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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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星记-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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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

“我。”树上的人拨开树叶,露出一张小巧面孔,面孔上有懒洋洋的笑意,“我叫岑未离。”

是……她。

“……我叫靳初楼。”

“我知道。”她颇为费力地爬下树,中间还险些跌下来。靳初楼忍不住道:“设若你好好练功,便不用这么辛苦。”

岑未离皱了皱鼻子:“练功才辛苦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剑。”

“那师父怎么会带你上山?”

“谁知道?”不过她很快便兴奋起来,“靳初楼,我听说你是五岁才到山上来的。”

“嗯。”

“那么人间的事,你一定记得住。”

人间……听上去已经这样遥远了……他微微顿了一下:“差不多都忘了。”

“那你记不记得镖局、钱庄和客栈?”

靳初楼摇头。

“卖艺的见过没?”

摇头。

“宰相家的千金和赶考的书生呢?”

摇头。

“皇帝呢?”

靳初楼怔了一下,依稀掠过一个黄袍人的影子,但太模糊了,捉不住,于是摇头:“我都不记得了。”

“唉,好可惜。”她好像很遗憾似的,一屁股在草地上坐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怅然道,“我以为你见过这里面写的东西呢。”

淡淡月色下,靳初楼瞥见那本书的封皮,《玉钗记》,心猛然跳了一下:“你——你偷看禁书!”

“什么偷看?”岑未离懒洋洋道,“它光明正大摆在书楼里,我光明正大拿下来了看,哪里偷了?”

可这些传奇小说,是作为一道“障”而放在书楼里考验弟子们的啊!

靳初楼不由皱起了眉头:“岑未离,你这样,便是入了障,难成大道。”

“谁要成道?”岑未离撇撇嘴,“我觉得修道的日子无聊得很呢。你难道不觉得么?”

靳初楼没有回答。

后来的日子里,常常会在晚上遇上她。

她时常爬到树上或者躺在地上,仰望星辰,并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和寓意,他惊讶于她占星术之高妙,她吐了吐舌头:“我只不过是因为无聊罢了。我看到剑就想睡觉,白天睡过了,晚上就睡不着,只好看星星咯。星星比剑好看吧?”

夜空深蓝,星子璀璨,夜晚的望舒上如此宁静,草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虽然他从不觉得星辰与剑是可以放在一起比较的两样东西,但此时望着身边人的脸,却无法摇头。

“你喜欢就好。”他回过头去,没有再看她那张在月光下好像也有淡淡光芒的小小脸孔,难以解释心中如水一般的波动,声音却格外沉了下来,“只是莫要被师父知道。”

“师父知道也不要紧,他正巴不得我学会占星,去阅微阁给他当知书人,打点人间江湖事,我才不乐意呢。”岑未离说着,叹了一口气,“我只想去人间。”忽然将头凑到他面前,“你想不想去?”

人间……模糊的记忆里也曾有温暖的灯光与怀抱,那是这高高在上的地方所不曾有的。

“可是,要等修成大道,才能下山。”

“大道!那得几百年啊!”

“嗯,是很久。”

两个少年人都低低地惆怅地叹了口气,月光如同时光,照耀在他们身上。面容清冽的少年与少女在一起,渐渐地长大了。靳初楼的身形渐渐挺拔,持剑的模样如同劲松立于雾渊之畔。岑未离在白天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练剑时候,连打盹的影子都见不着了。师兄弟们说,岑师妹是要去打理阅微阁的。

靳初楼不信。

阅微阁是师尊一统江湖之后在望舒山设立的,在众多的仙山中,那是唯一一处打理俗世之事的地方。许多同道劝师尊放弃这俗物,然而师尊在出家之时便发下的愿,要给凤晏一个太平江湖,让继位者治理太平天下。

他没有食言。

只是,一旦成为知书人,所有的时光便要用来察知江湖中各样琐事,惩善扬恶,再没有自己的时间,那正是岑未离最厌恶的。

何况,小时候,她亲口说过,她不想当知书人呢。

然而,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他在老地方练剑时,一直坐在边上看的岑未离忽然道:“小楼,我要当知书人了。”

他一震:“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办法……”女孩子掩住了脸,哭了起来,“师父逼我去,说我不去,就要杀了我……”

像是有火焰腾地在胸口燃烧起来一样,几乎是立刻,他向师父的住所去,衣带却被拉住,转过头来,他看到岑未离讶然的、一滴泪水也没有的脸,“你真信啊?”

“你——”发现自己被耍了之后,不知道该为她松一口气还是该愤怒,靳初楼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

“我们什么玩笑什么没开过?”她笑眯眯地凑近他,用食指托起他的下巴,“但是小楼,为什么你每次都上当呢?你不要这么相信我好不好?”

靳初楼拍开她的手。

“生气了?”

靳初楼没有理她,重新开始练剑。

“那个,我是真的要当知书人了哦。”

他仍旧不理。

“笨蛋,这次是真的啦!”

