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宛歌费了好大的心力才从一大串钥匙中试出大门那支,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地往三楼走。她直觉不能惊动一、二楼的大家,否则让他们看到她爬往三楼禁地,恐怕又要指控她企图染指他们的「宝贝」。
脑子里突然冒出九只《魔戒》里的Gollum(咕噜),陰寒寒冷澈澈的声音在喊着——
myprecious……
「在笑什么?」唐虚怀站在楼梯口,看她走得又慢又捂嘴在笑。
「嘘。」别问,到三楼再开口。她打出来的手势是这么说的。
进到他的地盘,她才敢大口喘气。
「不过爬了三层楼,有这么喘吗?」今天追她跑了三条街都没见她这么累。
「不是喘,是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呼吸。」她先深吸一口清新宜人的芬芳空气,再把钥匙还到他手上。「我怕被楼下的人发现我偷溜到你房间,乱棒把我打死。」
「有这么夸张吗?」
「我本来也以为没有,不过今晚吃饭时他们的表现及对你的呵护,我不想冒这种险。」谁知道那群死忠的亲卫队会不会很偏激呀?
她跟着唐虚怀走到和室小书房,发现他还在看书。
「你不睡就在看书?」这种事情不是只有考生才要尽的义务吗?
唐虚怀绕到厨房,泡杯牛奶给她。
「重新查一些关于整型的资料。」
「是为了我?」捧着好烫的牛奶杯,她撅嘴吹了吹,小口喝着。
「是为了你没错。」
「说实话,我的手术失败是不是让你很受打击?」她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座垫拿来靠在背后。
「当然,你的手术对我来说,应该就像是剪指甲那么简单,毫无风险、不准失败,结果,出乎我意料之外,说难听点,你是我的污点。」
「污点呀……好严重的指控,不过对我来说,你是个学艺不精的庸医,所以我不介意当你的污点。」他与她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的不是。
「你的指控也不比我委婉到哪里去嘛。」学艺不精的庸医,真狠。「不过这是个很新鲜的形容词,我这辈子头一次被人如此称呼。」
「我也是第一次被人说是污点呀。」彼此彼此。
「而且还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你说的对,我是学艺不精的庸医。」
梁宛歌听他这么一坦白,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你也没这么差啦,先前我就是看到同事在你诊所整型的效果很好,才会甘愿放弃保险一点的大医院,而找上你这个没牌的密医。」
辜负她的信任才是唐虚怀今晚一直无法释怀入睡的主因。
他没有失败的经验,不清楚是不是每一次失败都会有这样的情绪——一种很气自己的无能、很气自己让她哭着跑走的惊慌;一种……心里悬宕着什么,想补偿、想挽救、想尽心尽力、想从头再来。
「你别露出这么歉疚的表情好不好?你这样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你耶。」骂也不能骂,吼也不能吼,尴尬的人反倒换成了她,明明是她比较需要被安慰吧。「反正你下次动手术就认真、专心一点,不要再发呆,手术要是成功了,我不再是污点,你也不是庸医,我们两个就当做第一次手术失败这件事不存在嘛,你不说,我不说,楼下九只Gollum也不可能说,你的名誉安全无虞——」
「Gollum?」
「myprecious……」她模仿《魔戒》中Gollum的五官和声音,学完后自己又笑了起来。「对他们来说,你就像那只魔戒一样,precious。为什么他们这么尊敬你呀?」
「或许因为我是他们的主治医师。」
「这么简单吗?」她突然轻轻打个哈欠,不是因为话题无聊,而是觉得眼皮有些酸涩,是不是被他整坏了眼皮的后遗症?眼皮好重……她甩甩头,才继续陈述她的观感:「他们很信任你,也很保护你,甚至……爱你。」
「因为一楼的全是我的地下美娇娘,二楼则是我豢养的俏娈童嘛。」他拿她之前说过的话回她。
「是是,整栋屋子都是后宫,你是纵欲过度的野皇帝,还好我现在在三楼,不是美娇娘也不是俏娈童,嘿。」手里端的牛奶还没喝完,她却喝不下了,柔柔眼,眼睛一闭竟然沉重到张不开。
盘着的双腿自然而然伸直,努力变换成最舒适的姿势。
的眼好像还看到唐虚怀在说话,在说些什么……说些……什么……
唐虚怀一手拿起差点倾倒的牛奶杯,将它怞离她的手,不敢相信前几秒还在那边玩着模仿Gollum的她竟然……
睡着了?
「不是说有严重认床癖吗?那现在睡成这副德行又是怎么回事呀?我连一颗安眠药都没用哩。」他失笑,朝她右颊轻拍,她整个人就往右边倒下去,他快手揽住她,不让她用正面仆上榻榻米,否则那张刚整坏的脸又要再添「撞伤」。
抱起她,往自己的床移动,将她安置在上头,她小脑袋在他的枕头上动了动,他以为是认床的本能让她辨别身处陌生环境,但是她没有清醒的迹象,怞动的鼻翼也不再嗅蠕,似乎接受了他的味道,头颅又摆回原位,缓缓陷入软软的枕心,越睡越沉。
唐虚怀只手撑颐,这个角度看她的视野最佳,他伸手拧拧她微歪的鼻梁,还是没吵醒她。
「认床?认我的床吗?」他笑,缓缓接续两人最后聊的话题,她还没听完他准备反驳她的话呢——
「你现在在三楼,而且是在纵欲野皇帝的龙床上,怎么会觉得自己是唯一例外呢?」
不知道她听到他的回嘴,又会怎么堵回来呢?
