴,别有感觉。梁跃江站在乐手旁边,他记不住歌词,只得照着谱子唱。自然随意的模样,鼻梁从侧面看,很挺。
有人没听出前奏,“这什么歌啊?”
“好像是‘不如不见’。”
梅姐在台下有点懵,这男人唱起歌来还真像那么回事,这几天奔波辛劳,梁跃江的嗓子有点哑,大概是歌很煽情,总之,她听得动了情。
梁跃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娓娓唱来,她从不知道,这个男人会有这样的情绪,历经千帆一般,是倾诉和追忆,不是唱给任何一个人听,是唱给听不到的那个人。
你会不会突然的出现
在街角的咖啡店
我会带着笑脸挥手寒暄
和你坐着聊聊天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
看看你最近改变
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
对你说一句,好见不见
吉木人门外,宋允清已经下了车,定在原地不可置信。这声音开口第一句,就把她劈得动弹不得,心口窒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她不敢进去,一门之隔,一步都无力踏进。与其说是求证,不如说是恐惧。二十年啊,这声音死也能分辨。
三分五十秒,她听得一字不落,最后一句“好久不见”生生逼出了她的眼泪。胡乱地抹了两把,指尖湿润的触感让她莫名惊慌,她已花了两年时间去说服自己,宋允清,你的生命里再无他。
酒吧外还是很热闹,没有的士,但有很多居民自己骑着摩的送客。她这会倒冷静了,伸手吆了一辆坐上就走。
*
“走吧,回酒店。”梁跃江笑着看梅姐,“怎的,你也想上去飙一首?”
她几次欲言又止,立刻摆手拒绝,“没你那勇气。”随后挑了挑眉,“看不出,你还挺靠谱。”
梁跃江点点头笑纳,拎着外套耷拉在手臂,空出的右手揉了揉眉心,还真是,很累。
这一下怕是有半个多小时,还有人在外头等着,想到这里,她快步跟了上去。
“咦,人呢?”
四处打量,车里车外都寻遍了,小宋哪去了。
梁跃江敲了敲车窗,“可能先走了,这里人多,出不了岔子。”
梅姐一想也是,无奈耸肩,“我把她认错了,在酒店刚看到她,真像一个人,名字也怪熟悉的。”
梁跃江靠在后垫闭目养神,随口问:“叫什么名儿?”
“小宋。”
他的眉头一皱,听到梅姐继续说:“宋允清,好像是这个,哎,我总觉得在哪儿听过。”
“叫什么?”
不对劲,梁跃江的声音怎么突然……像打了霜一样。她特意提高音调重复,“宋允清。”
“你刚才说把她认错了,认成了,谁?”
“噢,刚开始以为是晚上在李总那看到的女人,后来又觉得她有点像乐小姐。”
梁跃江倏地疲软,他佯装镇定,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风景,一道又一道的光从眼前溜过,车内的空气恍若全部朝他挤压而来,手心都笼上了薄薄的一层汗。
“她也住在那家酒店?”这句话酝酿许久,好不容易镇定问出。
梅姐点头,“嗯。”
梁跃江骤乱的脑子瞬间理清,这一年半再无她半点消息,就如人间蒸发。她出现了,她在酒吧门口,直到他唱歌,对,唱歌。
宋允清听出了他梁跃江的声音,所以她逃了。逃的意思,是不是:不愿相见,不愿出现,不愿自己的生命里再出现一条江河奔腾咆哮?
梁跃江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水,梅姐恨不得大叫,这个男人发什么疯!大冬天的把车窗滑下,车内冷如冰窖。
冷风倾身吻遍他的身体,梁跃江只觉得浑身越来越燥热,今晚唱的歌,这该死的好久不见!
