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加不说话。
“那你饿不饿?我们吃饭吧。”
路加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但是路简给他拿来一份饭菜的时候他吃得狼吞虎咽,显然是饿了,路简看着他吃饭的样子,不由得开心,很是享受的感觉。
公寓其实并不大,但是很精致。路简并没有特地给路加腾出一个房间来当卧房,只是把她自己睡的主卧里的床换成了一张两米多的双人床。原本打算给路加做卧室用的那一个房间,则被一个巨大的书柜给占据了一半,用来装路加那些厚重的悬疑小说。
她对路加说:“以后你就跟姐姐一起睡觉,好不好?”
路加晚上睡觉很早,但是路简却是熬夜惯了的人,第一天住在公寓里的时候,路加抱着膝盖怔怔地盯着路简在台灯下写字的背影,口中呢喃:“爸爸,爸爸。”
路简听到声音,回过头去,撞上路加瞪得老大的眼睛:“你还没睡着啊,我开台灯影响你了吗?”
路加迅速地躺下身子,拿被子蒙住头。
路简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关了灯爬到路加身边,黑暗里路加的眸子依旧睁得老大,路简双手轻轻环住路加,可以感觉得到路加身体的颤抖。路加过于茂盛的头发有一点异味,路简把头埋到路加的胸口,他的心脏跳得非常厉害。
“路加,他们都说你有自闭症,他们还说你智力不正常,但是姐姐知道,你是最最聪明的小孩,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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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
——纳兰容若《水龙吟》
花开堪折直须折(二)
这世间只我一人空折枝(二)
路加第一次感觉到他一点也不害怕身边这一个神仙一样的姐姐,轻轻点了点头,呢喃道:“爸爸。”
路简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想爸爸了?”
“嗯。”
“路加,你以后都不用害怕不用想爸爸了,因为这里有姐姐啊,姐姐会照顾你的,好不好?”
路加在黑暗里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可惜光线实在太暗,路简没有看见。
第二天路简原本打算给路加剪一下他那头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打理过的头发,还想给他买两件像样的衣服,但是路加很害怕看见人,也害怕太阳光,路简想了想,决定自己动手给路加理发。
路加显得很顺从,路简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路简是第一次给人剪头发,手法难免生涩,最后剪砸了,只得再剪短一点,再短一点,最后索性给他剃了一个平头了事。路加看着镜子里终于清爽的脑袋,露出一个笑容,叫道:“姐姐。”
路简听到这一声很是激动,抱住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你终于叫我了,还以为你除了‘爸爸’两个字以外不会说话呢!”
路简自动忽略了路加通红的脸蛋。
剪了头发的路加穿上路简给他准备的新衣服,乍看起来居然很帅气,路简想,这样的男孩子不管放到那一个学校里去都一定会有很多女孩子追求吧。
路加几乎没有上过学,他虽然识字会读小说,但是却是一个连英语的ABCD和数学的九九乘法表都搞不太清楚的人,路简很奇怪他这样是怎么自学成才认识那么多汉字又能把一本侦探小说读到这样炉火纯青的地步的。
路加很害怕与人交往,害怕光亮,那是从父亲死掉以后开始的,父亲出车祸死掉的时候,路加就站在那一条马路的对面,那一天路加拿到了小学一年级的三好学生奖状,他拿在手里炫耀一般对着马路对面的父亲挥手,父亲却被那一辆乱闯红灯的汽车直撞飞出去十几米。路加那时候被一辆公交车挡住了视线,他没有看见父亲被撞飞出去的情景,只有人流--无数的人流穿过马路向他涌过来。
在这周围,无数的陌生人包围了他,他看见父亲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血,那一天的阳光格外刺眼,他睁着一双没有焦点的眸子,什么也看不见······
路加想,这种恐惧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淡忘了,他所在乎的,付出真心的,都会被这可怖的人流湮没。
但是,这个温暖的、漂亮的神仙一样的女孩子出现在他的眼前,笑着朝他伸出手:“路加你好,我是你的姐姐路简,以后我们就要生活在一起了啊。”
在一起,那样温暖的话语,路加偷偷看着那一只朝他伸过来的手,白皙修长,他竭力的才克制住自己想要抱紧那一只手再也不放开的冲动。这就是亲人啊,路简伸出臂弯拥抱路加的时候,极度恐惧肢体接触的路加居然一点都不想反抗。
路简有一个男朋友,方文。那天路简把方文引到家里来,对路加说:“路加,这是你方文哥哥。”
路加瞟了一眼方文以后迅速地跑进房间。路简无奈的笑了一笑:“你别介意,他有点怕生。”
方文环视四周,在沙发上坐下,很熟门熟路的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进这栋公寓了。方文皱了眉说:“你原本给你弟弟准备的房间怎么还空着,你不会让他睡厨房吧。”
路简指了指卧室:“他和我睡一个房间。”
方文说:“不是吧,虽说是姐弟,但是他好歹也十六岁了,你们睡一起合适吗?就算是多年未见,也不用这么亲热吧。”