第四章
贪睡的下场,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去浸油锅、躺剑山。 /
梁宛歌觉得自己真的深深体验到这一点。
好吧,是她自己失算,因为她完全没料想到自己竟然会在唐虚怀的床上睡着,将严重的认床癖抛到脑后,直到唐虚怀叫醒她下去吃早餐,她顶着一头乱发,又一身轻简睡衣从三楼下来,才看到九只Gollum正瞪视着她,每双眼里似乎都对于她擅闯三楼显得情绪纷扰——不解、忿恨、难以置信,五味杂陈,冷暖只有梁宛歌自知。
就算她跟唐虚怀是清清白白,在那些眼神里也已经判了她滢妇的死刑。
「睡得还好吗?」
偏偏唐虚怀又在这种时候开口,抛出来的问句又甜又腻,她不相信他没发现九只Gollum已经快瞪穿她了!
还是……他故意的?
「唐医师,谢谢你昨天特别帮我看诊,打扰你休息时间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想经过昨天那么仔细又认真地商榷过整型的问题,接下来的手术一定会非常顺利。」梁宛歌故意这么回答,想让那九只Gollum对她昨天夜宿唐虚怀房里的印象扭转往正途,表明她与他,只办正事,绝对没有任何不规矩。
他皱皱眉,努力、用力、尽力在回想她说的点点滴滴,只是唇边自始至终都噙着笑。「不过昨天没聊两句你就睡着了,没有什么仔细又认真商榷这回事呀。」
梁宛歌这下更肯定唐虚怀是故意,不,恶意的!
「虽然我睡着了,但是我相信唐医师你一定没有浪费时间,应该花了整夜在钻研医书,一直到天亮对吧?」梁宛歌软拳再推回去。
「没有噢,你睡着没多久,我也跟着睡了。」他四两拨千斤又推回来,还睡在同一张床上。
「你就是想看我被Gollum啃得皮肉不剩吗?」她咬着贝齿,脸上的笑容变僵,压低脑袋,只让他一个人瞧清她的咬牙切齿及铁青脸色,像猫儿在他耳边低狺着问。
「你没必要这么害怕,别忘了,在这屋子里我才是老大,Gollum还得看我的脸色过活。」在他没下令Gollum们把她生吞活剥之前,谁也不敢妄动。
「是,那就请老大你高抬贵手,别再捉弄我这个小女子。」
「情不自禁呵。」
捉弄她是情不自禁?真是个坏家伙。梁宛歌嗤之以鼻。
最让她无法谅解的是,她竟然给足了他机会捉弄她。
对!她到现在还想不透自己为什么会在他房间睡到不省人事,她不是有严重的认床癖吗?!她应该要睁着眼,和他相看斗嘴到天亮,结果呢?她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都胡里胡涂,他抱她到床上去,她也没醒。
奇怪,这不像她呀,她是那种只要待在陌生的环境里,一丝丝陌生的味道、一点点不对的床铺软硬度都会让她浑身不舒服,想睡着,根本是天方夜谭,何况还是睡熟……
难道是因为她昨天玩秋千玩得太累,以致于累到没体力去发挥认床癖?
再不然,就是那杯牛奶有鬼,她不得不怀疑他杓进杯子里的奶粉根本是安眠药去磨成的吧!
「你的眼神好像在怀疑我什么?」识人是唐虚怀的专长,一个挑眉、一个眼神,他都能猜对百分之八十。
「怀疑你昨天把安眠药粉当奶粉泡。」
「天地良心,明明就是你自己玩得太累,才会眼一闭就睡死,还怪我?」之前的两句话,他的音量只界于两人间的嘀咕,这一句又恢复成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
玩得太累?八只Gollum同时从碗里抬起头,而年龄最小的那只则是完全听不懂这种会让人误解的成人用语,还在专心对付她面前那一盘讨厌的腌酱瓜。
「我是玩荡秋千玩得很累。」既然要讲就讲清楚!多补几个字是会累死他吗?!
「咦?有人会误会我讲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吗?」唐虚怀用着「只有心术不正的人才会想歪」的眼神环视众人,让他们一个个羞愧的低下脑袋,认真扒稀饭,蓝眸再回到她身上,笑意同样浓重。
「你这家伙……」天生就是来造孽的吗?