到了酒店,他下车的动作急不可耐,亮堂的光从大门透出,梁跃江揉了揉眼睛,大步走向前。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
地球之所以是圆的,因为它要全世界分开的人,走得再久再远,也总会重新遇见。
33、重逢
已是深夜,来往酒店的人不多,梅姐随后下了车,看着梁跃江慌乱的背影与酒店的灯光渐溶一色。真是奇怪了,干嘛这么大反应。她去年底回的国,老公为她引荐了这份工作,谈到梁跃江这个人,老公说了三个词:义气,冲劲,死心眼。
不就是一个宠坏的男人么。在接触梁跃江之前她就是这样想的。然而事情有点出乎意料,除了沉默,工作之外找不到这男人的任何特点。想到他今晚的种种异常,梅姐心里直叫苦,小跑着跟了上去。
“麻烦帮我办退房。”宋允清把房卡和身份证递过去,拽紧行李箱的手心一层汗。
梁跃江一眼就看到了她,满堂的灯亮仿佛瞬间拧成一束追光,眼睛过滤不相干的一切,他真想走过去跟她说一声,好久不见。梁跃江甚至试着张了张嘴,一团苦涩哽在喉咙仿若失声。
她怎么会在这里?是来办事吗?怎么提那么少东西?大半夜的为什么要取钱,身上就没有现金么?对了,她一个人,怎么会是一个人?梁跃江的脚像是生了根一样,他恼怒自己真他妈的不中用!
宋允清一回头就看到他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所有出口,两人对望着,梁跃江不知该做什么动作,她眼里找不到一丝重逢的波澜。
“梁经理?”梅姐低喊了声,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大惊:“小宋啊!你怎么先回来了?”
宋允清尴尬地笑了笑,隔远叫了句“梅姐”。她拎着行李缓慢走来,东西很重,手指关节紧绷得泛着白色,“今晚谢谢你梅姐。”
“你这是要走啊?”
她笑了笑,说:“赶飞机。”往前挪了两步便再也不动了,梁跃江压根就没打算让开。
梅姐皱眉,老板这是在搞什么,堵着门口不打算让别人走吗?
梁跃江当然有私心,他故意的,立在原地不动,心里甚至隐隐期许她的惊惶无措,如果她真的有这些反应,那至少证明她对他,是没有彻底忘记的吧?
梁跃江发现自己的手脚很软,无数次念想中的见面场景,他要强势,姿态要风流,要势在必得,要如当年,一点挑逗便让她脸红。
而现在,这些统统没有,半点都没有。梁跃江觉得自己是一个失去立场的局外人,他堵住门口不让她走的行为实在叫人心虚。
宋允清在原地顿了两秒,她反应过来后,扬起的笑容自然得不能再自然。梁跃江乍听之下有点懵,她没有半点躲避,走近了,微笑着,对他说:“嗨,梁跃江,好久不见。”
如重锤狠狠一击,他心里泛苦,好久不见,原来这四个字是竟是由她先开口。真正踟蹰恐惧的人是自己。
梅姐惊喜了,“你们认识啊小宋?”
宋允清还是笑,倒是梁跃江吭声了,“嗯,我们认识。”
梅姐皱眉,声音这么奇怪,莫不是酒喝多了又把嗓子唱哑了?小宋,宋允清,小宋……啊!她突然记起了,脑子转了圈,愈发肯定心里的猜测,看了看她离去的背影,再小心翼翼地瞄了眼梁跃江,难怪小宋的名字如此耳熟,原来她就是老板的未婚妻!噢不,前未婚妻。
她长得很像乐小姐,还像今晚的金灵。梅姐恍然,其实是她们像宋允清吧。那梁跃江他……
“哎!梁经理你干嘛!”梅姐心里直喊糟糕,这男人竟然冲上去把小宋拽住了!
