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的事儿景娴不懂,但也不会蠢笨到以为王爷跑这一趟就是为了带她来看额娘,因此也不推辞,跟着丫头去了后院。
一见到额娘,景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侵染了衣襟。
“额娘,女儿来看您了。”景娴半跪在榻边,握起那拉夫人略显干枯的手。她出嫁之时,额娘用一双巧手亲自替她梳妆、挽髻,如今短短一载光阴,竟如此形容枯槁,可见受了多少病痛的折磨。
那拉夫人眼皮微启,瞧见女儿亦是十分高兴,“娴儿!是额娘的娴儿!”
“额娘,是娴儿来了,您看看我呀!”
那拉夫人伸出手在半空中虚划几下,“快,快扶我起来。”
景娴想要上前扶她,谁知被一旁的老嬷嬷拦住了,“格格,夫人这般光景,太医说了,万不可轻易挪动。”
再看那拉夫人,早已昏了过去,不见半点动静。
景娴擦干眼泪,走到外头,指了那拉夫人贴身的一个嬷嬷和丫头来问话。及至听闻太医下了诊断,怕是过不了年关,心内百感交集,几欲晕厥。
“额娘病的这样厉害,为何不见人来报信?”景娴一句责问,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她想不通,哥哥们再糊涂,也不至于把这样大的事瞒着她。
那老嬷嬷惊奇道:“格格竟是不知道的?怪道呢,三爷几次来也没见提起格格,更不见有人来送信,原是格格不知道此事。只是自八月间夫人患病,老爷几次三番派人去报信,近来更是因夫人日渐沉疴,欲叫格格回来见夫人最后一面,难道格格一回也没见过家里人?”
景娴大吃一惊,“竟有这样的事?”旋即一想,便明白了其中因由。定是那富察氏从中作梗,令她半点消息也未曾得到。阿玛吩咐,定是正经的让人报到西三所,不似额娘那般透过几位老嬷嬷穿信,若要她知晓,必然得先过了身为嫡福晋的富察氏那一关。
景娴越想越气,抓起一只茶碗,狠狠地摔在地上。这富察氏欺人太甚,连她额娘病重的消息也不肯叫她知道,分明是要她抱憾终身!她多番忍让,凡事只求息事宁人,却忘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既身在西三所,又岂能避开那些腌臜之事。
房内众人都吓了一跳,少见格格这样失态,显见的是气极了。
不到半日,前头便有人来叫,王爷的吩咐,该回宫了。
景娴将药碗放在一边,拿湿帕子掖了掖眼角,又嘱咐了一边嬷嬷和丫头,这才离去。
弘历见她双眼红肿,自然要问:“可是哭过?若是知道你这般爱哭,便不带你来了,平白哭一场,于肝肺有碍。这几日天气寒冷,若是一时吸了冷气,怕是又要患上风寒了。”
景娴并不答话,径自上了马车。弘历知她脸皮薄,便也不管,跟着上了车。
马车行了一段,景娴忽然跪了下来,语带哭腔,“谢王爷大恩,若非今日王爷带婢妾回家,恐怕再不得见额娘一面。”
弘历忙去拉她,“你这是做什么,原是我在宫里闷得慌,请你出来相陪罢了。你如今见了你额娘,也可以放心了,用不着日日长吁短叹。”
景娴咬着嘴唇又坐到弘历身边,“只这一见,到不如不见。哥哥只让人来了两回,我以为额娘不过偶感风寒,三五日就好了。谁知道竟病成这个样子,连我都不认得了,便是饭食也不能下咽。我,我从未见过额娘这样。爷,额娘她,我,这是不是就是最后一面了?”
弘历见她强忍着不哭已是十分心疼,就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更是怜惜不已,便把她搂在怀里,小声哄着:“你放心,我已经叫太医去瞧过了,并没有大碍,等过几日好了,我再带你来瞧她,可好?”