他就当没有听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无论她骗他多少次,他都会相信。每次都告诫她“下次不可以再如此”,但,下次被耍的人还会是他。

她说:“你看,这座山上,就你爱和我待在一起啊。”言下之意,“不骗你骗谁啊”?

他也发过脾气,有几天不理她,但是,她会一直守在他有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个地方,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再坚定的念头,也会被她慢慢软化。

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再出现。

接连两天,推开窗子的时候,她没有突然从窗前冒出来;开门的时候,没人笑眯眯喊“小楼”;吃饭的时候,没有人故意往他的饭里埋辣椒;睡觉的时候,不会因为掀开被子发现另一个人躺在里面而惊得险些拔剑。

都没有。

她就像消失一般,安静。

那一夜,他来到他们常常一起聊天的草地上练剑,月光如水,照耀着一个人,千古万古般的空茫寂静,伴随着清冷的月光洒下。只因为她不在身边,这月色都寒冷了起来。

他终于决定去找她,哪怕再被她取笑欺骗,也没有关系。

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然而当他转过身,看到的却是师父。

师父站在那儿看他练剑,不知道已经有多久。

“可惜了这样的好剑术……”师父的口气里微有叹息之意,“初楼,你明日下山吧。”

靳初楼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每一任知书人上任,我都会答应他们一个条件。而这次,未离的条件便是让你下山。”师父看着他,目光温柔,“初楼,下山之人不可以带走望舒山的记忆,我会封住你的全部记忆,你下山之后,需要从头来过。”

靳初楼只觉得震惊:“岑未离……真的要当知书人?”

“不错……”

师父还要说些什么,靳初楼已经无法听到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第一次在师父话未说完时,便转身离开,飞身直奔岑未离居住的小楼。

小楼幽静,一缕灯光自窗前透出,甚至来不及敲门,他直接从窗中掠入。

岑未离正对镜子梳头。

她从不梳髻,头发自来便披散着。不算很深的发色,如她的眸子一样,淡淡的棕色,泛着温润光泽。她已经换上了知书人所穿的白袍,看上去,格外瘦弱。看到靳初楼进来,眉眼弯弯一笑:“噫,靳初楼也会爬窗子了?”

“岑未离,你——”靳初楼满面皆是厉色,内心愤怒,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说,直恨不得两记耳光打醒她,“你去做知书人?你可知道,你真走进那座竹楼,除非下一任知书人接替,否则永远都无法下楼!我——”他恨恨,“我根本就不想下山,你这样做,不非害了你自己,还害了我!”

“傻瓜。”看着面前气息汹涌的少年,岑未离却只是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是为了你么?我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你自己?!”靳初楼抬高了声量,“为了你自己,你把自己关进竹楼?!”

“阅微阁每三年有一度知书大会,江湖中最顶尖的十个人会被请上山。他们每个人可以问一个问题,或者提出一个要求,自然答不答应却要全看我的心情。”她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小楼,即便记忆被封,你也必定有朝一日,会到阅微阁来。”她微微一笑,神采飞扬,“到时候,你就带走阅微阁的知书人。”

靳初楼为她的目中神采所摄,顿了一下,才道:“你在犯什么傻?我的记忆既已被封,如何又记得你?”

“这个么……”她摸了摸发梢,忽然笑了,“就看运气咯。”说完,她将两手一摊,“反正明天一早,我这个知书人是当定了,师父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人,哪里能让我反悔?而你,下山之后一定要埋头苦干,早点救我出苦海,知道么?”

当他已经忘记一切,还会记得她的话么?

她好像完全不担心这一点。

那一夜月光清朗,当星子淡去,晨曦渐渐光亮,师父已经来到楼下。

岑未离笑着下楼,经过他身边时,忽然抱了他一下。

“不要忘了我哦。”

她笑着说。

然而因为是低着头的,他没有看到她的眼底有泪。

这是一场看起来几乎必输无疑的赌博,然而我赌的,便是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记得我。

如果输,至少他能够下山。如果赢……

她抬起头,微笑了。

于是他最后看到的,便是她微笑的样子。

当这一切被封印,他花了七年的时间,踏上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小楼。一楼还是寻常人间摆设,二楼入眼便是一片浓雾,瞧不见边际。

一个柔和声音道:“靳初楼,你来了。”

声音有轻微的颤抖,仿佛已经等了他太久。而他确实,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这声音如此柔和,如春风抚过花蕊上的露珠,落在耳里,让人忍不住叹息。设若他听过,他必不会忘记。

然而他如果没有听过,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熟悉?

“你……”那声音顿了顿,再一次开口,“有什么想要的吗?”

有。当然有。他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想知道自己失落的记忆。这七年来,他一步步走来便是为此。只是,为什么站在这片浓雾之中,听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脑海里,却有一个念头,如同春笋破土而出,如同长江奔流向东,如同尘世四季轮轮,如同星辰万古不灭,无论是什么都无法阻挡的汹涌之气,在身体里呼之欲出,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他道:

——“我要你跟我走!”

