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莺有些不好意思的摁门铃:“我又忘记带钥匙了,幸好阿妈还没走。”
门铃响了几声,阿妈来开了门,见到薇莺微微吃惊:“小姐,这么早就回来啦?”
“是啊,阿妈,我有客人,”薇莺说,“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谢仕甫打量这处公寓,薇莺泡了两杯咖啡端过来,笑道:“这里虽然远比不上你那处公寓,但也还不错吧?”
谢仕甫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坐到沙发上:“是不错,很敞亮。”
薇莺一笑:“尝尝咖啡,人家送给我的,说是牙买加咖啡。我对咖啡没什么研究,只觉得提神很好,晚上要看剧本都靠咖啡。”
“少喝一些咖啡,”谢仕甫笑道,“我那里有些不错的茶,下次给你带来。”
两人边喝咖啡边聊着天,不知为何,薇莺在谢仕甫面前很放松,哪怕她不爱他,却会永远记得在她最需要帮助时,他曾经带给她的温暖。
如今有些话她不能跟傅正襄说,也不好跟金碧、韭芽说。
她交的朋友不多,谈得来的更少,谢仕甫算是她最能谈得来的朋友。
而谢仕甫却是因为深爱她而能毫无保留的信任她,他愿意在她面前坦诚到一览无余的境地。
他们两人因为各自的坚持与退让,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心无芥蒂的相处。
“薇莺,你的新电影什么时候上映?”
“大约七月中旬。”
“你的上一部电影我去看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生硬?”
“生硬?”谢仕甫摇头笑道,“不,不生硬,反而因为你在镜头前的不老练,偶尔会有种怯生生的模样,很美,真的很美。”
薇莺一怔,谢仕甫说:“我没有想到你第一次演电影会这么出色。”
“也是没有办法,”薇莺说,“当时没有退路,演不好生活就没有着落了。”
谢仕甫若有所思的点头。
他选择在结婚仪式前一天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从电影院出来时,他为爱上这样一个女人而自豪,而心疼,而万分酸楚。
“我记得你有一句台词,”他喝了口咖啡,微微一笑,“就是关于婚姻的束缚那句。”
“婚姻的束缚来自不健全的人性?”薇莺皱了皱眉,“其实我不大赞成,健全的人性几乎不存在,人生艰难,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有最健全的人性,可幸福的婚姻却还是很多的。”
谢仕甫沉吟了一晌,道:“也没错。”
“薇莺,”谢仕甫忽然说,“你看了报纸登的结婚启事了?”
“看了。”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结婚的感受?”
薇莺闪烁其词:“我怕。。。你不想说。”
谢仕甫笑起来:“除了你,别人问,我自然不会说。”
“那好,”薇莺想了想,问道,“我问你,结婚的感受如何?”
“在说婚姻誓词的时候,我有一个瞬间想要好好待她,尽到我做丈夫的责任,哪怕我不爱她。”谢仕甫顿了顿,“可第二天,我发现她抽大烟,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居然抽大烟。。。这就是我的婚姻。”
薇莺叹息,不知该说什么好。
两人聊了一会儿,韭芽放学回来了。
她见到谢仕甫,很是惊讶,面上的神情也拘谨起来。
“谢少爷。”韭芽怯生生的喊了一声。
谢仕甫倒是十分和善:“韭芽,在学堂里还习惯吗?”
“习惯。”
韭芽拿着书包去一旁做作业,时不时抬头偷偷瞅一瞅薇莺这边。
谢仕甫略坐了一阵,就告辞了。
“姐,”谢仕甫刚走,韭芽就靠过来,“谢少爷怎么会来我们家啊?”
