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鸾放声大笑。
喧哗声中,突然有个声音响起:“欸?怎么这几日不见谢少爷?”
后院静了一瞬,众人都看向薇莺,薇莺低眉敛目慢悠悠喝着酒。
潘曲觞清冷的声音破空而来:“思桥去傅团长的营里做客了。”
薇莺眉头都没抬一下,潘曲觞脸色沉了沉:“薇莺。”
薇莺站起身:“潘公子。”
潘曲觞嘴唇动了几下,薇莺恍然大悟般,端起酒盅,一口仰尽,笑眯眯的说:“薇莺给潘公子道喜了。”
潘曲觞气的一个倒仰,抬手指着薇莺:“真是,真是婊子无情。”
薇莺抬起面孔,笑了笑:“潘公子精辟,薇莺也这么觉得呢。趁着潘公子今朝这个好日子,薇莺再敬您一杯。”
潘曲觞脸色发青。
薇莺斟满,又喝了杯中酒,亮了亮杯底,朝潘曲觞温婉一笑,心中想,你怎么没被气死?
金碧有些害怕的看了看薇莺,又看潘曲觞。
金绯小声说:“一口一个婊子,你妈的,瞧不起你还来,狗日的龟孙子。”
等到月上中天,席间众人都散了。
潘曲觞醉醺醺的被金碧扶着,指着薇莺道:“亏得思桥对你那么好,你良心被狗吃了。”
薇莺看都懒得看他,抬脚就走了。
潘曲觞还在后面叫:“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你,你回来!”
金碧柔声劝道:“公子,早点歇息吧。”
潘曲觞醉眼朦胧的转头看她:“金碧啊,你可不要学那个女人。”
金碧拖长了腔调哄他:“嗳——”
潘曲觞又喷着酒气说:“你要记得我对你的好。”
金碧顿了顿,脆生生的说:“嗳!”
第二日,薇莺早起无事,便到礼拜堂去找泰勒牧师还书。
薇莺认识礼拜堂的泰勒牧师还是刚来永安城的时候。
那时寒冬腊月天,她穿着单衣去当铺,将仅剩的一点首饰换成钱。从当铺出来,阴沉沉的天忽然下起大雪,雪花顺着她后领往里飘,她整个人冻的视线都模糊了。
整条街,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礼拜堂里有温暖的光,从开着的门里照在街上。
薇莺迷迷糊糊的走进去,礼拜堂里空无一人,她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慢慢的就睡着了。
忽然有人轻轻的推她:“别睡了,别睡了。”
她觉得这个语调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奇怪,她费力的睁开眼,一双灰蓝色的眸子关切的看着她:“姑娘,你还好吗?”
薇莺有些神智不清:“这是哪里?”
灰蓝色的眸子眨了眨:“这里是圣恩堂,我是牧师。”
薇莺渐渐清醒过来,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刚才太冷了。”
牧师想了想,说:“稍等。”
薇莺坐在木头长椅上,揉着眼,过了一晌,牧师回来,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粥,他有些赧然:“厨房里只有这个。”
薇莺道谢着接过来,热粥喝下去,温暖的想哭。
喝完粥,牧师什么也没问,取出自己小女儿的棉袄让薇莺穿上,又递给她伞:“天气不好,快些回家吧,不然你家里人该着急了。”
薇莺撑着伞走出去很远,回头望去,牧师瘦高的身影在礼拜堂门口温暖的光中,如剪影一般看着她。
自从那次之后,她就不时去礼拜堂,特别是遇到觉得自己过不去的坎时。
只有中间有一段,她刚进玉琴楼,成了清倌人,薇莺难以面对自己的新身份,除了出堂会,哪里也不去。
等薇莺再去礼拜堂时,她问牧师:“妓女在上帝的眼里是罪人吗?”
薇莺觉得自己听出了牧师的声调里藏着一丝悲哀:“世人都犯了罪。”
薇莺低头沉思,牧师悲悯的说:“神要我们悔改。”
薇莺难以理解,她像课堂上没有听懂老师讲课的学生那样忐忑的看了看牧师,牧师没有失望或是生气,只送了她一本黑色金边的小圣经。
再后来,薇莺与牧师一家都熟络起来,牧师太太自从知道她会讲英文,就大方的将不少藏书借给她。
这次牧师太太借了两本诗集给她,她看了不少天,诗意的语言总是不太好理解,还有些用词太晦涩,她正好一并去向泰勒太太请教。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从礼拜堂里出来时,薇莺的小布口袋里又有了两本新书。
回到会乐里,刚走到玉琴楼门口,韭芽到见她,一蹦三尺高:“姐,你总算回来了!”
