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薇莺微笑着点头。
金碧抬起眼睛瞅了瞅这个高大的洋人,又垂下眼。
海因里希自动的将这个眼神解释为中国女性特有的羞涩,他依旧笑眯眯的,邀请薇莺跳一支舞。
这段时间大约是吴园饭店最冷清的时候,舞厅里全是洋人,偶尔有几个中国人,也是跟在洋人身边的。
永安城本地的名流一个也没见到。
等薇莺与海因里希跳完了舞,回到舞池边,她才看见谢仕甫与潘曲觞也来了。
潘曲觞仍是那副叫薇莺倒胃口的样子:“你挺行啊,琵琶会弹,小曲会唱,交际舞也会跳,有什么你不会的没有?”
薇莺眉头一挑:“吃喝嫖赌我可样样不会。”
潘曲觞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你。。。”
“我怎么?会乐里给炮轰塌了,潘公子是不是少了好多乐子?”
“好了,”谢仕甫笑着劝潘曲觞,“你怎么总惹薇莺?”
“我怎么惹她了?我跟她是前世有仇啊!”潘曲觞视线一转,“金碧——”
“啊?!”金碧正晃神,突然听到他叫自己,被吓得不轻。
“金碧,一夜夫妻百日恩,”潘曲觞目光曲曲折折的落在金碧身上,“这还没到百日,你就不认识我了?”
金碧脸色通红,小声哼道:“潘公子。”
潘曲觞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走,我们也跳舞去!”
金碧挣扎:“我不会!”
“我教你!”潘曲觞说,“谁天生会!”
潘曲觞拉着金碧去了舞池,薇莺拼命朝她使眼色,要她当心肚子。
金碧没来得及点头,乐曲声已经响起。
谢仕甫在一边看着不由发笑:“薇莺,你是有什么在瞒着我们?”
“没有。”薇莺掩饰的笑了笑,说:“不过,我敢打赌潘公子迟早有悔不当初的一日。”
“为何?”
“哈哈,就当我铁口直断吧。“
谢仕甫没有追问,他说:“薇莺,我们去跳下一支舞。”
跳舞的时候,谢仕甫问她:“我一直想问,你们当初是怎么从会乐里逃出来的?”
薇莺沉默了一晌,谢仕甫很耐心的等着她。
“当时城破了,倭寇用火炮轰塌了会乐里。”她的嗓音滞涩,“妈妈自焚,我,我们逃出来,中途与红鸾和韭芽失散,然后在什锦街。。。”
她哽咽,谢仕甫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什锦街,”薇莺继续说,“金绯为了让我和金碧逃生,被倭寇抓住。。。我和金碧逃到礼拜堂找到牧师避难。。。我很感谢泰勒牧师夫妇,他们于我有救命之恩。”
两人都沉默,他们在悠扬的乐曲声之间无声的穿行旋转。
“薇莺,”谢仕甫忽然开口,“当时我得知永安陷落,我很恨傅怀瑾。我知道他拿命在守城,可我也知道他守不住。在一座守不住的城里,他可以壮烈牺牲,名垂千古,可你该怎么办?他对不住你。”
薇莺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我来永安之前想,若是你有万一,不管傅怀瑾醒不醒得来,我和他这一世都算是完了。”
薇莺猛然抬头震惊的看他,他笑了笑:“你早上的时候想问傅怀瑾如今的情况是不是?他没死,只是伤得太重,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他舍不得她在胡思乱想中着急难过,还是让他主动告诉她那个男人的近况吧。
薇莺垂下头,嗫嚅:“谢谢,谢谢你。”
“薇莺,”谢仕甫面上仍是带着微微的笑意,“我对于当初对你太过心软,没有梳拢你而悔不当初。你既然铁口直断,不如帮我算一算,我现在还是没法对你硬得起心肠,日后还会不会悔不当初?”
薇莺心中酸涩。
谢仕甫苦笑着自言自语:“我想还会。”
薇莺与谢仕甫回舞池边,只有潘曲觞一人百无聊赖的站在那里。
“金碧呢?”薇莺着急。
潘曲觞指了指舞池:“和海因里希跳舞去了。”
“什么?!”
