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别过头去骂玉子,“你这三八婆,人生当中总会有这样的日子啊!”说完便低下头去,翻着衣服口袋找烟。
东贤拿出自己的烟,“这里……”他递出去给父亲。
老人抽了一支,“好……谢谢。”他将烟很珍惜地夹在耳朵旁边,“再拿一支,不好意思……”然后又拿了一支叼着,“借一下火?”
东贤拿出自己的打火机替他点火,“老先生,你有没有小孩?”然后将打火机放在桌上。
“没有。”他抽口烟。
玉子一旁又插嘴,“怎么会没有?”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老婆死了以后,我把一个儿子送去留学了。”老人口齿不清地说着。
玉子不以为然地看他,“什么留学,送给人家领养……这也算去留学吗?”
“送去国外念书。不就是送去留学的吗?你这三八婆,罗嗦什么!”老人骂着她。
“你怎么知道孩子送给别人,人家会让他们去念书啊?”玉子反问他。
东贤愣了一下,然后倾身问他。“女儿也送去留学了吗?”
“他沉迷于赌博,哪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孩子,一听说美国人会把被丢弃的孩子全都领养走,他就很高兴地把孩子全都送出去了。”玉子很不屑地说。
连东喜也被送走了?东贤心中一紧,难过地低下头去。
“三八婆,听说去美国起码不会饿死,可以穿得好,还可以读书,这样不就好了,还说什么呢?”老人回过头。“玉子……这里再拿一瓶烧酒来。”他转向东贤笑着,“你也喝一杯吧,我光喝你的,真不好意思。”
“对了,还有辣鱼汤……”玉子站起来,“我去拿辣鱼汤好了。”她去厨房了。
“请问一下,这些年来……你有没有想念过你的孩子们?”他后悔过吗?
老人眼神一黯,“想又怎么样?都已经送给别人家当孩子了。”
送给人家就不会想念了吗?“可是还是你的骨肉啊!”那被送走的人为何还会心痛呢?“身为父亲却抛弃自己的孩子,心里总是会有一些内疚,有一点罪恶感吧?”
老人别过头去,“我那样又能改变什么吗?”他挥动着自己的拿烟的手,“那是他们的命,我的命也是这样,我只能够忘掉一切,我们不要再谈这些闷死人的话题了,”他拿起酒杯,“我们喝酒吧!”
闷死人的话题,东贤的脸色变了,“父母跟孩子的关系,难道是你想忘掉就忘得掉的吗?是你想断绝关系就能断得了的吗?”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吸烟。
“奈何不了这种想忘也忘不掉……想断也断不了的缘分,只能恨自已的父母过一辈子,你能了解这样的痛苦滋味吗?”东贤觉得喉头哽咽。
老人的手僵住了,他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西装笔挺、戴着眼镜的年轻绅士。
“如果我告诉你,你的那个孩子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没办法打开心胸把自己的心给任何人……”东贤气愤地渐渐提高声音,“像疯子一样埋头读书、拼命工作,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幸福快乐,连一刻也没有……”他对着面前的父亲大吼着;“这样……你还会说这是闷死人的话题吗?你会吗?”
东贤愤怒的控诉让一旁的玉子母女也傻愣愣地回过头来看着
他们。
老人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他,莫非就是……
东贤瞪着父亲,只觉得鼻头发酸,他的眼眶泛红,却死硬地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苦涩的感觉充满喉中,他绝不能在这个抛弃他的人面前落泪,只是痛苦地吞咽着。
“我……”
“好了,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你怎么生活,只是这样而已,我想……我们两个永远不会再见面了。”东贤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装着钱的信封,“买单,餐费在这里。”另外,他将已经准备好的巨额支票放在上头。
这些钱应该够他生活了,他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他也不要再见他。
“等一下……”申张赫在东贤后头追着,“等一下。年轻人……”
东贤走到轿车前,里奥下车看着他们父子,东贤拉开车门,手就这么僵在门把上。
“等一等我……”老人追到他身后,“年轻人,难道你就是……”
东贤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开车。”他重重地甩上车门。
“等一下……”申张赫在车窗玻璃上敲着,“我们谈一谈吧!”他 对不起东贤和东喜两兄妹,就因为爱赌钱而将他们送走,但是如今他已经遭到报应了。
里奥坐上车,看看车窗外的老人,又回头看着东贤……
东贤对里奥失控地大吼,“快点开车!”快走。
里奥很了解他,虽然法兰克对自己大吼大叫,但里奥丝毫不以为意,他从未见他伤心成这个模样,叹了口气,里奥无奈地正视路面,发动车子离开。
“你等等我,等一下……”老人追着车子,“你别走,停车……”
东贤气愤地摘掉那已遮住他全部视线的眼镜,像孩子一样用手去擦脸上的眼泪,却怎么样也拭不完,最后他伤心地捂住脸哭泣着。
听见那令人酸楚的抽噎声,里奥偷偷地从后视镜看着他,泪水从老板的眼眶一颗颗地掉下来,让他看了鼻酸得眼眶泛红。十几年的交情,除了是工作伙伴,他们和法兰克像兄弟也像父子,平日冷漠的他……只是想隐藏内心的伤口。
