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还有许多其他的面,只是没被发掘。
若是可能,他简直想招募她,经过培训,她必然会成为一柄利器。
当然他只是颇为惋惜的想一想。
傅正安识相的提前离开,将空间让给这三个缠在情网里的人。
他不会想得到,谢仕甫为了不让薇莺为难也提前离开了。
送走了谢仕甫,薇莺先找了个无人的空房,将贴身小衣上的黄金存票取了下来。
她回到病房,又是拘谨的站着,刚才傅正襄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讲,她也不敢随便开口。
等了一晌,傅正襄哑着声音指了指沙发:“坐。”
傅正襄看着沙发上坐姿端正的薇莺,心中无奈又酸楚。
一场战火仿佛烧掉了两人之间的熟稔,他们又回到了当初的陌生相对。
“微盈。”他低低的叫她。
她抬起眼,一眨不眨的认真看着他:“嗯?”
“我,我听说,你对严参事说你是我的女人,所以不能穿和服取乐于渡部隆吉。。。微盈,我。。。”
他一向不喜说话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可面对着挚爱的女人,他心中深深的遗憾与亏欠,忐忑与骄傲,实在叫他不知如何表述。
“是,确实如此。”薇莺想了想,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觉得比起死,我更怕被你瞧不起。”
傅正襄微微发颤,不知是痛苦,还是欢喜。
薇莺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他的床前,拿出那几张布制的存票。
因为贴身的时日久了,当初挺括的布已经稍微柔软发卷了。
“谢谢你当初为我考虑的那么周到,还为我付了吴园饭店的一年房钱。”薇莺将存票递过去,“我很感激你,但。。。这个我不能收,还你。印信让我埋在玉琴楼的广玉兰之下了,你找人去取出来吧。”
傅正襄的手始终放在被子里,他不接。
“你如今教国文,怎么拿津贴?”他忽然问。
“如今一个月二十大洋,再过段时日,可以涨到二十五块大洋。”
傅正襄沉吟片刻,突然转了个话题:“你现在是不是更恨我了?”
薇莺怔了怔,胸口蓦然涌上一阵悲愤。
“没错,”她哽咽道,“永安城破,我们被子弹追着逃命,我被逼去瑞园讨好渡部隆吉,我几番死里逃生,件件桩桩本与你无关,甚至还要感激你拜托了海因里希护我周全,可我却还是怨恨你。。。”
她哽咽的说不下去。
傅正襄从被子底下伸出裹缠着纱布的手,握住了薇莺。
薇莺悚然一惊,低下头,看见他左手缺了两根手指。
她什么都忘记了,惊恐着举起他残缺的手:“你,你。。。”
“能捡回一条命就算福气了,这两根手指没有便没有了吧。”
她捧着他的手呜呜的痛哭,他颤巍巍的举着完好的手给她擦眼泪:“微盈,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你要信我,只要我这条命还在,你要的,我一定完完整整的给你。”
“我不信你,”她哭着说,“倭寇眼看着将炮口对准了沪上,你能说你为了我再也不上战场?你的命根本不由你说了算。”
“微盈,我,我真的喜欢你。”傅正襄咳了几声,他忍着胸口的疼痛,说:“我虽然不怕死,但当时感觉到自己活下来了,我很高兴,我。。。舍不得你。”
薇莺渐渐停住了哭,呆呆的望着他:“你这人,经历这一场生死,倒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居然会说甜言蜜语了。”
傅正襄让她说的讪讪的:“不是甜言蜜语,是我一直想跟你说的真心话。”
“我很愿意相信你,“薇莺将存票塞在他手里,“可我不敢。”
傅正襄终于还是收下了存票,他手里攥着存票,用仅存的裹着纱布的三个手指揉来搓去,忍不住问道:“那你相不相信思桥?”
“我只信我自己。”薇莺极为认真的说。
两人沉默了一晌,傅正襄忽然说:“你那个叫金绯的姐妹,她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你打算怎么办?”
