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先皇就曾说过皇子阿哥不必拘泥晨昏定省,如今老四和老五又都成家了,因此都是隔三差五的进来给她请安。自她病后,兄弟两个也曾过来探望,只是弘历虽然就住在宫里,来的次数也太多了些。别人左不过猜测弘历这是做给皇上看的,她心里却明白,分明是为了景娴而来。
这也是她近来头疼的一件事。虽说皇上的意思已经定下了要把景娴指给弘历,可如今没名没分的闹出这些事,弘历家的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到头来恐怕倒霉的还是景娴。
而回到西三所的弘历,一下午都关在书房,连吴书来都没能进去。
弘历一向自诩是文人雅士,当年又为了博取皇玛法和皇阿玛的注意,特意在琴棋书画上下了大功夫。十几年的积累,如今的他可以当之无愧的说是样样精通。因此,虽只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他又如何听不出来里头传来的到底是何曲目,这里头又蕴含了抚琴者怎样的心情。
景娴盯着那把琴看了许久,心里仍旧不痛快,因此只让凝碧将它好好收起来,却没有再拿出来的打算。
自打进宫不过短短一月,可期间发生了太多让她措手不及的事,景娴越发觉得不对劲,只想快些回家。好在没几日便是腊月了,她总归不能在宫中过年,忍一时也就过去了。只是景娴在心中暗暗发誓,此生再不愿踏入紫禁城半步。
☆、第008章 回府
来时艳阳高照,离开时却是乌云压顶。
景娴坐在马车里,出宫门的时候将帘子掀起来,心情也随着天气变得有些沉重。离开皇宫本是她盼了许久的事,只是因为担心皇后才拖到今日。而如今她离开了,唯一牵挂的也是皇后的身体。
景娴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感觉,明明就连对自己关怀备至的阿玛额娘还有哥哥,都因为自己的失忆多了一分隔阂。可是皇后,除了头一回见时有些紧张,往后竟不知不觉就亲近了。而这份亲近,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里头包含了多少的同情和怜惜。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又何须她的怜悯?
想罢,景娴暂且抛开这些烦心事,只等着回家和家人团聚。皇后的意思,明年开春怕是还要陪她去圆明园住上几日。她原是不愿的,只是皇后的病一直也没什么起色,这么些日子整个人都变得瘦骨嶙峋,景娴便不忍心拒绝。只要离皇上和那位四阿哥远远的,倒也并不让她担心。
那拉府中,早得了消息,一家人都守在家里等着,就连常年不在家的萨赉和四格也从军营回来了。
景娴一进门,那拉夫人便上来拉过她到身边坐下,“好孩子,可算是回来了,想死额娘了。你在宫里也不递个消息出来,不知道你习不习惯,好不好,整日提心吊胆的。我怎么看着有些瘦了,是不是宫里头规矩太大,拘得慌?我就说你这个性子,多一刻也坐不住的,哪里能进宫呢。好在全全乎乎的回来了,我这颗心也可以放下来。”
景娴笑着回道:“额娘,哪里就这样了,女儿在宫里好着呢,怕是额娘多日不见,这才觉着瘦了。女儿有宋嬷嬷处处提点,可是没出什么错儿。皇后娘娘仁慈体下,对女儿也很好,竟是把我当做亲侄女一般。皇后娘娘还夸女儿来着,不信您问宋嬷嬷和凝碧。”
那尔布在一旁道:“那是皇后娘娘不跟你这个小孩子计较,还当真了。我道你进一回宫能有些长进,怎么还是这样大咧咧的。须知谨言慎行,便是在家里也不能放松一刻,成了习惯,往后出去了一时改不了,岂不丢人。”
三兄弟忙劝道:“阿玛暂且饶了妹妹吧,妹妹到底还小,在宫里也不知是怎样的担惊受怕,如今才回到家中,让她好生歇着才是。”
景娴也向阿玛撒娇:“好阿玛,容女儿歇歇吧。在宫里的时候女儿才不这样,不信您问问宋嬷嬷。这不是好容易回家了,总那么端着可真累。再说了,女儿是个什么样,您还不清楚吗,在外头何曾给您丢过脸?”