这话未免太过敷衍,只是当下也并没有更好的话来安慰。弘历明白,景娴打小就是那拉府里的宝贝,更是她阿玛和额娘的掌上明珠,如今见额娘病入膏肓,定要伤心的。只是有一样弘历没料到,他以为景娴最近愁眉苦脸的就是因为听说了那拉夫人的病情严重,没想到她竟不知那拉夫人已到了这般田地。近来后院太平,朝中又有许多大事,他也鲜少过问后院之事。看来,景娴又受了不少委屈。
景娴伏在弘历胸前,低声啜泣。她原意便是让弘历察觉富察氏故意阻挠,算是给她上一回眼药。她自来不愿使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更不愿自降身价与那些眼皮子浅薄之人为伍,只是富察氏越发欺负到她头上来了,实在不能再忍。
原是做戏,只一想到额娘缠绵病榻,还有这一年的忍气吞声,景娴越发觉得委屈,当真哭的越来越凶。若非残存着理智,知道这是在毛车上,定要嚎啕大哭起来的。
这样压抑的哭声一下下击打在弘历的心上,让他也跟着难受起来。他总觉得景娴应该是生活在草原上的女子,快马扬鞭,恣意挥洒,那样随性自由的天地才能养出这样性格爽利,爱憎分明的女子。只是从她换上宫装的那一刻起,那个景娴便已经死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想尽各种办法,也始终不能再窥得一二。而今她终于放开枷锁,在他面前毫无顾忌的哭笑,却仍旧这样压抑,克制,岂能不让他叹息。
马车进了宫门,一直到西三所门口才停下。弘历索性也不叫她,直接打横把人抱了出去。
景娴这一路哭得天昏地暗,这会儿正是头昏脑涨,分不清南北,就连一向以来的小心谨慎也丢掉了。若是平常,她是万万不会让这位爷如此行事的。
王爷亲自把侧福晋一路抱回房,这样的消息都不用人刻意散播,不过一个时辰,便先在西三所传了个遍。
富察氏自然是恨得牙痒痒,碍于脸面,仍旧保持着端庄贤淑的模样,只是派人去侧福晋处传话:宫闱重地,自当谨言慎行,守礼法,明尊卑,切不可恃宠生娇。
而流产之后被超拔为侧福晋的高氏,近来最得王爷心意,如今这样被打了脸,自然不乐意。她进宫前在家也是娇宠着的大小姐,碍于包衣身份不得不入宫为婢。好在容颜出色,得了四阿哥青眼,亦不曾做那些粗使活计,被调到书房,不过红袖添香之意。如今更是从一介使女超拔为侧福晋,外人都道她受尽王爷宠幸,连她自己也颇以为然,平日里连富察氏也不甚放在眼里。
若同当年华妃相比,高氏实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虽同样锋芒毕露,到底不如当日华妃既有娘家撑腰,又有帝王宠爱,自己也是个明白人。这高氏虽有些小聪明,可惜已坠入情网,便十分看不明白,也因此差点酿成大祸。
☆、第024章 喜临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院子里的花草也开始抽芽、含苞。景娴看着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只盼望着额娘的身体也能渐渐转好。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日,景娴正让凝碧将新剪来的一株桃花插在玉瓶里头以供赏玩,外头陈嬷嬷就急匆匆的进来。
“嬷嬷,何事惊慌至此?”
