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未曾料到,驻防团得以三千人将倭寇挡在永安城外半个月。
随着时间的推移,倭寇越来越疯狂,耐性也越来越少。
倭寇战机出动的架次陡然增多,永安城在炮火连天中饱受蹂躏。
会乐里被炸弹毁了一半的房屋,所幸玉琴楼不紧挨着街面,损毁程度不算严重。只是阖城被围半个月,城中缺医少药,姑娘们也只能节衣缩食。
院子里已经无人摸牌了,轰炸机不定何时就轰鸣着从头上飞过,曾经距离最近的一枚炸弹就在玉琴楼过去几间的院子里爆炸,听说当时屋子里有七八个人,没有一人逃出生天。
不过十几天,原本宁静的家园满目疮痍,而生离死别的上演也太过密集。众人惊惶的心渐渐麻木下来,等着生等着死,等着最后一刻的来到。
“薇莺,”这日,大家都聚在薇莺房里,红鸾说,“你给我们来曲琵琶,这几日叫炸弹炸的我耳朵都不好了,趁着耳朵还好用,再听听莺莺操琴。”
“对!”金碧说,“来段十面埋伏,也振振我们的士气!”
妈妈笑道:“又不用你上战场,你要振什么士气。”
薇莺笑了笑,取来平时用的酸枝木琵琶,上好弦:“要听什么我就弹什么,就先来十面埋伏。”
素手轻扫,一个锵锵的起音就带出了浩然杀气,铿然有力的琵琶声在这间房里铮铮作响,在玉琴楼的小院子里铮铮作响,也在永安城内外铮铮作响。
众人鸦雀无声,沉默的看着薇莺眼中带泪,让一首琵琶曲直冲云霄。
弹尽粮绝,驻防团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攻破,当时还剩不到一千人。
倭寇从正面与侧面两个方向包抄,子弹用尽,除了白刃战,别无选择。
傅正襄满脸是血,打光了枪膛里最后一颗子弹,上好刺刀,大喊:“兄弟们,拼了——!”
他们呐喊着向敌人冲去,一步也没有退后。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鲜血浸透了大地。
傅正襄曾在家书中这样写道: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容不得我瞻前顾后,我将誓死抗日,不求青史留名,但求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父母,对得起我军人的身份。
他倒下去的时候,无神的双眼看着头顶黯淡的日头。
他眼角流出一滴眼泪,他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父母,对得起他自己,却愧对了他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大约能保持隔日更一整章的速度,一整章大概4000字左右,短一点3000多字,长一点5000多字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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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永安城破了。
没有了驻防团的拼死抵挡,倭寇很快就用炮轰塌了永安城西边上千年的老城门。
城西是首当其冲遭倭寇铁蹄践踏的地方,他们的炮口对准了会乐里。
“妈妈——”韭芽尖叫,伸手拼命拖拽她,“快逃吧!”
妈妈摇头:“我不逃。”
薇莺苦劝:“妈妈,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妈妈理了理身上大红金丝凤纹的旧式旗袍,又摸摸头上簪的整整齐齐的两支多宝钗,走到立柜,将准备好的一小桶桐油取出来,浇在房间各处:“反正这里住不得人了,不如我一把火烧了。”
众人都吓傻了,妈妈笑一笑:“若我是男儿,定要横刀立马,驰骋沙场,可我是女人,又流落风尘,只是我这残花败柳之身就算再不干净,我也不愿白白留给倭寇糟蹋。”
她点燃了蜡烛,转头一一将玉琴楼的姑娘细细的打量了一遍:“去吧,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们的卖身契会跟着我一并烧掉,乱世里,大家各自珍重。”
她居然还笑了笑:“那院子里的广玉兰看来只能困住我一人啊。”
红鸾嚎啕大哭,金碧抽噎着拖住妈妈的手。
“我们快走!”金绯含泪高声说,“再不走,就白白辜负妈妈的一片心意。”
薇莺跪下,哭着向妈妈磕了三个头。
众人也跟着跪下,哭声一片中,姑娘们互相搀扶,拿着各自小小的包袱往外逃。
火很快燃起来了,火光中隐隐传来妈妈平时最喜哼唱的《思凡》:“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薇莺曾听红鸾、金绯闲聊时讲过,妈妈姓沈,闺名一个单字“蕊”,乃光绪年间永安知府沈同宜之嫡长女。沈家乃川陕大族,世代书香。却不想,沈蕊少时突逢变故,家中遭遇不白之冤,族里竟无一人敢出手相援。可怜她出身绣户金玉质,终陷乱世泥淖中。
扭曲的火光中,伴随着炮声隆隆,会乐里的过往,无论是声色放纵,浮花浪蕊还是红颜易老,身若飘萍,都被埋葬在残垣瓦砾中。
漫天的烟尘中,似乎那曲子还在继续:“好了,被我逃下山来了!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不论男人女人,都是倭寇猎杀的对象。
红鸾是最先走散的,在一个巷口,她们几人被忽然冲来的一帮人挤开,惊惶的人群过后,红鸾已经不见了。
“红鸾——”薇莺大喊,金绯忙用力捂住她的嘴:“你疯了?!快往前!”