“先救她出来,从倭寇手里救人只有傅正安做得到,不过但凡要他做事,他是一定要从中得好处的。所以救人之后的下一步,真不好说,不过不管怎么样,总比慰安所里强。”
“什么好处?”薇莺睁着惶惶的双眼,“我,我这就去筹钱。”
傅正襄忍不住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薇莺见他难过,不由走上去给他顺气。
他摆摆手,又将她手握在掌中,示意她坐在床边。
薇莺坐下:“你笑什么?”
“好啦,”傅正襄笑道,“你也别想着筹钱的事了,跟钱不相干。”
薇莺更无措了:“那,那怎么办?”
“你就好好的教书,别的就不用操心了。”
他说着话,伸手搂住她,她犹豫了一下,将头轻轻搭在他肩头。
气氛难得安逸温馨,过了一会儿,她说:“喂。”
“嗯?”
“我要回去了。”
傅正襄拿下巴一下一下的蹭她的脸,她看了他一眼,他就是不说话。
“我真的待不了那么久,”她轻声絮叨,“金碧怀孕了,最近心情不大好,我不在她身边不成的。还有,我明天早上有课,我可不敢请假,关系到我以后能不能多拿五个大洋呢。”
他不满:“我都伤成这样了,你就不能在医院里老老实实的陪着我?”
“要不然,我明天再来嘛。”
他正儿八经的思考了一晌:“你万一明天不来,我该怎么办?”
她有些恼:“你怎么不信我?”
“你不是也不信我么?”
她被堵的说不出话,撑起身子瞪着他。
傅正襄一笑:“今晚就在这里陪着我,明早我让车送你回去。”
她想了想,又软下身子靠住他:“那成吧。”
气氛实在是静谧舒坦,傅正襄被疼痛绷紧的身体松弛下来,他忍不住泛困。
他舍不得就这样睡着了,便开口道:“你跟我说说,你来了沪上,都是怎么过的?”
“教书,照顾金碧。”
“照顾?难道你也会烧饭做菜?”
“起先也不会,后来房东太太教着我烧了两次就会了。”
“那你明天带两个菜我吃。”
“什么?”薇莺惊讶道,“你如今吃的必然金贵,我可伺候不了。”
他一听这话,又不高兴了,半闭着眼不理她,谁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薇莺扶着他躺平,给他掖好被子。
医院里暖气足,没多久他就又把手拿出来。
薇莺轻轻执起他残缺的手,他左手的中指与无名指的地方空荡荡的,是被连根被削掉的。
她无意识的用手指摩挲着他裹着纱布的掌心,心里的滋味实在复杂极了。
傅正襄睡的不是很安稳,偶尔皱着眉闷哼几声,大约是疼的很厉害。
薇莺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伸手把他紧皱的眉头展开。
他含糊的问:“微盈?”
“嗯,我在。”
他半睁开眼看了看她,很快又睡过去了。
第二日,薇莺从学堂里回来,金碧一见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你回来啦?”
“你一个人在家还好吧?”
金碧还未说话,又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一见薇莺,甜甜唤道:“纪先生。”
薇莺奇怪的看着她,她连忙自我介绍:“我是傅局长家里的下人,我叫香槐,傅局长说让我这几日好好照顾金碧姑娘。”
“哦,”薇莺微笑,“那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香槐连连摆手,将桌上的碗收好,转身又下楼去了。
“薇莺,”金碧见香槐离开,跟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起来:“昨天你走了没一会儿,香槐就来了,说是你要好几天回不来,由她来照顾我。我还没答应,她就开始干活了,里里外外的收拾,晚上的饭也是她做的,我不好说什么。我本来还担心房东他们会讲什么,谁知香槐只说是我们俩的亲戚,来照顾我几日,几下子跟房东也熟悉了。这香槐,可真是厉害。”
薇莺坐在床边:“她是傅团长哥哥家里的下人,自然要伶俐的多。”
顿了顿,她又开口:“昨日里我去看傅团长了。”
“啊?!”金碧瞪圆了眼,“傅团长没事啦?那可太好了。”
“他醒了,只是我这几日要多陪着他一些。”
“你去吧,我这里没事,再说不是还有香槐么。”
香槐不愧是傅正安派来的,年纪不大,却手脚麻利,还会来事,金碧与她相处的不错。
薇莺下楼到厨房里,香槐正在炖汤,里面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浓香四溢,叫闻见的人忍不住要淌口水。
“咦,纪先生?”香槐说,“你怎么下来了?”