路简笑道:“我亲弟弟你也要吃醋啊。”
方文不由得有些气馁:“我跟你交往这么久了,还跟着你从美国跑回来,你连嘴都不让我碰,现在倒跟一个才相认一个星期的小子同床共枕。我连那个自闭症青少年都比不上,你说我要不要吃醋。”
路加躲在门后听他们俩讲话,房间里很黑,不知道路加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路简喊路加吃饭,路加的头靠在门框上,听路简敲门的声音,咚,咚,咚,路加的手就放在门把手上,但是始终没有开门。
路简喊了半天见路加没有动静,不由得有些焦急,便把方文喊过来打算撞门而入。无奈门的质量不错,方文花了十足的气力也没有撞开。
路简没来由地想起路加在看在侦探小说里密室自杀的桥段来,不由得一阵恐惧。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恐怖想法,于是更激烈地敲路加的房门。
路加把耳朵贴在门背后,听姐姐的敲门声,这声音震得他耳膜有点发痛,但是他什么都不想动弹。
他不喜欢方文,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嫉妒心理在作怪,反正,看见姐姐对着方文巧笑嫣然的样子他就不舒服。他喜欢姐姐这样在外面叫他的时候焦急的声音,这样让路加觉得自己很重要。
路简听里面一直没有声音,报警的心都有了。就在她急的都快哭出来的时候,门打开了。
路简也不管不顾什么了,直接把路加搂在怀里,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路加比路简要高出半个头,他伸出手抱住路简,路简渐渐平静下来。
其实说来也好笑,路简根本就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泪,转过头去对方文说:“对不起啊,你先回去吧。”
方文有些无奈,只得说:“那好,明天学校见啊。”
方文走掉以后,路简招呼路加去吃饭。
路加一声不响地拨弄碗里的米饭。路简刚才大喜大悲了一场,没有什么胃口,就看着路加吃。
“路加,你以后不要躲在姐姐进不去的地方好不好?姐姐会担心的。”路简说。
路加轻轻点了点头。
“路加,你为什么要躲在房间里?方文哥哥不是坏人啊。”
路加小声说:“我不喜欢他。”声音里有点孩子气的执拗。
路简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头发:“路加,方文哥哥是姐姐喜欢的人,路加也试着去喜欢他好不好?”
路加没有回答,只顾着吃碗里的饭。
方文替路加联系了一个心理医师,本是好意,没想到路简却为此和方文大吵了一架。
方文把那个心理医师请到了路简家中,路简却坚持说路加没有病,不需要治疗,把医生赶了出去,为此还好几天没有再搭理方文。
路加是第一次看见路简发火,他躲在房间的窗帘后面,看着路简形同疯妇一般对那个心理医师和方文又打又骂,口中只重复着:“你们走开!我们路加没病--”
方文和那个医生走掉以后,路加才敢走出来,路简一把抱住路加,呢喃:“路加,别怕,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方文对路加的出现很不满,他明显感觉到,路加住进家里以后,路简开始张口闭口“我们路加”,下午只要上完课就会立刻回家,再也不会和方文或者其他同学在晚上出去玩了,连双休日的时间,路简也全部花在路加的身上。这让方文觉得他这个男朋友形同虚设。他不喜欢路加。而他从一开始也就感觉到了路加对他的敌意,所以这以后去路简家的次数也少了。本来方文以为,路简之所以对这个弟弟表现出过度的关心,只是因为他有自闭症而已,所以请了心理医师去给他治疗,没想到路简对这件事的反应会这么大,他吃一堑长一智,再也没有提起过心理治疗的事情。
路加住进来以后从来没有踏出过这间房子,路简倒也从来没有强求过他什么,路加害怕与人交往,路简就尽量不带朋友到家里来;路加不喜欢太亮的地方,路简就把房子里的窗帘都换成遮光的;路加喜欢看侦探小说,路简几乎要把书店的侦探推理专柜都要搬回家来了。
路加很喜欢现在的生活,起码要比他在福利院里要好上千倍百倍。但是路加也很害怕现在的生活,他总觉得,这样美好的生活这样完美的亲人不是他可以长久拥有的,他想,他最珍视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失去的,他很害怕,害怕到连睡梦中都在颤抖。
路简感觉到路加的颤抖,却不会知道他的恐惧。路简只能用她最大的力气抱紧他,他渐渐安静下来,像一个熟睡的婴儿。路简经常在路加熟睡的时候,偷偷亲他的脸颊,路加要是醒着的话,一定会躲开的。
方文和路简开始频繁地吵架。路简几乎把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放到了路加的身上。自然匀不出什么时间来陪方文这个男朋友,而方文与路简是在美国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从很久以前开始,方文就开始喜欢路简了,路简也一直把方文当成最好的朋友,虽然两人是近几年才确认的男女关系,但实际上两个人的关系远远要比恋人要深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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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还似当年夜来、来夜、来夜,肯把清辉重借?