薇莺奇道:“怎么了?”
韭芽拖起她的手直往里拽:“快啊,谢少爷一直在等你呢。”
薇莺被韭芽拖到房里,韭芽探头看了一眼,又体贴的将门关上。
谢仕甫站在窗下,见她进来,回头朝她笑了笑:“回来了?”
薇莺抿了抿鬓角,有点没有来由的心虚:“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谢仕甫说:“是啊,我等了很久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走了。”
薇莺不知如何回答,谢仕甫见她手里的小口袋:“你去礼拜堂了?”
“是啊,”薇莺说,“去还书。”
谢仕甫点点头,视线又转向窗外。
薇莺在他身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谢仕甫忽然说:“你坐着吧,从礼拜堂到这里要走不少路,你定是累了。”
薇莺讪讪的:“我还好,谢少爷,你也过来坐着吧,我给你倒杯水。”
“好。”
谢仕甫依言坐到桌旁,薇莺没想到他这么听劝,不禁怔了怔。
谢仕甫一笑:“你别站着了,我们说说话,我马上就要走了。”
薇莺不由问:“走?”
“我要回燕京了,下午的船,先到沪上。”谢仕甫说,“你大约知道,我被傅怀瑾关在军营里,这是马上要走了,他才放我出来与人道别。潘正卿那里我让人带了话,你这里。。。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平静的表象是很深很深的难过。
薇莺被他感染了,也有些难过。
两人相对无话,过了许久,谢仕甫说:“薇莺。。。这两天,你还好吗?”
薇莺想了想,说:“我以为我会不好,可还算好。”
顿了顿,她又说:“人就是这样,一个一个的难关过去,起先还要死要活的,慢慢就惜命了,麻木了,觉得只要活着就都还好。”
谢仕甫沉默了片刻,说:“也许你不信,我的人生到如今,只碰到你这个难关。”
薇莺笑了笑:“这倒是,谢少爷出身不凡,大约还未遇见难关,就已经被身边人解决了。无妨的,过一阵子你再回头看,只怕我连个拦路石都比不上,只能算路上的一粒小石子。”
谢仕甫嘴角微微抬了抬:“你这话,倒与一个人说的一样。”
“薇莺,我怕。。。”
薇莺抬头看他,谢仕甫眼中仿佛微风吹过,起了一阵涟漪:“我怕,你这个难关。。。会变成我的劫数。”
他的悲伤一浪高一浪的打过来,薇莺的眼圈霎时红了。
谢仕甫忍不住握住薇莺的手:“薇莺,你莫笑我傻,我想问你一句,我走了,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薇莺怔怔的看着他,谢仕甫执着的回望她,一定要得到那个答案。
“不会。”薇莺摇头,“我没有力气去想你。”
谢仕甫手上用力:“那。。。你能不能偶尔想一想我?只要偶尔就好了,不费你力气。”
薇莺流下眼泪:“我若想起你,我又该怎么面对我自己的人生?”
谢仕甫难过的几乎也要流泪了,他低低的说:“薇莺,你没有良心。”
薇莺哽咽:“是,婊子无情。”
谢仕甫心一刹那痛的像被人剜了一刀,他呼吸滞了滞:“薇莺,我带你走,现在马上就走,好不好?”
薇莺抽回手:“谢少爷,你的抬爱我承受不起。”
“为什么?”谢仕甫一字一顿的问。
薇莺擦着眼泪:“因为我不信你。”
她直白的话让谢仕甫愣在那里,薇莺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了:“谢少爷,我不是你的哪个女同学,我是玉琴楼的薇莺姑娘,我不值得。”
谢仕甫从愣怔中回神,忽然笑了笑:“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薇莺,若是我说我还会回来,你一定不会在意吧?”