往前,往前,这一片硝烟弥漫,尸横遍地的孤城中,还能往前去哪里?
“往前!”金绯到底大了三四岁,强自镇定道,“一定要往前!”
剩余的四人往前逃,枪声如影随形,身畔随时有人倒下,每往前一步都是极大的幸运。
韭芽是第二个不见的,薇莺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往前,不知不觉中,薇莺蓦然感觉手中空荡荡的,她大骇之下转头,韭芽居然不见了!
“韭芽不见了!”金碧也发觉了,她尖叫出声。
薇莺说,“你们快走!我要回去找她!”
金碧抹了抹脸上的黑灰:“我也去!”
薇莺跟金碧调头就要去找,韭芽还那么小,也从没跟过男人,落在倭寇手中怎么办?!
金绯拖住两人:“你们继续往前,我回去找!”
三人正争执,突然从旁边一条巷道里走出来三个倭寇,他们本是端着机枪,一见是年轻女人,大声狞笑着放下枪口,朝她们走来。
容不得多想,金绯用力推搡着薇莺和金碧,边大喊:“你们快走!我拦住他们!”
薇莺和金碧已经吓木了,被金绯搡着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过意识,无措的转头,金绯已经被那三个倭寇抓住,她不停挣扎,大声叫道:“快走!快走!不要停!”
薇莺狠狠攥住金碧的胳膊:“走!”
金碧哭喊:“姐——姐——”
“走啊!”薇莺死命拖住她,“走!”
金碧被薇莺拖着歪歪倒倒的向前,她不断回头,薇莺沉声说:“莫回头!金绯一定不希望我们回头!”
金碧呆呆的转过头,跟着薇莺向前走了好一段路,躲入一扇晃悠悠的破门后。
门外有一队倭寇欢呼大笑着走过,两人大气也不敢出的蹲在那里,等到门外没有动静了,薇莺低声说:“金碧,你知道那座礼拜堂吗?”
金碧点头,薇莺说:“我想起来了,出城也未必安全,我们现在就去那里!那里的牧师是洋人,倭寇不敢太放肆。”
“礼拜堂离这里有些远,若是,”薇莺说,“若是我们中途分散,你去那里跟我会合,就算我没到那里,你也要拼命求着牧师收留你!听到没有?!”
金碧捣着嘴,小声哭道:“你别丢下我!”
薇莺摸摸她的头发:“我不丢下你,但是若再遇上倭寇,你就先逃。”
“我姐姐已经被倭寇抓住了,若是再遇上倭寇,我跟你一起死!”
薇莺含泪抱着她:“好,我们一起死!”
休息了一阵,薇莺搀着金碧起身,金碧忽然轻声叫道:“薇莺,我,我肚子疼。”
眨眼间,金碧的额头就布满了冷汗,薇莺不知所措:“那,那怎么办?”
“我,”金碧说,“等我再休息一下。”
薇莺又扶着她靠在土墙上,金碧喘了口气:“薇莺,我大概。。。是有身子了。”
“什么?!”薇莺一下站起身,站到一半,又连忙蹲下,“你怀孕了?!潘公子的?!”
金碧微弱的点头:“是。”
薇莺头都大了:“你没有喝避子汤?”