不止薇莺惊讶,连谢仕甫都很惊讶。
潘曲觞懒得解释,抿着嘴角不说话。
薇莺一个劲往舞池里看,终于看见海因里希臂弯中低着头的金碧,海因里希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金碧的头更低了。
薇莺不自觉的看潘曲觞。
“你看我干什么?”潘曲觞瞪着她。
薇莺忍不住问:“潘公子,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有心没有?”
潘曲觞怒道:“你说我没心?我看你才是没心的!你知道思桥冒多大风险来永安么?你。。。”
“重卿!”谢仕甫制止他说下去。
潘曲觞忿恨大声道:“你什么都不跟她说,你这番辛苦为什么?!”
谢仕甫声音平淡:“这都是我自愿的,和薇莺有何干系?”
“好!好!我就是个混蛋!”
潘曲觞恨恨的扭过头,谢仕甫面无表情的看着舞池。
薇莺忽然笑了两声:“潘公子,我掐指一算啊,我们两个无心之人日后大约都会有心痛难当的时候。”
潘曲觞突然看到舞池中稍显笨拙的金碧,他心底里闪过一个没有抓住的念头。
谢仕甫眼神复杂的望着薇莺。
薇莺耸耸肩:“人就是这样,连自己的事情,自己也做不了主。”
“金碧,”等到夜晚,两个女孩躺在床上时,薇莺问她,“你今晚怎么会和海因里希去跳舞?”
“谁想得到啊,他来邀请我,我说不会,他非说不要紧。”金碧也觉得莫名其妙,“我不敢得罪他,就跟他去跳舞了。”
“薇莺,”金碧说,“其实跳舞也不难,跟着转圈,不要踩人家脚就好了。”
薇莺一笑:“是潘公子跟你讲的?”
“不是啊,潘公子说带我跳舞,结果一句话也没同我讲,好像我欠了他钱似的,脸拉的老长。我不敢惹他,也没有同他讲话。”
“好啦,”薇莺说,“反正我们要去沪上了,还不知何时能再见潘公子呢。”
“沪上,”金碧满脸向往的说道,“十里洋场,总听人说起呢。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这一世也会去沪上。”
薇莺说:“我也没去过,我倒是总听人说到上海滩闯荡,咱们俩人也去闯一闯。”
金碧睡意朦胧的呢喃:“嗯!说不准让咱俩闯荡出大名堂来呢。”
等到金碧睡着了,薇莺才翻过身静静的想心事。
傅正襄没有死,她心中是难以言表的欢喜,可欢喜过后,是一片空茫。
就像每次想起谢仕甫,她心中的酸楚与软弱。
她着实看不清自己的心,就像看不清前面的道路。
火车站在永安城东。
一路上都是薇莺拿着包裹,不论是下汽车还是上火车,也都是薇莺小心翼翼的扶着金碧。
谢仕甫若有所思,他趁着海因里希逗着金碧时,问薇莺:“金碧生病了么?”
“啊?”薇莺立刻笑道,“金碧最近腿脚不便。”
谢仕甫半信半疑,薇莺赶忙说:“瞧,海因里希跟金碧相处的挺好。”
火车鸣笛开动时,金碧兴奋的小脸通红,抓着薇莺的胳膊说:“哎呀,动了动了!”
对面的海因里希笑着调侃:“啊哈,你一定是第一次坐火车。”
“是啊,”金碧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的,“我也没有坐过轮船和飞机。”
“我都坐过!”海因里希很自豪。
“你是洋人啊,你当然都坐过。”金碧一点都不惊讶,又好奇道,“坐在飞机上,是什么样?能摸到天上的云吗?”
海因里希逗她,“我伸手去摸过云,差一点就摸到了。”
金碧一脸艳羡的看着他:“那么高,你不怕吗?”
“当然不怕!我是男人嘛!”
海因里希挺了挺胸膛,企图让自己的男人味更重些。
只是金碧脸色古怪的看着他,小声嘀咕:“哎呦,还有人自己夸自己是能人呢,脸皮真厚呀。”
薇莺哈哈大笑,谢仕甫也笑道:“海因里希是说他是男人,不是能人。”
海因里希忙说:“对,对,男人。”
金碧又嘀咕:“你不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过了一晌,金碧忽然问海因里希:“那你坐过马车么?”
“马车?坐过啊。”
“那驴车呢?”