“要听实话吗?”薇莺忽然问。
谢仕甫还是在笑:“嗯,要听。”
薇莺一笑:“若是如今的我,自然会在意,哪怕是将谢少爷当成老朋友,久别重逢之下心中也会欢喜。只是我怕,到时候薇莺不再是如今这一个。”
谢仕甫站起身:“薇莺,你不会变,至少在我心里,你不会变。”
薇莺没有接话,将他送到玉琴楼外:“谢少爷,一路顺风。”
谢仕甫说:“你回去吧。”
他说完转身走了,他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身后的女人是没有心的,若是回头,他心里大约会痛上加痛。
但等到快走出会乐里时,他实在按捺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薇莺竟然出乎意料之外,还站在那里看着他。
谢仕甫的心瞬间尘埃落定。
她值得,她是值得的。
他脚步陡然轻快起来,心里暗暗的想。
自从薇莺与金碧都叫男人梳拢了去,妈妈的目光就落在预备役的韭芽身上。
韭芽最近很老实,每次见到妈妈都跟避猫鼠似的。
薇莺有时去院子,就看到妈妈怒其不争的点着韭芽的额头:“你这块朽木哪!”
金碧在一边笑:“韭芽,你不是抛媚眼,你是快噎死了,在翻白眼呢!”
韭芽垂着头,小脸随着妈妈的手指艰难的一仰又一仰,像要背过气。
薇莺有些看不下去,便上前劝道:“妈妈,韭芽年纪尚幼,你又何必心急呢?”
妈妈有苦难诉:“这丫头,真是朽木难雕。”
金碧笑的停不下来:“薇莺,你没见到,韭芽捏个兰花指,捏的跟鸡爪风犯了似的,哎呦,笑死我了。”
韭芽紧紧的抿着小嘴,面无表情。
薇莺嗔了一眼金碧,说:“谁生下来就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又不是妖精。行了,韭芽,慢慢来。”
妈妈恨恨的,半吓唬半正经的对韭芽说:“实在不行,就先叫男人梳拢了你,等到你懂了人事再慢慢调教你!”
韭芽脸颊抖了抖,似乎真的被吓到了。
妈妈捧着心口:“早知道,当初就不该五块银元买了你,怎么也要把价钱讲到三块银元!”
金碧“扑哧”一乐:“这中间差的两块银元还买够您买两口大烟膏子呢。”
妈妈当即反驳:“两口大烟膏子,我抽的欢喜啊。这丫头,只会叫我生气。”
“不对!”妈妈想了想,又说,“两块银元绝不止买两口大烟膏子!”
薇莺趁着妈妈跟金碧在争论两块银元买多少大烟膏时,给韭芽使了个眼色,韭芽连忙溜掉了。
一日晚饭过后,薇莺正在房里看书。
也许是忌惮傅团长的身份,自打薇莺被傅团长梳拢,点薇莺出堂会的暂时就少了,只有几家特别相熟的偶尔请她过去弹曲琵琶。
薇莺从入玉琴楼,这段时日最自在。
“莺莺姐,”韭芽探头进来。
薇莺朝她招手:“进来。”
韭芽捧着本书进了房,眼神东瞄西瞄,很是羞愧:“姐,妈妈叫我学几首诗,可,可我好多字不认得。”
薇莺低头一看,韭芽手中的是《千家诗》。
“哪个字不认得?”
韭芽指了指:“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这个字念‘幽’,这个念‘篁’,这个是‘啸’。”
韭芽抓抓脑袋:“哦。”
薇莺问:“韭芽,这诗的意思你明白么?”
韭芽扭扭捏捏:“讲晚上一个人弹琴。”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薇莺说,“诗在乎意境,一定要慢慢品才有味道。”
韭芽“哦”了一声,一只脚闲不住似的在地上蹭。
“韭芽,”薇莺看着她的样子,忽然说,“你来玉琴楼多久了?”
韭芽想了想:“七年了。”
薇莺若有所思:“这么久了。。。你是哪里人?”
韭芽摇头:“不记得了,我被买到玉琴楼那日,听拐子跟妈妈讲,我不到三岁就被卖了。”
薇莺隐约听说,是韭芽的家里人将她卖给拐子,不知那日她犯了何错,拐子当街毒打她,她被打的奄奄一息之时,路过的妈妈花五个银元将她买了下来。
不能不说妈妈眼睛毒辣,粗坯子里也能叫她发现美玉。
面黄肌瘦豆芽菜似的韭芽这一两年长开长白了好些,是个不折不扣的清秀小佳人。
薇莺轻叹,韭芽疑惑:“姐,你怎么了?”