金碧不做声,忽然反问:“薇莺,你喝了那个?妈妈说,若是不愿,我们可以不喝的。”
薇莺有些赧然:“我就头一次喝了。”
“薇莺,”金碧说,“你会不会也。。。?”
薇莺连忙否认:“不会不会,我前几日才来的葵水。”
金碧低着头:“唉,真不晓得怎么办好。”
“走一步算一步吧,”薇莺也不晓得怎么办,“金碧,你现在能不能走了,能走快些走,这下更要去礼拜堂了。”
两人躲躲藏藏的向礼拜堂进发,在一路目睹了数起杀戮及强暴事件之后,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到了目的地。
薇莺在窄巷里拍着礼拜堂的后门,拍了一晌,门打开了一条小缝,泰勒太太一见是她,忙将门打开。
薇莺与金碧闪身进去,泰勒太太又忙将门锁上。
“泰勒太太,”薇莺说,“这是我妹妹,我们,我们实在没地方可以去。”
泰勒太太抹着眼泪:“牧师一直念着你,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何了。”
薇莺低声道:“谢谢。”
礼拜堂里正在举行一个简朴的葬礼,泰勒牧师和几名相熟的教友围着小小的棺木正在唱诗,圣诗同时带着悲伤与盼望的力量,在教堂不算太宽阔的空间中回响。
薇莺和金碧一进去就惊呆了,牧师太太痛哭:“我的小女儿在飞机扫射的时候中弹。。。”
“伊丽莎白?”薇莺难以置信的捂住嘴,“伊丽莎白。。。”
薇莺听见牧师唱完圣诗,朗声祷告:“。。。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薇莺心中大恸,不由问道:“真的吗?”
“真的,”泰勒太太抱住她,“真的!”
夕阳西沉的时候,伊丽莎白被安葬在她中弹时正在玩耍的后院中,永远留在了这个她从出生起就不曾离开的异国,也同样是家乡的地方。
多灾多难的一天就这样在死亡和眼泪中结束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更多的倭寇蜂拥进城,似乎为了宣泄被堵城外半个月的恼羞成怒,他们肆无忌惮的在各处烧杀抢掠。
这样的肆无忌惮一直持续到本来应该支援驻防团的援军抵达,虽然他们没有夺回永安城,却多多少少让倭寇收敛了一些。
永安城的秩序逐渐恢复,大街小巷散落着的死去的人已被收埋,凝结发黑的血被水一一冲洗干净,劫后余生的人们灰头土脸的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
整座城中,只有四处的残垣断壁依旧在向人们诉说战火的无情。
礼拜堂比往日更加安静了,堂中还收留了几个同父母离散的小孩子,因着都是刚受了巨大刺激的缘故,每个孩子都面色沉沉,鲜少笑容。
薇莺见牧师太太实在忙不过来,便主动请缨照顾他们。
她弹风琴给他们听,给他们讲故事,哄着他们叫她姐姐。
厨子跑了,牧师太太自己做晚餐,金碧在一旁帮衬,她从小就跟着姐姐金绯在不同的窑子里辗转,根本没机会学习做饭。
牧师太太教她用一小块肉熬香,炖烂一大锅土豆。快炖烂时,金碧用勺子舀了一点尝尝:“好香啊。”
她一说完,就呕了两声。
牧师太太狐疑的打量着她,金碧摸了摸肚子,赧然解释:“我有身子了。”
“哦,怀孕,”牧师太太笑道,“我知道。”
晚餐加了个煎蛋,就放在金碧一个人面前,小孩子们眼巴巴的看着她,她朝那个最小的孩子招招手:“来。”
那个小女孩扭扭捏捏的走过来,金碧把蛋黄抠出来喂她,她不知所措的看着金碧,金碧笑眯眯的:“来,张嘴。”
小女孩耐不住诱惑,闭上眼张开了嘴,将一口鲜嫩的蛋黄抿到嘴里之后,她终于露出了来礼拜堂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金碧三两下就把蛋黄喂着她吃完了,她朝牧师太太笑:“太太,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总不能眼看着自己有得吃,这些孩子没得吃。”
等到薇莺与金碧回了房间,金碧把自己的小包袱抖开,里面金光闪闪的全是好物件,她挑挑拣拣拿出一对翡翠耳环,剩余的又包好。
“薇莺,”金碧对薇莺说,“我没钱了,以后都要靠你了。”
薇莺一脸不解的看着她折腾:“你这是干什么?”