海因里希的笑容扭曲了一下:“没有。”
“咦,你也有没坐过的啊。驴车可舒服了,当初我跟我姐上永安,就坐过一段驴车呢。”
“是吗?”海因里希抓抓脑袋,“那我有机会也坐一坐。”
去往沪上的一路,都是海因里希逗金碧说话,要么就是金碧逗着面前这个大个子洋人出洋相。
两人都觉得对方天真直爽,只是金碧的天真是真实的,而海因里希的天真是他故意只露出这一面给面前的女孩。
“谢少爷,”薇莺偷偷问他,“海因里希家里做什么的?”
“德国老贵族,做军火生意。”
薇莺看着那边对着金碧笑容灿烂的海因里希,简直难以相信:“军火生意?”
这是多么黑暗的事业,他居然还能笑得那么阳光。
“是,”谢仕甫说,“海因里希负责跟中国接触。”
薇莺沉默了一晌,问道:“那他是对中国友好的吧?”
谢仕甫笑了笑:“友好不友好只是个态度,但立场永远是与利益挂钩的。”
“哦,”薇莺了然,“谢少爷,你怎么会说德语?”
“前些年海因里希跟着傅怀瑾到燕京游玩,那时我在念大学,放假无事可做就跟着他们一起玩,海因里希建议我不光要学好英语,也可以学学欧洲大陆的其他语言。我认为有道理,就学了德语。如今看来,的确很有用。”
“谢少爷要从政?”
“薇莺,你真敏感。”谢仕甫笑叹,“我马上就要进沪上市政府的秘书处。”
薇莺莞尔一笑:“那我祝谢少爷步步高升,前程似锦。”
“哈哈,你的祝愿我收下了。”谢仕甫朗声笑道,“我很需要步步高升,男人只有手里握着更多筹码,钱也好,权也好,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得到更多的东西。薇莺,你不会明白的。”
“是,我不很明白。”薇莺老实的说,“我不是男人,也没那么大野心。”
谢仕甫想了想,问道:“我知道你不会接受金钱上的帮助,那么你去了沪上,打算找什么事做?”
薇莺说:“我想过了,沪上那么大,总能找到事情的吧。。。我和金碧如今还有些钱傍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就算是帮人家洗衣服也是件活计啊。”
“洗衣服?”谢仕甫笑着摇头,“你想的可太简单,你去洗衣服大约不会有人愿意用你。我这里有一份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薇莺很惊喜:“愿意啊。”
“你先听一听,若你不愿意,我再帮你想办法。”谢仕甫说,“不知你听说过圣路德小学没有,那里需要一位国文先生。”
“啊,”薇莺开心极了,“好的呀!”
不过她很快就沮丧了:“我什么证明也没有,人家怎么可能愿意聘用我呢?”
当初她在永安走投无路之时,不是没想过去报馆、学校这样的地方找份事情做,可她没有任何凭证证明自己,人家相信她是大华大学的女学生,只是越相信越不知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愿也不敢聘用她。
“这个不难,”谢仕甫安慰她,“去大华大学开一份证明不是难事,一个名校肄业的女学生,他们是会愿意要的。”
“那,那就太好了。”薇莺的感激溢于言表。
薇莺的确是想问傅正襄的情况,可最终还是没有敢开口。
她回了房间,房间里还在流淌音乐,只是换成了另一首歌:“青春一去永不重逢,海角天涯无影无踪,燕飞蝶舞各分西东,满眼是春色酥人心胸。。。”
“薇莺,”金碧朝她招手,“快来,可好听了。”
薇莺笑笑:“你听吧,这是白光唱的,当然好听了。”
“薇莺,”金碧见她脸色不对,站起身问道,“你怎么了?”
“金碧,我们要去沪上了。”
“沪上?”金碧很惊讶,“为什么?”