里奥并不同情刚才那个狠心的父亲,但看到法兰克伤心的模样。让人真的十分不舍,却又苦无方法安慰他。
他很清楚,老板虽然哭得像个孩子,但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东贤独自站在堤防旁边,海浪的冲击着防波堤,他面对着前方的灯塔,忍了这么多年的泪水终于在今天流干了。
他憎恨了一辈子的爸爸,如今却过得这么穷困潦倒,当看到他的时候,东贤才意识到那一直以来的恨意,其实只是伤心孩子的想念而已。
东喜也被送走了,当东贤听到父亲说自己没有孩子时,曾以为早就愈合的伤口又泊泊地流出鲜血。
他拿出早上收到的父亲资料,看着上头的照片。那些都过去了。恶梦是不需要去记得或回忆的,就当作是一张他不喜欢的合约,东贤将数据由中间撕开。他默默地一次次撕碎。然后放在手中……
任海风将它吹走,任海风将碎纸片吹散到东贤身后。一片也不留。
虽然他一直将所有的事都放在心里。但多年前被迫提早长大的那个孩子,也想有人可以安慰。只要五分钟就好。东贤想了想。拿出手机发电子邮件给她……
“臻茵。我现在来到海边,刚见过爸爸了。
我这一生都憎恨他,结果今天看到他的脸才发现,那不是憎恨。而是怀念。
我在想,现在这一剎那。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能不被任何
人妨碍地在我身边……”
只要五分钟就好。
徐经理,我们的职员跟客人吵起来了,请你赶快卜来一下。
今天轮到臻茵值班。本来想跟董事长一起好好地在员工餐厅吃一顿晚餐,但听到消息之后,两人一起赶到楼上。李淳晴经理也已经到了。
喝醉酒的客人无理取闹,竟命令容齐替他穿脱鞋子。两人争吵起来,不……
根本是要打起来了。
“人要知道分寸,你才只是个服务生。”客人恶形恶状地大喊,“你过来,”他狠狠地要打人。“客人叫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容齐愤怒地大喊,“我管你是谁,你这种家伙不配做我们的客人!”他在饭店工作,又不是他的仆人,居然命令他帮他穿鞋脱鞋。要不是被大家拦住,他早就上前打这人一顿。
客人骂着东淑,“董事长,你到底是怎么教导员工的?怎么可以对客人这么不礼貌,你过来一下。”
东淑向房客陪不是,“对不起,先生……”她扯着容齐。“你快向他道歉。”
容齐倔强地撇过头,“我不行,妈,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我道歉?”
东淑为难地说,“这……”。待会儿再说,她转向客人,“我替他向您道歉,请您先冷静一下,我们坐下来说。”
“如果这个家伙不向我道歉,我绝不会善罢干休厂他推挤着旁边的人,“你过来,你快跟我道歉,你这家伙,你这臭小子!”住客要冲上去打容齐。
眼看就要打起来了,东淑赶紧上前拉住客人,没想到却被推倒在地。
“董事长,你没事吧!”臻茵和淳晴扶住东淑。
容齐看了失去理智,“你这臭小于……”他冲上前就要打客人,却被母亲爬起来拦住,“妈,他这样对你,难道你要我袖手旁观吗?”
“他是到我们饭店来的客人,你要冷静一点!”东淑急着跟他
说,但容齐力量大得抓不住,“你这是干什么?你快停下来啊……”
“怎么样?”住客趾高气昂地说,“你害怕了吗?好啊……”他上前一步,到了领班的经理徐臻茵面前,“你打我啊……打呀,”他又向前靠近了一点,“快动手啊,臭小子……”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声。
全部的人都震惊地看着那个出手的人,徐臻茵也震惊地看着自己那双打人的手,而后她惊愕地捂住吃惊张大的嘴巴。
泰俊得知消息立刻赶了过来,他在走廊上遇见被董事长遣出来的淳晴和臻茵,容齐也站在一边,三个人分别站开,都没有说话。
“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说有人打客人耳光,这是怎么回事?”他问他们。
“那个……就是因为……”淳晴开口。
“是我打的。”臻茵很沮丧,领班经理是解决问题的,没想到还制造麻烦。
她打的?“徐臻茵小姐,你这么做正常吗?”泰俊看着她。
淳晴附和地说,“我也认为不是正常的行为。”
“是客人先做错才会闹成这样,他喝得醉醺醺的,完全不省人事。”臻茵难过地说。
“就这样……你就打他耳光?”泰俊觉得她太离谱。
淳晴打着小报告,“她的动作太快,一瞬间就发生了,我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打下去了。”
臻茵也知道不该这么做,可是一时失去理智了嘛!“是那个人先把董事长推倒了,你说身为属下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你太意气用事了,怎么可以这么不懂事?”泰俊很生气。
李淳晴点头,“说得没错,我也这么认为,总经理……徐经理她本来就是……”
“你给我闭嘴!”臻茵和泰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对李淳晴大吼。
淳晴震惊地撇撇嘴,委屈地低下头去。静静地从泰俊和臻茵两人之间穿过。
泰俊看着臻茵,“今天的事我会追究,你跟我来。”他往房里走去,经过容齐身边,他瞪了容齐一眼。
容齐一个人在网球场里,他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一定要他道歉,他已经按照泰俊哥和母亲的意思,每天乖乖地到饭店来报到,一整天在饭店里工作,他已经忍耐够了。
这个饭店算什么?没有这个饭店,生活还是可以过,就算现在马上结束也可以。
泰俊到网球场抓住他,“你给我跪下来。”
“我不要,你以为当总经理就可以对职员为所欲为吗?”为什么要叫他跪?