梁宛歌心里有预感,接下来的日子会因为他而变成热热闹闹——
果然,在下一个小时,唐虚怀上诊所去替人动手术,而她被玉玲姊带到房间去耳提面命一番。
「宛歌,一般来说,先生的三楼是不可以随便上去的,我们的活动范围就只能在一、二楼,绝对不行去打扰先生的生活。你刚来,所以不知道这种不成文的规定,我现在慢慢告诉你,你要记在心里,先生替我们看病虽然是不分时间,但基本上尽量不要在晚上麻烦到他,懂吗?」
「这是唐医生所订的规定吗?」
「不是,但是是我们住在这里的人都养成的默契,没有先生允许,绝不踏进三楼。我明白你很担心自己脸部整型的情况,但是大半夜去请先生帮你看脸,难道你不担心先生累坏吗?」昨天讲话还温柔客气的玉玲姊,今天一改常态,义正辞严了起来,看来是对她夜宿三楼颇为不悦。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你们有这种默契。」也不知道他们竟然保护唐虚怀到这种地步。「我会注意的。」
「还有,无论你有多喜欢先生,都不能用心机缠着他、赖着他,先生对任何人都很好,很容易让女孩子误解,但那是他心地善良,我们是有求于他的病人,就要谨守病人与医生的关系,除非是先生明白表示要追求你,否则你最好控制好自己,明白吗?」
心地善良?玉玲姊嘴上在说的人和她现在想的人是同一个吗?
「相信你也看得出来,贞梦、雅惟、欣怡都心仪先生,但是她们也很清楚自己该自制,不让这种单恋的感情造成先生的困扰——我刚才说先生主动追求你才可以,但是我想我还是必须将话说在前头,不要以为先生对我们好就是有什么特殊意义,事实上他对你对我对任何人都没什么不同,先生早就有爱人了,你如果见过先生对盼盼小姐的疼爱,你就会懂我为什么要这么说了。」
梁宛歌没说话,静静在听,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原来他有爱人了呀?盼盼小姐……听起来就像是个可爱女孩的名字,要配得上他的人,当然也不能太逊色,是吧?
像他那样的男人,没有爱人才奇怪吧?她不惊讶的,一点也不……
只是,突然觉得有些想笑,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场闹剧,也庆幸自己还没踩进闹剧里……
「玉玲姊,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真的对唐医师没什么遐想,老实讲,我连他是什么个性的人都不清楚,怎么可能会心仪他?而唐医师的眼光应该不低才对,我这种女孩子他不会看上眼的,瞧,我的脸还是歪的呢!他又不是瞎了眼,再怎么挑也挑不到我的。谢谢你告诉我,我以后不会擅自爬上三楼的,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梁宛歌双手合十,好抱歉好抱歉地笑着祈求原谅,玉玲姊本意也不是想为难她,立刻就拉过她的手轻拍。
「你能明白最好,玉玲姊没有恶意,只是觉得有义务告诉你,省得到头来受伤害的人是你,别像以前——」她突然噤声,像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以前?」
「没什么、没什么。我要削些水果,你要不要吃苹果?还是柳丁?」玉玲姊已经转开话题,梁宛歌知道再问也没意义。
「苹果。」
「好。我等一下端到客厅,一块来吃。」玉玲姊走出她的房间,梁宛歌笑笑目送她,等房间只剩下她一人时,她才发现自己完全笑不出来。
「什么嘛……说得好像我会死缠着唐虚怀不放似的,我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打算缠上他呀,明明就是他自己追出来,也是他勾手指要我上三楼的……好吧,我唯一犯的错就是太容易被他牵着鼻子走。结果没人去骂他那个坏家伙,反而教训我,这不是本末倒置吗?还不如叫唐虚怀自己检点些,有女朋友的人了,就别对其他女人好,博爱这名词,他已经丧失了将它发挥到极致的资格,还搞什么一视同仁的手段呀,真是的……」
那种男人就是因为被太多人疼宠着、保护着,才会不懂得何谓分野,才会不懂得……怎么别太随处散布过盛的贺尔蒙,招蜂引蝶。
粉拳朝枕头上一捶。
「幸好我没有被他骗到,还没变成他的Gollum……」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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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唐虚怀发现不对劲。
「梁宛歌又去睡了?」他问着坐在客厅看电视的众人。
「嗯,她说很困。」杨依轮在啃着大苹果。
唐虚怀举腕睨表,才晚上八点不到。
「她这几天都是这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唐虚怀站起身,准备去敲她的房门。他最近有好几个大手术在忙,比较没时间待在家里,虽然不能赶上和大家一起吃晚餐,但也还称不上早出晚归,可是总觉得……好久没看到她了。
「先生,宛歌说,因为她要花比较多的时间才能睡得着,所以八点,大概要十一点才有办法睡熟,她特别拜托大家别去打扰她。」玉玲姊将梁宛歌的理由重申一遍:「要是她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睡意又被敲掉,她绝对又甭睡了。」
唐虚怀颔首表示有听到,坐回沙发间,只是忍不住将视线一直瞄向她的房门。
「那就别去吵她了。」
才怪!
半夜十一点,唐虚怀在梁宛歌门前贴耳偷听,他放心不下,除非亲眼见到她「没事」,否则今晚失眠的人就换成他了!
夜阑人静,屋子里没有其他杂音,让听觉变得敏锐。
不听还好,一听就发觉里头传来声吟,一声比一声凄凉,一句比一句哀怨,幽幽的,像死不瞑目的女鬼,飘抖着固定台词——
「我……睡不着……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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