薇莺嗔了她一眼,笑道:“别当我不晓得你肚子里的小心思,谢少爷已经结婚了,能同我有什么。你和金碧总是担心我跟其他什么人好,我是应酬多,但也不会就迷了眼。”
韭芽嘿嘿傻笑了几声。
“如今《鹊踏枝》就要上映了,”薇莺说,“我会格外注意的。”
《鹊踏枝》在大半个月之后上映,这部戏被称为纪薇莺电影生涯的巅峰之作。
哪怕后来她又陆陆续续拍了十几部其它的电影,但总是难以超越这部戏,《鹊踏枝》在沪上及整个中国掀起的巨大观影浪潮直到许多年后还为人津津乐道,那是倭寇占领沪上前夕不多的快乐记忆。
《鹊踏枝》并不是什么严肃的戏,相反这部戏的内容格外轻松,讲的就是一对欢喜冤家的爱情。男主角的扮演者是沪上知名的电影明星吴苓,他在戏里与薇莺十分登对,以至于有小道消息说两人是现实中的恋人。
对于这样的新闻,薇莺不过一笑置之。
此时倭寇的军队正驻扎于离沪上不远的西延,有三艘倭寇的军舰也已开到了黄浦江口,他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进犯。
战争阴云沉沉的压在每个人心中,而《鹊踏枝》的出现仿佛一缕清风,暂时吹散了少许的阴霾。
到处都在谈论这部电影,有人采访导演蔡天一,他盛赞薇莺,说她是他见过为数不多有美貌有慧根还有灵气的女演员。
在最开始时,舆论几乎一边倒的赞扬着电影与其中的演员,特别是女主角纪薇莺。
薇莺的事业迎来顶峰,群星电影公司宣布与她签订长期合约,每月向她支付报酬七百块大洋。
她的第三部电影《里弄人家》开机。
薇莺成了沪上红得发紫的女明星,与之相伴的除了滚滚而来的金钱与声望,还有随着《鹊踏枝》的下档,舆论报纸对她不减反增的浓厚兴趣。
郁骥文在《鹊踏枝》的庆功会上曾经对她开玩笑说:“薇莺,你要当心啊,外头那些记者的笔是能杀人于无形的。”
薇莺是有心理准备的,当某天她看到报纸上写着:“当红女明星原来是青楼名妓?”时,她还是止不住的难堪。
这条新闻是记者去永安采访了许多人得到的,证据确凿,不容反驳。
薇莺甚至不能如同上次一般找报社理论。
回公司拍戏时,她面对的是同事的同情。
蔡天一并不是《里弄人家》的导演,却特地来片场安慰她:“薇莺,你不要难过,但凡电影明星总是要在报纸上被人写一写的,过一阵就没事了。”
蔡天一是薇莺演戏这条路上的恩师,一路提携她,教导她。
薇莺在这位长者面前,几乎要流泪,她哽咽:“我明白,我只要演好我的戏就行。”
蔡天一拍拍她的肩头:“坚强一些。”
郁骥文也劝慰她,就连平时偶有争芳斗艳的其他女明星在化妆间里遇上她时,也会说:“薇莺,我信你一定是有苦衷的。”
可到了外面的应酬,没有人会关心她是不是有苦衷。
所有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着她,眼底的神色欲说还休,仿佛是要同情她,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如刀生生的割在脸上一般叫人难受。
薇莺渐渐少了许多应酬。
傅正襄把亚尔培路别墅的车派给薇莺,她连黄包车都不用坐了,每天只来往于家中与片场。
当时在沪上百姓的心中,电影女明星的身份并不比原先那些书寓,及如今的交际花更高贵,报纸上总有各种有关女明星的绯闻,所以对于薇莺曾经是青楼名妓的新闻,大众的态度比薇莺想象的要宽容一些。
过了一阵,这消息便因为另外一个女明星的桃色新闻而慢慢沉寂下来。
就在薇莺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之时,又一个关于她的消息在报纸上出现。
那消息有模有样的引述了漱石里程姓房东的话,房东回忆当时薇莺是与一个年轻男人来看的房子,那男人说是她的丈夫。
但纪薇莺并没有丈夫,加上这段时日纪薇莺总是被一辆黑色的福特小汽车接走,记者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是某位权贵的情妇。
这之后是各种各样关于她到底是谁的情妇的猜测,名单上的男人,有些甚至薇莺都不认识。
薇莺简直不胜其烦,倒是漱石里的房东看到新闻之后很惊慌,特意委托金碧向薇莺道歉。他原本因着自己的租客里出了个大明星而自豪,就连记者采访他,他说的也都是夸赞薇莺的话,谁想最后出来的新闻会是这么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无事,”薇莺无精打采的倒在沙发上,“程先生也没经历过记者采访,不管他说什么,最后记者总能写出他们想要的新闻。”
“薇莺,”金碧很担心她,“你要不要紧啊?不如向公司请几日假,暂且休息一阵吧。”
薇莺摇摇头:“这两天,戏正拍到要紧的时候,不能请假。你别担心,我没事。”
“还说没事!”金碧有些生气,“你瞧你的脸色,差成什么样了!”