 

《望星记》 尾声(20100721 17:14:16) 
标签:一两江湖望星记 分类:一两江湖·望星记 

尾声 

 

 

 

星辰将落之时,天地间一片黑暗,但东方隐隐有一抹淡白曙色,预示即将到来的白昼。

四下里花香似海。

当我慢慢睁开眼睛,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天边最后一颗星将要落去,我习惯性地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已经叫不出那颗星的名字。

我没有费太多的心思去想,因为,很快我便看到了靳初楼。

他安稳地睡着我的身边,我的头枕在他的胸前,听到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

像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他缓缓睁开眼睛。

四目对视,仿佛已经过了千年。

天上人间,我们终于来到了彼此的身旁。

内心有许多言语,但彼此的目光仿佛将一切都已说尽,我看着他,轻轻笑了,然后才想起:“你不是走了么?怎么来了?”

“我虽然身体支撑不住,神志却还清醒。”他看着我,“你要做什么,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点点头,靠在他身上,叹息一声:“那么我们现在,是在天上,还是在地狱?”

四周暗香浮动,那片花海看起来好像遭了不小的劫难,原来的阵势仿佛已经不再成形。不过,草木原本是最富生命力的东西,旧的花枝断去,新的花枝又生长出来,重新开放。

石台上的光幕已经淡去,四周光阴教教众的尸首已被掩埋,泥地却插了不少香烛。

“难道有人祭奠我们?”我道。但不可能啊!这是光阴教的地盘,他们没有冲上来将靳初楼乱刀砍死便是阿弥托佛了。

“嘘。”

靳初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人来了。”

果真有人来了,还不止一个人,大老远就听到他们的声音。

“……今天你家来得真早啊,我还以来我们是第一个咧!”

“大家谁不抢早?你没听说吗?仙人降世,朝廷都要派人来咧!”

“啊哟,那咱们可以抓紧祭拜,保不定哪天仙人就要给朝廷接走了。”

“是啊是啊!”

随着这样的议论声,四五个苗疆百姓穿过花海,走到我们面前。见到我们,忽然一愣。

“众位乡亲……”

我露出笑容,待要打听打听情势,谁知这几人却像是见了鬼似的,将手中的篮子一抛,香烛鞭炮洒了一地,众人回头便跑,靳初楼喝道:“站住!”起身便要去追,轻功却像是无法展开,他走出两步,愕然发现这个事实,顿住。

但那句“站住”,却似仙音纶旨,令那几个百姓乖乖回来,跪地叩头:“大仙恕罪!大仙恕罪!小的们祭拜了两个月,从未见大仙醒来,因此吓了一跳。望大仙恕罪,恕罪!”

大仙?

我们?

还有,两个月?

“怎么回事?”我点一点其中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子,“这位大婶,你来说。”

女人比男人会说话,简直是千古不易的事实。不消片刻,我们已从大婶嘴里得知了一切。

原来当天靳初楼天人一剑,光阴教顶尖人物悉数战死,剩下一些喽啰,压根不知道什么困仙阵。他们一觉睡醒,忽然发现教中的大人物统统死在这里,而石台之上的光幕笼罩住两个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只因那仙霞灿然,卖相好看,大伙儿便一齐认定我与靳初楼是仙人下降,而死去的光阴教教众,自然是忤逆上仙,因遭雷击而死。余下的教众一哄而散,光阴教从此而灭。此处有仙人的传说则不胫而走,附近的乡民开始来祭拜,据说还颇多灵验。

我一边听说,一边点头,靳初楼的眉头,却是越皱越深。待大婶说完,我道:“我二人确实是天上神仙……”

这一句一出,跪着人满面惊喜,头磕得越发勤快,感觉到靳初楼的视线,我咳了一声:“不过,我二人的尘缘已了,在此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你等须谨慎持家,与人为善,自有福报。都回去吧。”

几人千恩万谢地去了。我俩随后出了山谷。两个人都是身无分文,靳初楼忽然把他的剑拿到了当铺。

我吓了一跳:“你做什么?那不是你的命么?”

“已经不是了。”他道,“我已经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我歪着头:“是我么?”

他不肯说了。真是不解风情。

“喂,”我看着他,“你是不是……没有武功了?”

“你呢?”他不答,反问,“你还会占星吗?”

不会了。

仰望星辰,只觉眼花缭乱。曾经熟悉的名目与寓义,统统都无法在脑海聚拢。

在望舒山十余年的灵气,终于被困仙阵化去。不过,它至少救了我们两个的命。

而只要有命在,还有什么不可能。

“武功没了可以从头练,占星忘了也可以从头学。”我将那把剑拿了回来,“靳初楼,莫要忘了,我们都是从一穷二白的地方开始的。”

靳初楼看着我,眸子深处有一星两星的光芒,他将剑接了过去:“说得不错。”

“再说,这个地方,你拿把菜刀来,也许能多当点钱。你看看街上,谁会拿剑拿枪的?真是一点眼力见也没有。”我找了个巷角,把外衣脱下来,再顺手把靳初楼的外衫脱下来,自己披上,然后将我的衣服拿到当铺,递给老板:“看看,值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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