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难卜,却还放不了手。”
谢仕甫不语。
傅正襄微微一笑:“你那时还说先来后到,我比你不知早多少时间认识她,她家中遭逢遽变,我原以为她会向我求助,谁知等来等去,却没了她的消息。早知道她如此倔强,我定然第一时间施以援手,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情。我派人打探消息,好不容易才得知她流落永安,于是我趁着永安驻防团换人之际,向上头打报告要求调任永安。其实这事无所谓先来后到,哪怕当时你已梳拢她,我还是会抢过来。”
谢仕甫忍不住问道:“如今的沪上正如当初的永安,倭贼虎视眈眈,不知何时就要来犯,我想你等你康复,必定还是要上战场,你叫薇莺这次又怎么办?”
傅正襄终于抽完了那根烟,他扔下烟头,笑道:“我傅某人一条命是我中华民族的,也是她的,我当为国家而死战到底,也当为她而好好活着。”
他拍了拍谢仕甫的肩头:“思桥,她是我的命,我不能把她让给任何人。”
他说完这话,两人之间蓦然静寂下来。
病房里传来几声咳嗽,起先还好,后来咳的越发撕心裂肺,傅正襄匆忙转身进去了。
谢仕甫一人站立在窗前,日头渐渐有些偏西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薇莺,她穿着一身锦缎的素白旗袍,旗袍上错落的绣着几朵粉色海棠。
她站在潘府园子里,那时正值春日,园子里花团锦簇。
他在不远处怔忡的看着她,心中一阵阵的悸动。
他命中注定要遇上她,而只有遇上了她,方才不负春光晴好。
哪怕这一路上他担了一种情深,十分心苦,哪怕他的心痛比欢喜多,可他一样管不住自己,想起这些却还是甘之若饴。
傅正襄进了病房,赶紧把薇莺扶起身,他拍着她的后背:“别哭了,我真搞不懂你,怎么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
薇莺擦了擦眼泪:“你来干嘛?”
“我不放心你,来看看。”
“你来多久了?”
“没多久,刚才见思桥在这里,我就没进来。”
薇莺看着他,忽然嗅了嗅:“你又抽烟了?”
“没,”傅正襄笑道,“兴许是哪里沾上的。”
“不对!”薇莺凑近了又闻闻,突然泪光闪闪的怒瞪着他,“你骗我!”
傅正襄吓了一跳,连忙伸手给她擦眼泪,谁知她看见他残缺的手,哭得更厉害了。
“是我不对!”傅正襄恨不得赌咒发誓,“我不该抽烟,不该骗你!”
薇莺泣道:“你怎么这么不把自己身体当一回事呢?”
傅正襄头都大了:“我这不是实在忍不住么,我下次绝不再犯了,你监督我,我说到做到。”
薇莺靠在枕头上,把脸偏过去:“你是谁,我又是谁,我可监督不了你。”
傅正襄望着她,不由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个倔丫头,也只有我能制得住你。”
谁知她又恼了:“你那么能耐,随便一枪就能崩了我,犯得着制住我么?”
傅正襄伸手搂住她的腰:“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你还生着病,就少伤心一点吧。”
她挣了挣,傅正襄连忙摁住她的手:“别乱动,针头掉出来,难过的还是你自己。”
她果然不动了,脑袋搁在傅正襄的肩头沉沉的叹了口气。
“喂。”
“嗯?”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要听实话?”
“。。。那你还是说假话吧。”
傅正襄扑哧一笑,笑完了也叹气:“你已经尽力了,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她安静下来,傅正襄觉得脖颈里一阵潮湿,她又哭了。
他觉得很无奈,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等你伤好了,你是不是还要去军营?”她忽然问。
“是,”他看了看她的脸色,有几分迟疑,“原驻防永安的十九师三十六团的建制缩编,与沪上的独立第六十七旅合并,我调任第六十七旅旅长。”
薇莺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升衔了没有。”
“升了。”
“升少将了?”