薇莺拉住她的手:“我不担心拍戏,我担心。。。”
金碧握紧她:“你担心什么?要不然我挂个电话给傅将军,让他跟你聊聊吧。”
“别,”薇莺阻止她,“他很忙。再说,我这些新闻,大约没有一件是不让他生气的,何苦呢。”
“薇莺,”金碧蹙眉,“你不会是担心傅将军跟你。。。?”
“是啊,”薇莺扭开脸,定定的望着天花板,“我担心他会不要我。”
金碧怔了怔,道:“嗨!你还真的担心这个啊,你想想傅将军对你有多好,他怎么可能不要你?”
薇莺忍住眼中的泪:“他那样一个人,报纸上提起他就是抗倭英雄,模范军人,名门之后,可提起我,却是青楼名妓,风流戏子。。。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可我在乎他。。。”
她说不下去了,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金碧靠近她,伸出手擦掉她的眼泪,可她的眼泪就像擦不完一般汩汩的流淌着。
她啜泣出声,金碧攥紧了她的手:“别难过,傅将军一定知道你的委屈。我敢打赌,就算你不要他,他也不会不要你的。”
“金碧,”薇莺起身抱着她,哭道,“我也希望我从来都是女学生,能清清白白的配得上他。”
金碧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懂,我懂的。”
也许是这条有关薇莺情夫的新闻还是不够引人注目,隔了一个礼拜,另一条更为惊人的消息出现了。
那个早晨阿妈拿报纸进来时,薇莺正在吃早餐,前一天她刚好赶拍完了好几个镜头,正好可以利用拍摄的间歇休息一天。
“阿妈,”薇莺招呼她,“来新报纸了?”
“是啊。”
阿妈说着话将报纸递过来。
薇莺扫了几眼,翻了个面又看见自己的名字,那个新闻的标题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她心中微微诧异,仔细一看,当时就怒极攻心,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新闻里说电影明星纪薇莺在永安做妓女之时,曾经不止一回陪伴占领永安的倭寇军官饮酒作乐,似乎还曾得到倭寇军官的不少馈赠。
记者笔锋极为犀利,当真是杀人于无形。
薇莺放下报纸,倭寇随时会攻打沪上,如今人人谈起倭寇都是又恨又怕。
她几乎能想到这条新闻会引起多大的波澜。
她该何去何从?
薇莺与金碧、韭芽在过完年没多久就搬入了附近的惠斯勒公寓。
这座公寓由英国人设计,一共七层,带电梯通自来水,非常方便。
薇莺租了第五层带三个房间的大套房,房东要价极为合理,房间内各样东西也都齐备。
签好了合同,薇莺她们很快就搬进去了。
住处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手头的钱也宽裕了。
金碧在费舍太太的教导之下越来越有洋派淑女的风范,韭芽在学堂里的成绩逐渐赶上来了,薇莺自己的事业也在不断的在向前发展。
一切都遂心的有模有样,她慢慢实现了当初刚到沪上时的心愿,在这一片曾经全然陌生的十里洋场,她们终于立住了脚。
暮春的时候,薇莺登上了有沪上女明星风向标之称的《大明星》画报,照片是由犹太裔摄影师桑则迪所拍,他善于运用光影,在明暗交替之间将薇莺身上那股让人心驰神往的妩媚和夹杂其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点点清冷全都展现出来。
自从登上《大明星》画报,她的应酬就频繁起来。
她的形象不仅受到男人的欢迎,很大一部分摩登新女性也很喜欢她。时常有女性沙龙或是时装表演邀请她。
一日她受邀去参加新开张的一家时装公司看表演,结束时天色还早。
那几日她赶着拍完了《鹊踏枝》最后几个镜头,颇有些疲惫,便叫了黄包车回家。
到惠斯勒公寓楼下时,门房说有位先生等她许久了,她进去一看,原来是谢仕甫。
“思桥?”她惊讶,“你从燕京回来啦?”