泰俊脱下名牌的外套,“我现在不是总经理了,”他将容齐压在地上,“快给我跪下,你这家伙!”
容齐挣扎着,“哥。你放开我”。
“不准你起来,要清醒一点,要清醒!”泰俊对他吼着。
容齐生气地问他,“你们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帮喝醉酒的酒鬼脱鞋是我该做的事吗?难道我就没有自尊吧?”
“我告诉你为什么!”泰俊指着他,“你的妈妈……董事长她在客人面前下跪了半个钟头,请求他的原谅,你懂吗?”
容齐又愤怒又伤心,他将旁边装球的篮子全都推倒,“我妈妈为什么向那个家伙下跪?”那个酒鬼不值得。
“为了你了不起的自尊心。就是那个破口大骂客人的服务生,即使你整晚都跪在地上也不为过。”泰俊瞪着容齐,“我们饭店里的一千两百个员工,他们不是因为没钱生活才来这里工作,也不是因为害怕没钱吃饭才不顾自己的自尊、低声下气地去伺候客人,你懂吗?”
容齐很难过母亲要向那个酒鬼求饶,她为什么要受这种屈辱?
“我们都是希望能成为真正的专业人士,你以为‘客人’是什么?在外面,他们什么都不是,但是那些人住在这里的时候,让他们舒适、让他们开心,就是我们的职责。”虽然他不希望容齐一夕之间改变。但泰俊希望他长进,“在让别人开心的时候。同时也找到自己的快乐,这就是身为‘饭店人’的工作。”
臻茵和董事长两个人一起到饭店顶楼,她想跟臻茵谈谈。
饭店本来就是各式各样的人进进出出的地方,所以难免都会有一些意外状况发生。此时东淑觉得格外寂寞,也特别想念离开她的先生。早知道会这样,她就不会那么依赖他,会少爱他一点。
臻茵难过地流着泪,董事长为了出手打客人的她向客人下跪,这都是她的错。身为经理还做出这么笨的事,“对不起,让您受到这种委屈。什么样的处罚我都心甘情愿接受。”
她和过世的先生一直将员工当家人看待,臻茵有时候贴心得就像是她的女儿,她一直希望有个女儿。
“干嘛?只是跪一下而已……有什么了不起,我是这家饭店的老板,老板是做什么的?”东淑不顾自己难过的心情还安慰着臻茵,“当我的员工遇到困难的时候,就去当他的挡箭牌,这才是我的职责。如果我跪一下就能解决问题,哪怕是十次二十次,我都愿意。”
臻茵想到客人一说要报警控告她时,董事长就立即跪下,她难过得泣不成声。
“但是,臻茵……你不要忘记,无论他再怎么无理取闹,做出什么不理性的行为,一旦……”她现在是用董事长的身份对她说话,“他住进了我们的饭店,他就是我们的顾客,无论什么样的情况,我们都得尽心尽力服务,这才是真正的专业人士,不是吗?”
臻茵点头抽噎着,“我很惭愧。”她用手背擦着眼泪。
“行了,没关系!”东淑突然别过头笑了,“不过……刚才你给他一巴掌,我心里真是痛快!”她笑着想,保住丈夫留下来的饭店,真的好难。
臻茵想笑,但想着想着又难过得撇嘴要哭,不过看到董事长的笑容,臻茵不好意思地举起手来拭着眼泪笑了。
臻茵接到餐饮部的呼叫,美喜告诉她,住在蓝宝石别墅的贵宾到现在还没有走,虽然结算的时间到了,可是却因为他而没办法结帐,希望领班经理想办法解决。
“徐经理知道吧?在客人自己离开之间,我们是不可以请他走的。”做出赶客人走这种行为的员工将会被开除。
“我知道,我放心。”她找着座位,没有看到申东贤先生,“没有人啊……”
“徐经理,不是那里……”允正和美喜指着楼上,“在上面……”
臻茵顺着大家的眼光往楼上看,申东贤先生正倚在二楼栏杆上凝视着她,手上拿着一支烟对着她微笑。
臻茵跑上楼梯,东贤已经回到座位上坐下,他熄了自己的烟,等着她过来。
“你好吗?先生。”臻茵到他面前欠身致意,“你好像喝了很多酒?”
他在这儿喝了一个晚上,“你坐嘛……”东贤仰头看着她,“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臻茵为难地对他笑了笑。“但是你也知道,按规定在上班时间……我不能这样。”她面对东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