“继续在永安,渡部大佐是不会放过我的。”薇莺顿了顿,说,“金碧,我已经拜托谢少爷打听金绯她们的下落了。”
金碧“啊”了一声,开始大滴大滴的掉眼泪。
薇莺过去搂住她,两个年轻的女孩在这个温暖奢华的房间里抱头痛哭。
无线电里,悦耳的女声在念白:“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的东风,玫瑰般的美丽夜莺似的歌声,都随着无情的年华消逝。。。”
在吴园饭店的时间过得飞快。
晚上的时候,海因里希邀请两位女士去饭店的舞厅跳舞,薇莺当然不想去,可她欠着人家一份大到还不起的人情,在这样的小事上是不能驳海因里希的面子。
“我不去!”金碧说,“我不会跳舞。”
薇莺劝道:“我们好歹也要去看一看的。”
金碧换了件旗袍,万般无奈的跟着薇莺去了舞厅。
“啊——漂亮的女士们,”海因里希的表情夸张的像在演歌剧,“晚上好。”
“晚上好。”薇莺微笑着点头。
金碧抬起眼睛瞅了瞅这个高大的洋人,又垂下眼。
海因里希自动的将这个眼神解释为中国女性特有的羞涩,他依旧笑眯眯的,邀请薇莺跳一支舞。
这段时间大约是吴园饭店最冷清的时候,舞厅里全是洋人,偶尔有几个中国人,也是跟在洋人身边的。
永安城本地的名流一个也没见到。
等薇莺与海因里希跳完了舞,回到舞池边,她才看见谢仕甫与潘曲觞也来了。
潘曲觞仍是那副叫薇莺倒胃口的样子:“你挺行啊,琵琶会弹,小曲会唱,交际舞也会跳,有什么你不会的没有?”
薇莺眉头一挑:“吃喝嫖赌我可样样不会。”
潘曲觞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你。。。”
“我怎么?会乐里给炮轰塌了,潘公子是不是少了好多乐子?”
“好了,”谢仕甫笑着劝潘曲觞,“你怎么总惹薇莺?”
“我怎么惹她了?我跟她是前世有仇啊!”潘曲觞视线一转,“金碧——”
“啊?!”金碧正晃神,突然听到他叫自己,被吓得不轻。
“金碧,一夜夫妻百日恩,”潘曲觞目光曲曲折折的落在金碧身上,“这还没到百日,你就不认识我了?”
金碧脸色通红,小声哼道:“潘公子。”
潘曲觞忽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走,我们也跳舞去!”
金碧挣扎:“我不会!”
“我教你!”潘曲觞说,“谁天生会!”
潘曲觞拉着金碧去了舞池,薇莺拼命朝她使眼色,要她当心肚子。
金碧没来得及点头,乐曲声已经响起。
谢仕甫在一边看着不由发笑:“薇莺,你是有什么在瞒着我们?”
“没有。”薇莺掩饰的笑了笑,说:“不过,我敢打赌潘公子迟早有悔不当初的一日。”
“为何?”
“哈哈,就当我铁口直断吧。“
谢仕甫没有追问,他说:“薇莺,我们去跳下一支舞。”
跳舞的时候,谢仕甫问她:“我一直想问,你们当初是怎么从会乐里逃出来的?”
薇莺沉默了一晌,谢仕甫很耐心的等着她。
“当时城破了,倭寇用火炮轰塌了会乐里。”她的嗓音滞涩,“妈妈自焚,我,我们逃出来,中途与红鸾和韭芽失散,然后在什锦街。。。”
她哽咽,谢仕甫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什锦街,”薇莺继续说,“金绯为了让我和金碧逃生,被倭寇抓住。。。我和金碧逃到礼拜堂找到牧师避难。。。我很感谢泰勒牧师夫妇,他们于我有救命之恩。”
两人都沉默,他们在悠扬的乐曲声之间无声的穿行旋转。
“薇莺,”谢仕甫忽然开口,“当时我得知永安陷落,我很恨傅怀瑾。我知道他拿命在守城,可我也知道他守不住。在一座守不住的城里,他可以壮烈牺牲,名垂千古,可你该怎么办?他对不住你。”
薇莺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我来永安之前想,若是你有万一,不管傅怀瑾醒不醒得来,我和他这一世都算是完了。”
薇莺猛然抬头震惊的看他,他笑了笑:“你早上的时候想问傅怀瑾如今的情况是不是?他没死,只是伤得太重,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他舍不得她在胡思乱想中着急难过,还是让他主动告诉她那个男人的近况吧。
薇莺垂下头,嗫嚅:“谢谢,谢谢你。”
“薇莺,”谢仕甫面上仍是带着微微的笑意,“我对于当初对你太过心软,没有梳拢你而悔不当初。你既然铁口直断,不如帮我算一算,我现在还是没法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