薇莺有些不好意思:“我来炒两个菜。”
香槐忙说:“这些活都我来做好了,我做惯了。”
“不用,”薇莺说,“我要亲自做两个菜带去医院。”
薇莺做了一道黄瓜炒蛋,一道烧豆腐。
香槐帮着打下手,边跟薇莺聊天。
香槐说临来前,傅正安给了她一百大洋,叫她多买些滋补的吃食做给金碧吃。
薇莺听了,只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没一会,薇莺的两道菜就做好了。
香槐从汤煲里盛出一碗汤:“纪先生,这汤也好了,外面冷,你喝一点热汤再出去吧。”
薇莺喝了一碗热汤,身上也暖起来。
只是她看着食盒里自己做的两道菜,心里更不踏实了,比起香槐的手艺,她的简直是叫人看不上眼。
“纪先生,”香槐见她发怔,便提醒道:“车子在外头等着了。“
薇莺回过神,朝她笑了一下:“那我走了,金碧还要多多麻烦你了。”
香槐笑道:“纪先生太客气了,我可不敢当。”
薇莺没有多说,提起食盒便出门了。
傅正襄是三天前彻底清醒过来的。
他被救下之时,呼吸微弱,身上大大小小的刀伤无数,还中了三枪,两枪在腹部,一枪擦过胸口。
从永安到沪上,医生跟着急救了一路,终于将将把他从死神手中抢回来。
傅正襄有淡薄的意识,他知道自己没死,既然没死,那就一定要活下去。
昏迷的时候,是他最轻松的时候,感觉不到钻心的疼痛,只有死寂无边的黑暗。
直到三天前,一道光彻底照亮这黑暗。
他睁开眼首先看见他大哥。
“哟,”傅正安说,“醒啦!命真大,这都没死。”
他微弱的抬了抬嘴角。
“醒了就好,”傅正安笑道,“这下家里几个女人不用再哭哭啼啼了,我回一趟燕京,头都被她们哭大了。”
傅正襄的精力实在不济,听傅正安讲了几句,没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等到再次醒来,病房里只有谢仕甫。
“二表哥,醒了?”
他“嗯”了一声,胸腔里撕心裂肺一样疼,连带着全身像散了架。
谢仕甫说:“我去叫医生来。”
“不用,”他忍着疼坐起身,从嗓子里冒出的全是喀拉喀拉的音,“我问你。。。”
他顿了顿,谢仕甫坐回沙发上,等着他说出来。
“微盈,她。。。”他心里抖的厉害。
“她无事。”谢仕甫说,“她如今在沪上,我给她介绍了一份在圣路德小学教书的活计。”
傅正襄怔了怔:“她为何从永安离开?”
谢仕甫看着他:“因为占领永安的倭寇头目是渡部隆吉,对她不怀好意。”
“我对不住她。”过了一晌,傅正襄说。
“二表哥,你当初说等到你哪天玩腻了她,让与我也无妨,是不是?”
“是,”傅正襄的声音更破碎了,他努力让声音里带出笑意,“我说过。但她是我的女人,一辈子都是,我这辈子没可能玩腻她,要不然,你下辈子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谢仕甫忽然也跟着笑了笑:“二表哥,你怎么有把握她能一辈子都做你女人?”