“嗯。”
“傅将军。。。”薇莺声音低低的,“三十岁的将军。。。”
她偏头朝他笑了一笑:“傅正襄,你这样的人才不待在军营里真是浪费了。如今报纸上提到你,一定都是年轻有为,英勇善战。”
他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头:“报纸上怎么说我管不着,只要你心里念着我好就行。”
她嗔了他一眼,抬起那只没有针头的手也搂住他:“只怕你身上有些旁人不知道的好和坏,在这世上没人比我清楚了。”
薇莺在医院里躺了两日,精神逐渐好起来。
这日下午,她又半躺着打吊针,忽然病房门被傅正襄推开:“微盈,你看谁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扑过来一个人:“莺莺姐!”
薇莺怔了怔,忽然喜极而泣:“韭芽!”
韭芽从她怀里抬起头,满脸泪痕:“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莺莺姐了!”
“韭芽,”薇莺紧紧的搂住她,哭道:“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两人抱头痛哭了良久,一旁两个男人终于看不过眼了。
“微盈。”傅正襄咳了一声,提醒道。
薇莺擦了擦眼泪,问韭芽:“你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跟你们失散了,然后就逃到永安城外的东递村,然后。。。然后就碰上赵大哥。。。”
韭芽微微羞赧,转头望了一眼赵敬丞。
薇莺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才发现赵中尉居然也在。
赵中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喊了一声:“纪小姐。”
“你们。。。”薇莺诧异,“你们这是。。。”
傅正襄笑道:“你这么精明的人,居然没有看出来。”
薇莺一愣,恼道:“韭芽还这么小!”
“纪小姐,”赵中尉连连摆手,“我,我没有想现在就娶韭芽,我会,会等着她长大的。”
薇莺转头问韭芽:“韭芽,你怎么说?”
“我,我喜欢赵大哥。”韭芽面色羞红,“这辈子我就跟着赵大哥。”
赵中尉虽然也是红着脸,却挺起胸膛:“纪小姐,团长,你们作证,我这一生决不负韭芽!”
作者有话要说:30岁的将军在过去的战争年代里还是有不少的。。。
☆、第二十九章
夜里韭芽陪着薇莺,薇莺又问起她失散后的情况,韭芽一一道来。
末了,薇莺叹气:“幸好你遇上了赵中尉。”
“姐,”韭芽笑容甜蜜,“我早就喜欢赵大哥了。”
薇莺笑道:“我跟赵中尉打了那几次交道,觉着他很好,为人正派又踏实,他做事应该也很不错,不然也不会得傅正襄的赏识,你能跟他,真的挺好。”
韭芽见薇莺认同赵中尉,心里十分欢喜,犹自傻笑了一阵。
薇莺靠在床头看着她笑靥如花,心中那些伤痛终于缓了几分。
“韭芽,”薇莺说,“赵中尉是要回军营的,你还是跟着我。”
韭芽点头:“好啊,姐,我到沪上就是来投靠你。”
薇莺笑了笑:“韭芽,姐送你去念书吧,你嫁给赵中尉,他日后步步高升,你总不能只识得几个字吧,你好好念学堂,念出来哪怕不出去做事,也是份好嫁妆。”
韭芽稍稍敛了笑容,怯怯的问:“我能去念书?”
“能的,”薇莺说,“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的。”
“嗯!那我就去念书!”