薇莺说:“这年月里,苦命的人真多。”
韭芽张着嘴表达不解,忽然想到这样也许太傻,连忙闭上嘴。
“姐,”韭芽过了一晌,说,“我不苦,我每日都吃得饱,妈妈对我好,不打我,一点也不苦。”
薇莺笑了笑:“韭芽,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或是心里想要的东西?”
“愿望?”韭芽眼中一亮,“就是日日都能吃得饱,不挨打!”
薇莺怜惜的摸摸她的头,韭芽忽然很是羞涩的垂下脸:“若是能遇到个好人梳拢我,就更好了。”
薇莺一怔:“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人梳拢?”
韭芽脸色更红了,若是妈妈见到她这副小女儿的娇态,定会老怀大慰,不枉她调教了这么久。
“若是,”韭芽细声细气的说,“若是那个军爷就好了。”
“谁?”
“那个,那个每次来我们这里的。。。都带着把真枪的军爷。”
薇莺讶然,不由问道:“赵中尉?怎么会是他啊?!”
大老粗一个,整天板着脸,凶巴巴的,就这样还能让小姑娘为他动芳心?
没天理。
薇莺深觉自己想破头也不会想明白。
韭芽羞答答的说:“他有枪,若是,若是他梳拢我,别人就再也不能打我了。”
薇莺半是心酸半是好笑:“你这丫头,你这是看上他的人,还是看上他的枪了啊?”
韭芽抿着嘴笑,笑容里是有女初长成的娇憨天真。
过了几日,韭芽兴奋的咚咚咚跑进来:“姐,军爷又来啦!”
薇莺心情霎时灰暗:“叫他等一等,我换件衣裳。”
待到薇莺到前院,韭芽正凑上前跟赵中尉说话。
韭芽像是一眨眼就开窍了,媚眼会抛了,兰花指也会捏了,笑起来竟然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风情。
只是她站在那里,连赵中尉的肩头都不到,怎么看也只是个活泼的小姑娘。
大约正是为此,赵中尉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小姑娘正盼着他能来梳拢她呢。他稍稍卸下了防备,至少没有拿枪指着韭芽,韭芽叽叽喳喳的说上五六句,他也能冷着脸“嗯”一声。
“军爷,”薇莺走近了,正巧听见韭芽说,“你是安徽人哪,我也是啊。只是我从小就被卖了,我都不记得我是安徽哪里的人了。”
薇莺心中一愕,继而是好笑,看不出来,这丫头,还挺有心机的。
薇莺缓下步子,韭芽又问:“军爷,你这枪是真的吧?你上过战场啊?”
赵中尉无奈的点点头:“嗯。”
“你可真厉害!”韭芽惊叹,模样真诚的不得了。
赵中尉看见慢悠悠走过来的薇莺,眼中流露出一丝急切,他实在有些受不了这个冷脸也吓不跑的热情小姑娘了。
薇莺低头一笑。
赵中尉离开玉琴楼时的步子迈的格外急,大步走出一段,约摸是觉得不妥,回头张望了一眼,韭芽正扒在门框上殷殷的看着他。
他咳了一声,正了正头上的军帽,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纪小姐。”
赵中尉忽然开口。
薇莺转过头望着他,清澈见底的眼中满是疑惑。
赵中尉有些懊恼,就像往常一样与薇莺坐在车里相安无事,不是很自在么?他怎么会鬼使神差的开口喊了她?
“嗯?”薇莺等不到答案,便问:“赵中尉有事?”
赵中尉定了定神:“请纪小姐到了吴园饭店,等一等我们团长,他今天要出任务。”
薇莺“哦”了一声,不甚在意:“我不等他,难道还能跑得了?”
赵中尉认真的摇头:“不能。”
薇莺微带嘲讽的瞟了他一眼,又转头看车窗外了。
“纪小姐,”过了一晌,赵中尉又开口了。
薇莺略不耐烦的看他,他摸了摸鼻子:“刚才那个小丫头。。。”
“韭芽?”薇莺来了点兴趣,“如何?”
赵中尉想了想:“她是被卖到妓院的?”
“是,可这里的实情,却不是你想的那般样子。”薇莺说,“她在街上差点被拐子打死的时候,是我们妈妈从拐子手里买了她。”
赵中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