“我们都没有把握。”谢仕甫说,“我们都给不起她想要的。”
傅正襄沉默下来。
傅正安对他们两人的心思仿若了如指掌,他是沪上军谍的头目,许多台面上和上不得台面的事体,他统统知道,但连傅正襄都没想到,就连这些事情竟然也没有一件不在他眼皮子底下。
也是这位无所不知的傅正安提出将薇莺接来,他很好奇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样子。
这个女人十分美貌,这是自然的,但不光是美貌吸引人,而是她身上笼着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感。
傅正安觉得很有意思,这样的人才是很难得的,稳重起来是学堂里的女学生,眨眼又可以是堂子里的红长三。
也许她还有许多其他的面,只是没被发掘。
若是可能,他简直想招募她,经过培训,她必然会成为一柄利器。
当然他只是颇为惋惜的想一想。
傅正安识相的提前离开,将空间让给这三个缠在情网里的人。
他不会想得到,谢仕甫为了不让薇莺为难也提前离开了。
送走了谢仕甫,薇莺先找了个无人的空房,将贴身小衣上的黄金存票取了下来。
她回到病房,又是拘谨的站着,刚才傅正襄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讲,她也不敢随便开口。
等了一晌,傅正襄哑着声音指了指沙发:“坐。”
傅正襄看着沙发上坐姿端正的薇莺,心中无奈又酸楚。
一场战火仿佛烧掉了两人之间的熟稔,他们又回到了当初的陌生相对。
“微盈。”他低低的叫她。
她抬起眼,一眨不眨的认真看着他:“嗯?”
“我,我听说,你对严参事说你是我的女人,所以不能穿和服取乐于渡部隆吉。。。微盈,我。。。”
他一向不喜说话吞吞吐吐,半遮半掩,可面对着挚爱的女人,他心中深深的遗憾与亏欠,忐忑与骄傲,实在叫他不知如何表述。
“是,确实如此。”薇莺想了想,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觉得比起死,我更怕被你瞧不起。”
傅正襄微微发颤,不知是痛苦,还是欢喜。
薇莺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他的床前,拿出那几张布制的存票。
因为贴身的时日久了,当初挺括的布已经稍微柔软发卷了。
“谢谢你当初为我考虑的那么周到,还为我付了吴园饭店的一年房钱。”薇莺将存票递过去,“我很感激你,但。。。这个我不能收,还你。印信让我埋在玉琴楼的广玉兰之下了,你找人去取出来吧。”
傅正襄的手始终放在被子里,他不接。
“你如今教国文,怎么拿津贴?”他忽然问。
“如今一个月二十大洋,再过段时日,可以涨到二十五块大洋。”
傅正襄沉吟片刻,突然转了个话题:“你现在是不是更恨我了?”
薇莺怔了怔,胸口蓦然涌上一阵悲愤。
“没错,”她哽咽道,“永安城破,我们被子弹追着逃命,我被逼去瑞园讨好渡部隆吉,我几番死里逃生,件件桩桩本与你无关,甚至还要感激你拜托了海因里希护我周全,可我却还是怨恨你。。。”
她哽咽的说不下去。
傅正襄从被子底下伸出裹缠着纱布的手,握住了薇莺。
薇莺悚然一惊,低下头,看见他左手缺了两根手指。
她什么都忘记了,惊恐着举起他残缺的手:“你,你。。。”
“能捡回一条命就算福气了,这两根手指没有便没有了吧。”
她捧着他的手呜呜的痛哭,他颤巍巍的举着完好的手给她擦眼泪:“微盈,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你要信我,只要我这条命还在,你要的,我一定完完整整的给你。”
“我不信你,”她哭着说,“倭寇眼看着将炮口对准了沪上,你能说你为了我再也不上战场?你的命根本不由你说了算。”
“微盈,我,我真的喜欢你。”傅正襄咳了几声,他忍着胸口的疼痛,说:“我虽然不怕死,但当时感觉到自己活下来了,我很高兴,我。。。舍不得你。”
薇莺渐渐停住了哭,呆呆的望着他:“你这人,经历这一场生死,倒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居然会说甜言蜜语了。”
傅正襄让她说的讪讪的:“不是甜言蜜语,是我一直想跟你说的真心话。”
“我很愿意相信你,“薇莺将存票塞在他手里,“可我不敢。”
傅正襄终于还是收下了存票,他手里攥着存票,用仅存的裹着纱布的三个手指揉来搓去,忍不住问道:“那你相不相信思桥?”
“我只信我自己。”薇莺极为认真的说。
两人沉默了一晌,傅正襄忽然说:“你那个叫金绯的姐妹,她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你打算怎么办?”
“先救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