等到韭芽睡着之后,薇莺躺在床上盘算,她该去找一份兼职,多赚些钱,让金碧好好的养身子,让韭芽念上书。
薇莺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直到医生说她彻底康复,傅正襄才准她出院。
金碧来看过她几次,见到韭芽,两人也是又哭又笑。
她出院那日,傅正安还告知了金绯与红鸾的消息。
听他说,红鸾与小燕楼一起。
如今的小燕楼是沪上大锦盛戏班子里名头响当当的武生,虽来沪上时日不长,已闯出了一番天地。红鸾跟着他,谈不上锦衣玉食,却也能算是比下有余的半个少奶奶了。
至于金绯,傅正安只说已经将她从慰安所里营救出来。只是金绯在慰安所里虽待的不长,却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为了不走漏消息,只能先安排她在较为隐秘的地方养病。
傅正安的话没有讲的那么详细,半遮半掩的透露出一丝口风,余下的都是薇莺揣测出来的。
傅正安递出了金绯的一封信,薇莺匆匆扫了几眼,的确是金绯的字,金绯在信上说自己无事,让她们莫要担心。
旁的话她没有写,薇莺折好信放回信封里,想了想,对傅正安说:“那就麻烦傅局长了。”
傅正安以为她会提些要求,诸如希望看望金绯,或是别的什么,他已经想好该如何拒绝了。可她居然没有提,他玩味的笑了笑:“不麻烦。”
薇莺起身准备离开,傅正安叫住她:“纪小姐。”
她诧异回头,不明所以。
“坐。”傅正安示意,“我想跟你聊一聊。”
薇莺坐回去,微微低着头:“您请讲。”
傅正安摁铃,给她叫了一杯咖啡来。
“纪小姐,”傅正安笑道,“你是不是很怕我?”
薇莺端起咖啡杯,也笑了笑:“傅局长说笑了。”
“我可不是说笑,”傅正安拿起一旁的雪茄,问了句:“不介意吧?”
“您随意。”
他点燃了雪茄:“我与你也算是有些渊源的。许多年前,我曾在琉璃厂的济瀚斋淘到过一幅董其昌行书帖的前朝刻本,说是刻本,却相当精美,那些年大约也只有首屈一指的济瀚斋才拿得出来,后来我陆陆续续去过好几次,还曾见过你叔叔一面。”
薇莺眉头一动,抿了口咖啡。
“当初乍然听闻济瀚斋出事,我颇有几分惋惜。却没有想到,若干年后,我会在沪上再次遇上纪小姐,真是世事无常。”
“是,”薇莺轻声说,“真是世事无常。”
“你后来为何会流落在会乐里呢?”傅正安好奇。
薇莺放下咖啡杯:“因为当时在燕京受的打击过大,婶婶的身体很快就垮了,我们在北平遭人排挤,便回了永安老家。到了永安婶婶一直重病在床,我们手头的钱越来越不够用,族里的亲戚也退避三舍,直到我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掉了,不得已卖身玉琴楼。。。谁知最后婶婶还是去了。。。”
傅正安点头:“原来如此,你年纪轻轻真是不容易。”
薇莺淡淡一笑。
傅正安与她叙了几句旧,薇莺对他的意图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从起初的戒备到后来的疑惑。
傅正安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不由笑道:“纪小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与你聊聊天。”
薇莺还是存着两分戒心。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让你离开怀瑾?”傅正安哈哈一笑,“你莫误会,怀瑾不像思桥,他的事我可管不了。原来老爷子还打得动他,如今老爷子年纪大了,家里再没人敢管到他头上。而且怀瑾是什么人,我想纪小姐一定清楚。”
薇莺不禁笑了笑。
她喝完那杯咖啡就离开了,傅正安待她很客气,她百思不得其解。
薇莺回到家中,将信拿给金碧看。
金碧流泪看完,把信贴在心口,怔怔出了会神,又细细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薇莺。。。”金碧泪眼朦胧的看着她,她的谢意难以言表。
薇莺笑道:“我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你们便是我的亲人,你的感激我懂,但如今我只求你好好把身体养好。”
“嗳,可别再给我吃那些鸡汤了,”金碧带着眼泪笑起来,嘟着嘴抱怨,“这些日子,我真是吃够了。”
正说着话,韭芽端上来一碗鸡汤:“金碧,快,趁热喝了。”
薇莺一拍脑袋:“瞧我,汤在火上我都差点忘记了,多亏了韭芽。”
“韭芽,”金碧拖着韭芽的胳膊,“你替我喝了吧。”
韭芽严词拒绝:“这怎么能行,你快喝!我看着你!”
“韭芽,你这个死丫头。”
“坏金碧!”