金碧拎着包袱打开门:“我将这些送给牧师太太,他们不宽裕,还要收留这些孩子呢。”
“等等,”薇莺叫住她,从自己的包袱里分出一部分,“也算上我的一点心意。”
金碧出了门,薇莺坐在床边,捂住了胸口。
傅正襄送的那些黄金存票是布制的,她将存票就贴身缝在小衣的胸口,又将印信偷偷埋在了院子里那棵广玉兰下,她想,分开放,即便被人得了一处,也不能到银行兑出黄金来。
她自己也不能。
她生生的将这笔巨款变成了死账。
“薇莺,”晚上金碧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俩的房间是原先厨子睡的那一间,床并不宽,金碧睡不着,薇莺自然也睡不着。
“嗯?”
“你说,我姐。。。”
“一定没事,”黑暗中,薇莺擦掉眼角的泪,用镇定的声音说,“金绯一定没事!”
“嗯,”金碧点头,“其实我也这么觉着的,我和我姐,那句诗怎么说,心有什么一点通?”
“灵犀。”
“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就觉着我姐没事。”金碧顿了顿,“我姐前些时跟我说,她欠了你一条命,如果遇上大难,她一定要保你的。她叫我从此跟着你,说你一定不会不管我。”
薇莺伸手抚着她的头发:“金碧,我一定会照顾好你,哪怕没有我吃的,我也会让你吃上饭,直等到把你交到你姐手里。”
金碧说:“我信你!薇莺,我就跟着你。”
“薇莺,”过了一晌,金碧又说,“你说潘公子会不会有危险?”
薇莺想了想:“潘家在金陵和燕京都有人做大官的,倭寇只会拉拢他们,若是他们执意不肯顺着倭寇,怕是会有些危险。但若归顺。。。他们便是汉奸。”
“不会!”金碧低声叫道,“潘公子定不会是汉奸!”
薇莺没有驳她,金碧说:“潘公子说过,他恨倭寇,他定不会去做汉奸。”
“好,”薇莺怕她激动,连忙安抚她,“我信,他不会做汉奸。”
金碧抱住薇莺的胳膊,无助的说:“我好想我姐,好想潘公子,好想妈妈,好想红鸾,好想韭芽。那丫头也不知怎么样了,平日里,她鬼精鬼精的,只盼着这些时她别犯傻。”
薇莺拍着她的后背:“等过几日,局势稳定下来,我就出去找她们。”
“薇莺,”金碧问,“你想不想傅团长?”
薇莺的手一顿,没有说话。
金碧打了个呵欠:“人家都说,驻防团的官兵已经全部牺牲了。。。可傅团长那么厉害,他一定没事。”
直等到金碧睡着了,薇莺才敢放肆的流泪,她无声的恸哭,她也不相信傅正襄会死,她那么恨他,她日思夜想的恨着他,他怎么能死?!
他一定、一定、一定要活着,等她地老天荒的恨下去!
同一时刻,曲微湖上的一艘乌篷船中,小燕楼问船夫要了碗水,递给红鸾:“来,喝点水。”
红鸾呆呆的看着他,他很有耐心,朝她笑了笑:“乖,喝一点。”
红鸾接过碗,喝了一点,又还回去:“你喝吧,你的伤还没有好。”
小燕楼把剩下的水一口喝完,放下碗,握着左臂的伤口,皱了皱眉。
红鸾立刻什么都忘了,着急的爬过去,扯下他的右手,借着一点渔火,上下左右的打量他的伤口,舒了口气:“不再流血了。”
小燕楼趁势搂住她:“红鸾,你莫生气了。”
红鸾靠在他肩头:“我不是生气,我,我是想不明白。”
那日,红鸾与薇莺她们被人群冲散,她撞撞跌跌的走到一个岔路口,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往巷子里拖。
红鸾魂飞魄散,拼命挣扎,有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是我。”
她顿时停住动作,等到了巷子里,她回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