那陈嬷嬷想着福晋必然要知道,长痛不如短痛,就一股脑的说了:“福晋,府里来了消息,说是夫人去了。”
景娴手中那把精致的小花剪忽的落在地上,差点就扎了脚背。可景娴站在那儿,纹丝未动。
“福晋。”几个人拥上来,生怕她受了伤。
到底是陈嬷嬷经历多,拍着她的背,哄道:“福晋,要是心里头难受,就哭出来吧。”
景娴泪眼朦胧的看了一圈围着她的人,还未明白过来,就一下栽倒在陈嬷嬷身上,晕了过去。
待她转醒之时,弘历已经赶到,陪在床边。
“爷,您怎么在这儿。”
景娴撑着床榻就要起身,被弘历轻轻按下。
“你额娘的事我听说了,也派了人前去吊唁。你如今怀了身孕,切莫如此悲伤,保重身子要紧。”
景娴一愣,身孕?“爷,您是说,我,我有孩子了?”景娴的手轻轻的覆上小腹,似乎对于这个消息不敢置信。
弘历自是一脸的喜气,这一天他已盼望多时了:“对啊,才刚太医说了,如今日子浅,正是危险的时候,你该多注意些。那拉府上我自会照应,只是你如今不适宜亲去,想必你额娘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你暂且先养着身子,待日后咱们的孩子出世了,再带他去拜祭你额娘。”
景娴这一悲一喜,心情复杂,也只能由着弘历安排。此刻她是有心无力,只是当日既嫁入皇家,早就有了这样的准备,不过心内多了一份愁苦罢了。
弘历见她精神恍惚,便叫她睡下,睡着了便什么也不想了。将人哄睡了,又来至外间,好生敲打了一众奴才。这侧院里的奴才,尤其是景娴从娘家带来的那几个,他从未如此敲打过,一向交由景娴亲自管教。可此一时,彼一时,景娴和孩子不容有半点闪失。
宋嬷嬷几个自从得知福晋有喜,早就高兴的什么似的,这侧院也终于能够出一口气了。虽然王爷对福晋有所偏宠,可架不住后院女人多呀。再说了,便是一时专宠,也不如一个儿子来的牢靠。在宫里二十来年的两位嬷嬷更是深谙其中的道理,就是没有王爷的吩咐,她们也自会尽心服侍。
侧福晋怀孕的消息在西三所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更是惊动了皇后和熹妃,不到半日赏赐便下来了。皇后向来疼惜景娴,此番赏赐也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却是熹妃的举动,影响了整个后院的风向。
熹妃向来不待见景娴,可这回看在孙儿的面上,也真是真心实意的关心了景娴一番。更是派人去富察氏那里说了,若再有上回高氏那样的事,她这个福晋也就可以让贤了。这不过是熹妃一句气话,却也足以让富察氏明白,她对上次高氏小产一事还耿耿于怀,更要那拉氏这一胎安稳落地。不然,她苦心经营多年,好容易才得来的贤良淑德的美名,怕是就要毁于一旦了。
不管其他人如何作想,景娴一如往常关在自己的院子里,忍着额娘离世的悲戚,小心的保护着肚子里的孩子。家里也传了话过来,一切自有哥哥们料理,让她安心养胎。只是树大招风,便是景娴闭门不出,低调行事,也总有麻烦要上门。
不出三日,陈嬷嬷便在景娴的安胎药中发现一味多余的药材。得亏他们如今万事小心,熬完药以后,须反复验过药渣才能服用。
景娴听了回禀,倒是没有太过惊讶,原是意料之中的事。
“嬷嬷,重新去熬药吧。”
“福晋,就这样算了不成?”陈嬷嬷此话倒不是想挑事儿,只是如今福晋再不立立规矩,往后可真要被那起子奴才欺负到头上来了。
“我自有打算,可也不急在一时,安胎药总还是要喝的。我还有一件事要劳烦嬷嬷呢,嬷嬷见多识广,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样一味药,能让人有害喜之症。”
“自然是有的,福晋的意思是?”
景娴扶着宋嬷嬷的手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透过小小的缝隙,看到的是高高的围墙,那后头,即便是相似的风景,也是一番新天地了。
“听闻侧福晋自上回小产以后一直延医问药,还求神拜佛,只盼能够得一男半女。我与她怎么也是姐妹一场,又怎么忍心看她次次落空,袖手旁观呢?嬷嬷,就将那味药送给她尝尝,也好让她知道害喜的滋味,和我一同高兴高兴。”
“嗻。”陈嬷嬷虽觉得这法子无关痛痒,不如直接告诉王爷来的妥当。不过她的主子是福晋,自然要听命行事。
第二日,陈嬷嬷就来回禀,说是一切已办妥,只需等上两三天就能见效。景娴笑着一口喝下安胎药,却丝毫不觉得苦。她自来痛恨这样的下作勾当,如今自己也深陷其中,实在是让她作呕。可是为了孩子,便是不择手段又如何?她可以受委屈,但决不能让孩子将来跟着她一块儿受委屈。
“福晋,皇后召见。”
景娴扶着宋嬷嬷的手,慢悠悠的走着。宋嬷嬷嫌几个丫头不稳重,如今都是亲自近身伺候,到底比她们强些。
“福晋,李嬷嬷在外头候着呢。”
景娴远远地望去,果然见李嬷嬷立在门外。
“怪了,难不成里头有人?”景娴说着,脚下却不停。
还未等她走到门口,李嬷嬷先迎了上来:“奴婢见过福晋,给福晋道喜了。”
“嬷嬷快请起,您这会儿在外头候着,可是皇后娘娘不得空?”