“这么晚你是要去哪里?”他控制手劲,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是朋友间的关心。
“赶飞机。”宋允清说:“我真的晚点了。”
梁跃江明显不信,看到她清冽的眸子,心里一阵绞痛,直到她皱眉轻轻挣扎,才知道,大概是弄疼她了。
她的手被拽在半空,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特别亮。梁跃江别过头的动作如此明显,那是她的婚戒。
“宁城的航班都在白天,你没必要勉强自己,如果是因为我,我换酒店,你放心住这里,允清,我不会打扰你。”
“梅姐,麻烦你办退房手续,收拾一下我们走。”梁跃江说完后转过头看着她,抱歉的笑意,还有失落的表情,梅姐在一旁真想骂傻子。
“不必了。”宋允清摇摇头,推着箱子向大门走去。只觉周围一空,却偏偏压得梁跃江喘不过气来。梅姐走近问:“我去跟周边酒店打个招呼,安排一下?”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刚走的宋允清听到。梁跃江说:“不用了,走吧。”
两人还是背靠背朝反方向越走越散,今晚的重逢呵,真像相交线,那一点的交集有何用?惹皱心海,徒添一夜无眠。
梁跃江想到什么,蓦地停住,然后回头大喊她的名字,“宋允清!”
她慢了脚步,听到他问:“你为什么不回家?”
良久,她开口,“我每星期都会跟他们通电话。”她笑着说:“我有自己的家了,你呢?是来宁城办事的吧?”
梁跃江点头,“是,办事的。”声音渐小,刚才她说,我有自己的家了。是啊,她有自己的家了,冯迟给了她一个家。
这一年,只知道冯迟渐渐下放手中的权利,去国外过着类似隐居的生活,瑞士、法国、墨西哥,各种各样的猜测,冯迟像是淡出一样。从前,梁跃江总是从报道里得知这个男人的消息,私心地从中筛选出关于某个人的一切。即使这样的信息很少很少,但这个世界,唯有这个途径供他光明正大地去知晓。
梅姐在一旁泛嘀咕,这两人还真不嫌别扭!硬撑,装模作样,小宋明明在意,不然大半夜的干嘛非得发疯换酒店。还有老板,这家伙就不怕内伤惹火,内脏爆炸么?她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她只相信眼睛看到的现在。
上电梯时两人都不做声,梁跃江一脸严肃,梅姐偷瞄两眼,无奈耸肩,“叮”,电梯到了十七层,她打了招呼便回房间睡觉,梁跃江竟也默不作声地跟着一起出了电梯。
“咦?你房间不是在21层么?”梅姐狐疑,别有深意地打量着他。“梁经理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我老公还在等我电话啊。”
“你要不要听我的故事?”
“什么?”她本打算调侃几句,怎知梁跃江突地冒出话来,语气还这么……脆弱。他又重复了一遍,“梅姐,你要不要听我的故事?”
“喏,你先喝点水,我真觉得你今晚喝多了。”
梁跃江接过杯子,摩挲着上面凹凸的花纹,苦笑,“就算是喝多了,这下也清醒了。”
“你就不担心小宋?大半夜的她一个人。”梅姐故意的,撑着下巴看他,“左街那边很乱,她应该要往那个方向去的。”
果然,梁跃江的骨节紧了又紧,“我和她四岁就认识了,十八岁确定恋爱关系,二十三岁订的婚,她前年,嫁人了。”梁跃江撇了撇嘴角,低头时的落寞一闪而过。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会突然就?”
“其实都有原因,但我的问题占大多数。”梁跃江仰头,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完,抿了抿嘴唇,声音润的很,“我为了惩罚她,做了一件很蠢的事。”
“和别的女人上床?”梅姐了然,直摇头,“给你未婚妻戴绿帽子,她怎么受得了。”
“她在房子外面等了我一夜。”梁跃江伏在桌子上,头埋在手臂间,半天没再讲话。梅姐拍了拍他的肩,“你还真是够渣的!如果是我,先给你两刀子再风风光光找个好男人嫁了。”
她“哎”了声,“不过小宋和冯迟的婚礼,办得倒是挺简单,我弟弟参加了他们的婚宴,挺小,请的人也不多。只是可惜了。”梅姐想到表弟程折远跟她说过,冯迟结婚了,当时没怎么在意,这会想起来,还真有种百转千回的感慨,“我在国外听人说冯迟去年就过世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小宋的日子还真不好过。”
梁跃江身形一震,他抬起头,脸颊上有被袖扣磕出的印痕,“什么?梅姐你说什么?”