——纳兰容若《调笑令》
花开堪折直须折(三)
这世间只我一人空折枝(三)
方文当然无法理解,他居然被路加这一个与路简相认不过一个月的自闭症患者完全抢走了风头。路简一门心思全部扑到路加身上,这本来也没什么,毕竟是亲姐弟,不过因为要给路加看病的事情,路简居然毫不讲情理地和他大吵,这让他无法理解,他也只是想要治好路加而已啊。
方文自己是独生子,并不理解路简为什么会对路加这样一个二十年毫无联系的弟弟这么上心。其实路简自己也并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对路加有那样一种近乎疯狂的保护欲,她偶尔反思自己,觉得她其实有些孩子气的执拗,但凡是路加不喜欢的东西,她就绝对不会让他去触碰。她心里知道路加的病情必须治疗,但是看到路加面对人群绝望的眼神,路简心里就在想啊,即使是这样把路加禁锢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即使他永远都像现在这样,也是可以的,她有这个信心,可以保护她的路加一辈子。
方文说路简对于路加的保护欲是近乎病态的,路简对此并不否认。
“没错,我就是个疯子,谁敢伤害路加,我就咬谁。”路简对方文这样说的时候,眼神是恶狠狠的,方文不由得心里一凉。
路简从来不觉得路加是什么孤独症自闭症患者,没错,他是害怕人流和讨厌阳光,但是他在她面前虽然不常说话,却是比正常人还要正常的天才。
路加从来没有上过学校,父亲死掉的那一年路加才上小学一年级,后来他就被送进福利院,成为了别人眼里的“自闭症白痴”。路简不知道路加是哪里来的学习天赋。应该没有人教过他学习写字,但是他却能读懂那么多的侦探小说,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路简有空的时候会教路加一些基本常识和课本上的知识,路加总是不说话在一旁安静地听,就这样六七个月以后,路简惊奇的发现路加已经能够看懂高中的课本了,那些身为文科生的路简头痛不已的数理化,路加却能轻松领会。
“我们路加是天才啊天才。”路简非常开心,“路加,你去参加高考吧,考到清华北大什么的肯定没有问题啊!”
路简和方文在又一次的大吵以后彻底分手分道扬镳。吵架的理由是方文的出轨。
这个理由真的是很可笑啊,那个女孩子是刚进大一的一个小学妹,单纯的像农夫山泉里的一滴水,路简觉得自己应该要表现得非常生气,所以和方文大吵一架,方文一开始毫不示弱,但是看见路简来真的以后,语气就软下来了。不过路简完全没有再理会方文到底是软是硬,她只说了一句:“这样挺好,我们以后不要见面了吧。”
路加不知道怎样安慰失恋的姐姐,但是路简好像完全不需要路加的安慰,她只是笑道:“我有你就够了啊,我们路加永远不会离开我吧。”
路加沉默了不说话,姐姐总是说他是天才是天才,身为天才的路加当然看得出来路简心里的疼痛,毕竟是认识那么久的朋友,就算不是恋人的关系,也不应该像今天那样彻底划清界限。而且,分手的理由,路简身为当事人不知道,但一旁的路加是看得很清楚的,方文是真的喜欢姐姐的,脚踏两条船的目的或许只是为了让路简多放点心思在他身上,这样想起来,似乎路加才是罪魁祸首。姐姐和方文一次又一次的吵架不就是因为姐姐把全部的关注力都放到自己身上而忽略了方文吗?
但是路加什么也不想说,路加甚至不想去让姐姐知道方文其实还喜欢着她。路加不知道这样的小心思叫做占有欲,他只是想,姐姐要是永远都在他的身边,姐姐要是永远都只喜欢他一个人,那该多好啊。
路简表面上云淡风轻,但是内心还是很遗憾的,毕竟是认识那么多年了啊,最终的结果居然连和平分手都不是,她不由得懊悔自己当时太过激动了,毕竟自己也是不对在先。
路简主动邀方文出来吃饭,是方文所始料不及的。
地点约在路简一直很喜欢的一家东北饺子馆,在美国的时候,路简就最喜欢吃中餐,倒不是她有多少爱国,只不过中餐的确是最最花样百出最最好吃的,光是八大菜系里的一种,就足够人吃上几个月不带重样的。
饺子是路简最喜欢的食物之一,她尤其喜欢黑椒牛肉馅的,方文很清楚她的口味,看着路简对着一盘饺子大口蘸蒜末吃的模样,他不由得笑道:“你的口味还真是从来没有变过。”
路简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筷子,说:“吃相不好看,你别光看着我吃好不好,饺子都要凉了。”
方文欲言又止,路简只顾低头吃饺子。两个人一时无话。
许久,路简咳嗽一声,好像想要打破僵局。
方文说:“你还会约我出来,真没想到,我原本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搭理我了呢。”
路简笑道:“你应该知道,我就谈过这么一场恋爱,从小到大,我也就你这么一个谈得来的朋友,要是失去男朋友的同时也失去了知己,那就太划不来了。我的脾气不好,你见谅。”
方文吞吐半天,说道:“路简,其实--”
“方文,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你那个小女朋友弄出来完全就是气气我的,我没有生气。方文,我们分手,不是你的缘故,我知道是因为我,是我不好,你见谅。”
方文原本犹疑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样讲,现在被路简一语戳穿,反而胆子大了起来,当场就说:“小简,我的心思你既然是最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