那尔布原就疼爱女儿,如今见三个儿子都帮着,景娴又难得跟他撒娇,哪里还能说那些违心的话,只笑骂几个儿子:“你们几个没出息的,惯会宠着娴儿,都把她宠坏了。”
讷里不禁嘀咕,“您不也宠着妹妹,如今又怪到我们头上了。上回我不过教训她几句,让她下回骑马小心些,您又说我太凶了,没有一点兄长的风范。可见这哥哥是难当的,宠着不行,教训也不行,竟该如何是好呢。”
那拉夫人怕他们爷俩又拌嘴,忙道:“讷里,别在那儿嘀咕了,你去瞧瞧大夫来了没有,自己媳妇儿的事儿也不上点心。”
讷里忙答应了,也怕被阿玛责罚,忙出去迎大夫。
景娴问道:“三嫂身子不爽吗?”
那拉夫人笑道:“没什么大事,回头额娘再跟你说。眼看着就该用午膳了,咱们先到饭厅去。别理你阿玛,总说些违心之论,自打你要回府的消息传来,他可是每日坐卧不安,昨儿晚上又细细的嘱咐我,要把你的院子打扫一遍,又说做几个你喜欢的菜,生怕你在宫里没得吃似的。”
那尔布被夫人揭穿,十分不好意思,强作镇定,说道:“我不过白说几句,每晚在哪里偷偷抹眼泪的也不知道是谁。来人,赶紧摆饭,老爷一会儿还要出门呢。”说完便先急着往饭厅去了。
景娴和那拉夫人相视一笑,也携手跟上。一旁兄弟两个看了这样的场景,也无奈的摇摇头。他们家的男人啊,果真在家没地位。
用过午膳,那拉夫人便拉着景娴去了她的院子。景娴细细的看了,庭院里的花草具已枯败,就连她走前开的正盛的梅花也谢了。只房里头一点没变,也看不出来是一个多月没人住的,想来是额娘每日都让人来打扫。
对景娴,这个房间也不过曾经住了一个多月,且大半的时间都躺在床上养伤。可从宫里回到这里,竟是感觉异常的轻松。尽管此刻窗外仍旧没有太阳的踪影,乌压压的黑云也不曾散去,景娴的心头却没有了那块大石。
那拉夫人拉着景娴的手坐在炕上,支开了所有的下人,轻声道:“好了,这会儿就咱们娘俩在,咱们说些体己话。你实话跟额娘说,在宫里真的事事都好?”
景娴依偎在那拉夫人怀里,轻轻的闭上了眼,“自然都好。皇后娘娘还认了我做侄女,让我叫姑爸爸。一应起居也是她特意吩咐过的,宫人们都不敢怠慢。”
那拉夫人抚着她的背,像回到了景娴小时候,“娴儿果然是个有福气的。当年你出生之时你阿玛找了算命先生,就说你是个大富大贵的命格。不过额娘可不在乎这些,你往后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额娘就放心了。你进了宫,可曾见到皇上和阿哥们?”
“自然见了。因皇后娘娘病了,皇上亲来探望过几次。阿哥们也是要去请安的,虽不是日日都去,却也不少。”
那拉夫人问道:“那,皇后娘娘可有跟你说过些什么?”
景娴忽然挣开眼睛,片刻又闭上,“额娘是指什么事呢,若是指选秀,却是没有的。女儿住了这些日子,皇后娘娘只字未提,女儿便也只当是进宫伴驾。不过倒是有幸得见四福晋和五福晋,不愧是高门大户出来的,端庄大方,温婉贤淑,女儿自愧不如。想必女儿这样的,连复选也过不去的。”
那拉夫人将她拉起来,看着她的眼睛,“你可想清楚了?”