“啊?”梁跃江的表情怎么变得这么吓人,梅姐眨了眨眼,“我刚才在说小宋。”
“是冯迟!”梁跃江瞬间暴怒,声调扬高,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梅姐真的被吓到,机械地重复了遍,“冯迟啊?噢,冯迟过世了。”遂又小声补充,“我听别人说的。”
梁跃江懵了,感觉周围的空气都降至零度。过世了?冯迟过世了。过世的意思是不是就等于……死了。
那她呢?宋允清这一年他妈的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砰!”椅子因为他的大力站起,被重重甩到地上。梁跃江挽起衣袖大步外走。梅姐问:“哎?你要去哪里?”
“找人。”
梅姐心想不妙,试着拉回他的理智,“梁经理,你现在是有女朋友的人,作为一个男人,你不觉得很冲动么?不管你爱不爱乐颜,但至少你已经承认了她的身份,你这是要玩往事重演?只不过被你伤害的女主角换了对象。”梅姐沉声,“自己的生活一团乱,还想再把她拉下水。梁跃江,我以一个姐姐的身份告诉你,你还真够渣的。”
一秒,两秒。
他停在原地足足半分钟,手在电梯按钮上迟迟没有按下,梅姐有点悔恨冲动,真怕这小子冲上来给她两拳。
“我是渣。”梁跃江突然说话,“但我不是去找她。”
声音已经忍到一个临界点,他在极力克制,语气冷如冰霜,梁跃江字字咬牙:“我去找冯迟,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34、青春
梁跃江追了出去,车开得又快又急,他在一家宵夜店门口找到了宋允清。她叫了一碗面,筷子拨弄着,心不在焉的样子。
“姑娘要要啤酒吗?”老板晃了晃手里的易拉罐,她点头,接准了扔过来的啤酒。这个点人少,周围散坐着小摊人,大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吸烟喝酒揽着女朋友,宋允清低头看着自己的面,清寡一人,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竟然碰到他了,在宁城这个小地方,竟然碰到他了。梁跃江没怎么变,头发还是那样,身体也没变胖或瘦,他一向注重保养,每周会去养生馆,周日上午去打棒球,晚上就去玩斯诺克。他是一个精彩生动的男人,炽热积极,一向如此。
宋允清扒了两口面,去对面看看吧,好像有几家旅店。她弯腰拎行李,手一空,东西被另只手拿了去。梁跃江站在面前,“我帮你找住的地方。”
宋允清没推辞,拉扯之下反而显矫情了,梁跃江走在前面,出酒店的时候没来得及穿外套,白衣黑裤,也不知他冷不冷。
上车后没话说,沉默滋生的异样转为不自然,这小小的空间愈发压迫,她清了清嗓子,“过得还好吗?”
梁跃江乍听之下竟笑了出来,“有区别吗?”
自讨没趣,宋允清别过头看窗外,气氛诡异得令人出冷汗,她突然有种错觉,并肩坐着的二人,这场景曾经熟悉且习以为常,除去方才初听他声音时的惊愕,她心里并无心事,场景大概会重演,但心境,有一个词叫时过境迁。
“不好。”梁跃江说的平静。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想明白了,手脚竟不知放哪。
“我过的不好。”梁跃江沉沉吸了气,“不过也没什么,反正也这样过来了。”
说到后面,他颓然丧气。宋允清轻轻呵住,“前面有一家,你放我下来吧。”想了想,又特别认真地说:“祝你过的好。”
下车的时候她对梁跃江挥挥手,“梁跃江,再见。”
梁跃江再见。短短几秒,她心里没有想过诸如“再也不见”“不如不见”的念头,不主动碰触旧人,也不刻意拉远距离,宋允清有些后悔来到宁城了,没有一场遇见让她像现在这般避之不及。她张了张嘴,好几次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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