“嗯,已经回来一个多月了。”
“那,”薇莺四下里看了看,“到我家里去坐一坐吧。”
在电梯里,薇莺向谢仕甫抱怨:“那些记者总是盯着我,我原来还能去咖啡馆里消磨些时间,如今就怕被人家拍到什么相片,又乱写些莫名其妙的事出来。”
谢仕甫很是理解:“上次那个报道我也看了,我都能想到你当时该有多忿怒。”
“可不是,我都差点被气出心脏病了。”
到了家门口,薇莺在手袋里翻钥匙,谁知翻了好久也没找到。
薇莺有些不好意思的摁门铃:“我又忘记带钥匙了,幸好阿妈还没走。”
门铃响了几声,阿妈来开了门,见到薇莺微微吃惊:“小姐,这么早就回来啦?”
“是啊,阿妈,我有客人,”薇莺说,“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谢仕甫打量这处公寓,薇莺泡了两杯咖啡端过来,笑道:“这里虽然远比不上你那处公寓,但也还不错吧?”
谢仕甫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坐到沙发上:“是不错,很敞亮。”
薇莺一笑:“尝尝咖啡,人家送给我的,说是牙买加咖啡。我对咖啡没什么研究,只觉得提神很好,晚上要看剧本都靠咖啡。”
“少喝一些咖啡,”谢仕甫笑道,“我那里有些不错的茶,下次给你带来。”
两人边喝咖啡边聊着天,不知为何,薇莺在谢仕甫面前很放松,哪怕她不爱他,却会永远记得在她最需要帮助时,他曾经带给她的温暖。
如今有些话她不能跟傅正襄说,也不好跟金碧、韭芽说。
她交的朋友不多,谈得来的更少,谢仕甫算是她最能谈得来的朋友。
而谢仕甫却是因为深爱她而能毫无保留的信任她,他愿意在她面前坦诚到一览无余的境地。
他们两人因为各自的坚持与退让,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心无芥蒂的相处。
“薇莺,你的新电影什么时候上映?”
“大约七月中旬。”
“你的上一部电影我去看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生硬?”
“生硬?”谢仕甫摇头笑道,“不,不生硬,反而因为你在镜头前的不老练,偶尔会有种怯生生的模样,很美,真的很美。”
薇莺一怔,谢仕甫说:“我没有想到你第一次演电影会这么出色。”
“也是没有办法,”薇莺说,“当时没有退路,演不好生活就没有着落了。”
谢仕甫若有所思的点头。
他选择在结婚仪式前一天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从电影院出来时,他为爱上这样一个女人而自豪,而心疼,而万分酸楚。
“我记得你有一句台词,”他喝了口咖啡,微微一笑,“就是关于婚姻的束缚那句。”
“婚姻的束缚来自不健全的人性?”薇莺皱了皱眉,“其实我不大赞成,健全的人性几乎不存在,人生艰难,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有最健全的人性,可幸福的婚姻却还是很多的。”
谢仕甫沉吟了一晌,道:“也没错。”
“薇莺,”谢仕甫忽然说,“你看了报纸登的结婚启事了?”
“看了。”
“那你怎么不问问我结婚的感受?”
薇莺闪烁其词:“我怕。。。你不想说。”
谢仕甫笑起来:“除了你,别人问,我自然不会说。”
“那好,”薇莺想了想,问道,“我问你,结婚的感受如何?”
“在说婚姻誓词的时候,我有一个瞬间想要好好待她,尽到我做丈夫的责任,哪怕我不爱她。”谢仕甫顿了顿,“可第二天,我发现她抽大烟,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居然抽大烟。。。这就是我的婚姻。”
薇莺叹息,不知该说什么好。
两人聊了一会儿,韭芽放学回来了。
她见到谢仕甫,很是惊讶,面上的神情也拘谨起来。
“谢少爷。”韭芽怯生生的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