景娴忽然展颜,精致的五官配上这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竟更显得妖冶:“自然想清楚了。额娘,女儿向来没有什么大志向,更不喜欢被拘在一处。这一个月住在牢笼里就够了,这辈子女儿再不想跟那里扯上关系。”
那拉夫人拿指头戳了下她的额头:“这孩子,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随便就能给你安个大不敬的罪名。你能这样想很好,我和你阿玛就怕你去了一遭,被那泼天的富贵眯了眼,起了不一样的心思。可是你这样的野性子,怕是嫁到蒙古去才合了心意,若是进了那里头,还不浑身难受。”
景娴笑道:“可不是。咱们满人本就该过这样的生活,偏如今在京城里,一应规矩礼仪,繁复不堪,没的拘了人的性子。瞧瞧那些汉子,哪里还有老祖宗驰骋疆场的豪迈。得亏两位哥哥都在军营中任职,不然成了纨绔子弟,岂不丢人。”
“这话很是,比之当日在盛京时,如今,唉,不提也罢。既然你自己也有了主意,回头我就跟你父亲说去。虽说选秀是一定要去的,但这里头门道多,咱们家再不济也能想想办法。若要选上有些难,要撂牌子却简单。我和你阿玛原还担心皇后已经有了主意,如今看到倒是我们顾虑太多了。”
景娴不愿再提这事儿,便拉着那拉夫人问起三嫂的事:“额娘,今儿怎么不见大嫂和二嫂。刚还说什么请大夫的话,三嫂到底怎么了?”
那拉夫人一提起几个儿媳,便高兴起来,“你三嫂那是有喜了,因害喜有些严重,所以找大夫来看看。你大嫂和二嫂去庙里还愿了,两个孩子也跟着去了。这是早就定下的,我怕对佛祖不敬,也就没让她们改日子。”
景娴道:“是该这样。不过这些日子没见两个侄儿,还真想得慌。安巴那时候还闹着我要去骑马,可惜阿玛下了禁令。额娘,您替女儿去求求阿玛吧,要是总这么待在家里,岂不要闷死了。”
那拉夫人听了这话便没了笑容,“还敢去,上回摔得还不够吗。就是你阿玛不说你,我也不能再这样放纵你了。明年就是选秀,若是再碰上点意外,哪里磕着碰着了,一耽误可就是三年。过了年你就十五了,哪里还能有三年可以耽误。”
景娴一听这话,忙岔开去:“是是是,额娘,我听您的。好久没见着三嫂子,我换身衣服看看她去,正好给她道喜。”说着就起身跑到里头去了。
那拉夫人笑骂道:“又是这个样,每回说这话都不爱听。罢了,我让凝碧和流朱进来,你自己可别翻了,到时候把一柜子衣服都拿出来,反倒给她们添乱。”
景娴也不答应,却是坐在里间的床上,一脸凝重。她趁着在宫里的时候,在凝碧那里套了许多话,这半天费了好大劲才表现成这样。看阿玛和额娘的样子,应该是同以前差不离了。只是这样的感觉很不好,竟好似顶替了谁一样,只有以那个人的模样,才能融入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庭。
抛开这些不说,最让景娴烦恼的,还是选秀一事。刚才虽然那么跟额娘说了,但是她心里明白,此事绝非如此简单。别说皇后特意宣她进宫,就连皇上都亲自召见,听皇后的意思似乎对她多有夸赞。并非她自大,只是皇上和皇后的态度,再加上每次见面都不甚愉快的四阿哥,还有对她充满了敌意的熹妃和四福晋,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预感到了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第009章 散心
这个年景娴过得并不轻松。不仅是因为心里存着许多事,更因为刚出十五,皇后便又下了一道旨意,说是二月里让她陪着去圆明园。
那尔布虽然只是个佐领,却也是个明白人,哪里会相信皇后只是想让自家女儿伴驾这么简单呢。只是听闻四阿哥府上有一位使女颇受宠爱,乃是重臣高斌的女儿,四阿哥有意将其超拔为侧福晋;五阿哥又与嫡福晋鹣鲽情深,想来想去也不像是为这两位阿哥相看侧福晋呢。又想到皇后身子渐弱,后宫中妃嫔也不多,加之娴儿所说见过皇上几次,那尔布竟生出些不好的预感,难不成,女儿是被皇上看上了?