李嬷嬷从另一边扶着景娴,道:“并非如此,只是娘娘担心福晋,便遣奴才来外头候着。娘娘一听说福晋的喜讯,高兴的什么似的,只是听说叫了太医,便又有些担心。今儿早起说是想去园子里看看了,便命人请了福晋过来。”
景娴轻笑着说:“谢嬷嬷提点。”这时候若能跟着皇后娘娘去园子里,倒也免去了不少是非。只是她到底不比从前,专是进宫来陪皇后解闷的,这事儿怕没那么容易成。
皇后一见景娴,便一叠声的让她坐下:“快些坐下,你们小心些,仔细别碰着。”
景娴觉得皇后有些大惊小怪,可心里又暖暖的,毕竟是关心她。只见她歪了歪脑袋,笑着说:“姑爸爸真当娴儿是瓷娃娃不成,一磕就坏。”
皇后忙道:“呸呸呸,你这孩子,到底还是淘气的,可不能浑说。”
景娴吐了吐舌头,竟像当年那般调皮:“娴儿知错,下回再也不敢了。”
皇后许久不见她这样生动的表情,看着更加欢喜,嘴上却说:“都要做额娘的人了,怎么反倒不稳重起来,果真该好好看着你才行。我瞧这几日天气不错,入春后园子里的景致更美,竟想去瞧瞧,躲躲懒。你如今正需要静养,不若随我同去,咱们娘俩也好做个伴。”
景娴就差拍手叫好了,忙道:“果真如此,自然是好的,还是姑爸爸心疼娴儿。只是,额娘才吩咐人来说,让娴儿好生养胎,也不知……”
皇后知她的顾虑,便道:“正是养胎,才要去园子里。那儿虽不比宫里大,胜在清静,没那么多糟心事。这事儿我自会安排,你只需回去收拾好铺盖便成了。”
景娴低头想了一会儿,才回道:“那便听姑爸爸的,只是有的人,怕是要以为娴儿是落荒而逃了。”
皇后听了一头雾水:“落荒而逃?娴儿这是何意?”
景娴看了看左右,只两位嬷嬷在,便稍稍靠近了,低声说:“娴儿无能,这安胎药还未喝完,便有人急着来送药了。”
皇后脸色未变,似乎早就料想到了。况且既然景娴已经发现了,想必也处置妥当了。
“那药,如何了?”
景娴笑得狡黠:“娴儿怕苦,便倒在窗下了。”
“只这样?”
景娴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小声道:“还备了一份回礼。”
皇后欣慰的拍拍她的手背:“娴儿做的不错,很该这样。这样的糟心事,倒不如避开去,他们如何作想与咱们何干?你回去就准备准备,明日咱们就起程。老四那里,我自会替你说明,你就甭管了。”
“谢姑爸爸。”
话音未落,外头就有宫女禀告,说是宝亲王求见。
皇后打趣道:“怎么害怕我吃了你不成,才刚来一会儿就这么急着找来了?罢了,去叫他进来吧。”
景娴低头装羞,脸上却不见半点红晕。
弘历进来看到景娴,似乎有些意外,看来是真不知道她也在这。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吉祥。”
皇后笑道:“快起来,你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该不会怕我欺负你媳妇儿吧?”
弘历忙道不敢:“儿臣并不知侧福晋也在皇额娘这里,只是想着近来忙于政事,许久不曾来给皇额娘请安了,趁着今儿有闲暇,便来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