为着一碗汤,两人又笑又闹。
薇莺在一旁看着,嘴角含笑,窗外是凛冽的寒风,窗子里头却仿佛是当初在玉琴楼时的融融春意。
日子艰难,也偶有乐趣。
她要的不多,如此足矣。
过了半个月,薇莺重新去圣路德小学教书。
这些天给她代课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先生,也是永安人。这位女先生人很厚道,与薇莺相处的不错。
薇莺下了学,特意拎上了几盒杏花楼的糕点送给她,以表谢意。
那位女先生见到薇莺寒暄了几句,便支支吾吾的说:“纪先生,你。。。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薇莺想了想,不解道:“没有啊。”
“最近,”女先生说,“有些风言风语。。。讲得很难听的。。。”
薇莺心里一沉,问了几句,可女先生却不肯多说了。
她心中惴惴的又教了几日书,忽然有一日,她刚下课,有人来找她,说张校董请她过去一趟。
张校董就是当初聘她的那一位。
薇莺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让人给薇莺泡了杯茶,问了几句薇莺教书的情况之后,颇为难的开口道:“纪先生,最近有学生的父母告到校董会,说纪先生原先做过妓女。你看这真是有些无理取闹,可学生父母越闹越厉害,校董会也没办法,纪先生,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证明你是清白的?”
薇莺越听脸色越苍白,她的心直直坠入无底深渊。
“我,”她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没有办法证明。”
张校董建议她:“要不要找谢少想想办法?”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一件千真万确的事,叫谁来也证明不了。
无论幕后是谁,都够狠,她证不证明,名声已经毁了。
张校董可惜的说:“纪先生教的是很好的,可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小学校格外忌讳这种风评,不如纪先生休假几日吧。”
薇莺心坠到谷底,反倒镇定下来,事情已到这样的地步,即便是她去休假,她也回不来了,还不如干脆一些,双方都留几分脸面。
“张校董,”她起身说,“我明白校董会一定也很为难,我还是辞职吧。”
“你。。。唉。。。”张校董见薇莺如此懂事,心下更是惋惜,“这可真是。。。”
“张校董,这段时日还要多谢你。”
薇莺转身要走,张校董叫住她,又往财务科里挂了个电话,让人给她多支出二十个大洋的津贴。
她从财务科里出来,沿着草坪往校外走。
到了校外,路上车水马龙,她整个人发晕,有些辨不清方向。
她抬脚随意的往一个方向走去,一步一步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她双腿都麻木了。
已是正午了,日头很高,整座城都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中。
可在薇莺眼中到处都是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灰色的高楼、人头攒动的街道都在恍惚中晃动。有一辆黄包车吆喝着从她身边擦过,近在咫尺的喧哗入了她的耳朵却仿佛很遥远。
她孤零零的站在街上,好像身处梦境。
她忽然觉得脸上微微有些痒,抬手一蹭,竟然全是眼泪。
她仰了仰头,头顶的阳光直刺人眼目。
薇莺陡然间再也抑制不住,泪如雨下。
没了圣路德小学的工作,薇莺没敢跟金碧与韭芽说。
她装作依旧上课的样子,每日早早就离开家,外出找工作。
薇莺这次是拿着大华大学的肄业证明去找,可是去报社,去洋行,去工厂,人家或是嫌她学历不够,或是开的薪酬太低,一个月做下来,她会连房租都付不起。
她暗暗的着急上火,嘴里起了好几个泡。
一日,她再次出门找工,这回她连女佣的活计都看了看,可人家要面貌平平,身强力壮的。她又铩羽而归。
回到家中,韭芽给她开门,小声说:“姐,谢少爷来了。”
谢仕甫来了好一阵了,他对金碧与韭芽很是客气,只是脸色阴沉到可怕。
金碧给他端了一碗茶,和韭芽两个大气也不敢出的待在房里,一直等着薇莺回来。
“谢少爷?”薇莺放下手里提的袋子,“你怎么来了?”
谢仕甫强笑道:“我来看看你,你有空么?同我出去走一走。”
薇莺有些疑惑,她点头:“好啊。”
“薇莺,”往漱石里外走了一段路,谢仕甫打破沉默,“你是不是从圣路德小学辞职了?”
薇莺一惊:“是啊,你知道了?”
谢仕甫胸中怒意翻滚,他强自镇定下来:“我一听就觉得不对,立刻着手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