只不管如何猜测,到底他一个佐领不能违抗皇命,就连原本想在选秀上做些手脚,也不敢了。一来两位主子都见过景娴,自然知道她的德行如何;二来,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可就是欺君大罪,不但自家要遭殃,便是本旗都统恐怕也要受牵连。因此那尔布也只能徒自感伤一回,并不告之夫人,只每每见到女儿眉间便有些抑郁之色。
眼看着正月还有几天便结束了,讷里一边记挂着正严重害喜的媳妇儿,一边担心整日愁眉紧锁的妹妹。思前想后,讷里还是决定带着景娴去郊外庄子上散散心。
讷里原还以为要在阿玛那里费一番功夫,谁知阿玛只是沉吟一会儿,便同意了。
那尔布看着眼前有些呆愣的小儿子,也不解释,只嘱咐他道:“这回多带几个人,若是娴儿要去骑马更要小心,若再像上回似的,你就在庄子上待着别回来了。”
讷里忍不住问道:“阿玛,您不是说不让妹妹再骑马了吗,怎么?”
那尔布幽幽的叹了口气,“也就这些日子里,就让她松快些。整日这么憋在家里,哪里还像是以前那个样儿。你去跟你额娘说一声,明儿就去吧。”
讷里不明所以,横竖可以带妹妹出去散心,便也不再问了,只去后院找额娘去。
第二日,简单收拾了铺盖妆奁,景娴和三位嫂子并两位侄儿坐上了马车,往郊外的庄子去了。原说她自个儿去就成,那拉夫人却怕她一个人难免寂寞,便想着让两个孩子陪陪她。再者两个儿媳妇儿也能替她看着,不比景娴半点经验也没有,傻乎乎的又着了谁的道。
而此刻坐在马车里的景娴,却不见得有多高兴,只掀起帘子往外头瞧。
流朱拉拉凝碧的袖子,又往景娴那里瞧了瞧,努努嘴。凝碧摇摇头,拨弄了一下手炉,递过去。
“格格,手炉。”
景娴也并非在看外头,只不过发呆而已,被她这么一叫倒是有点吓着了,拉着帘子的手触电般的往回缩。
凝碧忙半跪在车里,慌道:“奴婢无状,请格格恕罪。”
景娴瞧见放在一边的手炉便明白过来,淡淡道:“起来吧。原是我想事情入了神,不怪你。咱们这是走到哪儿了,还有多久才到?”
凝碧起身又将手炉递过去,才回道:“具体什么地儿奴婢也叫不出来,不过再有半个多时辰便可以到了。格格,您要是无聊,奴婢去将两位小少爷请过来可好?”
景娴摆摆手,“罢了,他们好好的和嫂子们在一处,若要叫过来又是停车又是换地儿的,岂不多添麻烦。只不知三嫂子怎么样了,她如今怀了身孕,大约吃不消坐马车的。三哥也是,让他在家陪嫂子不听,非要一块儿带了来。若是有个好歹,岂不是我的罪过。”
流朱在一旁听了便道:“格格不知道,三爷可不愿让三奶奶来的,却是三奶奶听说了要去庄子上,去跟夫人求了才能跟来。想是平日里在家也烦闷得很,想趁机出来走走呢。其实也不碍,我娘怀我弟弟的时候,七八个月了还要干活呢,还不是顺顺当当的生了。”
凝碧在她背上一拍,“碎嘴的小蹄子,你娘能跟三奶奶比吗。在格格面前说什么怀不怀的,也不嫌害臊。格格您放心,三爷准备的可妥当了。才出来的时候奴婢去看了,马车里垫了厚厚的毯子,今儿走的又慢,大约没那么颠。咱家庄子旁也有一个大夫,庄子上伺候的几个老妈妈也是有经验的,必定出不了差错。若非如此,恐怕夫人也不会答应让三奶奶来的。”
景娴点点头不再言语。
车轱辘压在路上,留下浅浅的痕迹。远处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下下打在景娴心头,竟有股说不出的疼痛。
流朱在一旁抱怨:“这是谁家这样嚣张,没见着道上还有马车吗,偏这样快的跑过去。好在咱们坐在头,不然可不又得吃一嘴的灰。”
景娴将头靠在窗边,手指绞在一块儿,却再也没有掀起帘子看一眼。
待到了庄子上,各人分房住下。景娴在房里坐了一会儿,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