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微微一笑，缓缓抬手，镶了烟粉与奶白色宝石的银色护甲清艳生光。
她对四福晋柔声道：“来，好孩子，坐得离额娘近一些，让额娘好好看看你。”。
四福晋依言上前，倚靠着德妃娘娘的膝盖，德妃覆盖上了她的手，虽是炎炎夏日，四福晋手背却是凉森森没一点热度。
大抵是人心凉，手也热不起来了。
四福晋闻着德妃身上的馨香，恍惚间竟觉得是在家做姑娘的时候，额娘也是这般姿势，这般口气。一时间想念起家人对自己如珠似宝的疼爱，心口一阵发酸。
德妃又款款道：“听闻你把府里的格格照顾得很周全？那很好！”。
四福晋低头柔声道：“宋格格怀着的是四爷的骨肉，不敢疏忽，只盼着她早日能为四爷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到时候一定先带进宫来给额娘看。”。
德妃开怀一笑，这一回是真的欣喜，眼角的细纹都舒展了开来：“额娘等着！”。
四福晋微微一欠身，口中发涩，只能又生硬地道：“是”。
德妃又略收敛了笑意，亲昵地道：“不过这个小阿哥，生在那小格格肚子里和生在你肚子里，是大不相同！只有你生的，才是胤禛嫡亲嫡亲的小阿哥，你，明白额娘的意思吗？”。
四福晋猛地抬起头，眼里皆是焦急，口中促声道：“是孩儿不争气！孩儿知道了，一定会努力的。”。
德妃微微一抿嘴，侧过头去，上了新妆的肌肤明丽如雪，耳畔石榴籽儿一般的红色步摇晃动不休，眉眼间自有一种从容在胸的风流圆转。
她轻轻拍着福晋的手背道：“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急了。胤禛那里，你只要做好这个贤福晋，他自己能领略你的好。”。
四福晋再也忍不住，眼圈一红，颤声道：“可是孩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做好这个贤福晋！。
德妃一挑眉，扔开四福晋的手，嗔道：“孩子话！”。
四福晋胸中激荡，一时气血上涌，顾不得那么多，猛地站起身，后退了几步，跪下，郑重其事地道：“额娘！您是万岁爷最宠爱的妃子，这后宫之中，您的地位尊贵无比，是万千女子羡慕的贤妃！请您教教孩儿，到底怎么样才能……”。
德妃哪里能料到乌拉那拉氏家的姑娘能出这个丑，一口茶险些呛了出来。不等四福晋说完，立即断声道：“快起来！这成什么样子！”。
身侧宫女连忙去扶了四福晋起身，那衣裙膝盖上流水一般的褶皱随着布料的伸直，又恢复了平滑无波。
德妃盯着四福晋看了一瞬，心里暗暗长叹一声：这丫头是真的喜欢老四啊！
她轻轻将手中茶碗向桌案上一放，肃容道：“本宫乏了，你们都出去吧，四福晋，给本宫捶捶腿。”。
一屋子奴才齐声应了，面对着德妃，倒退着小碎步出了永和宫内室，又将宫门带上了，德妃娘娘见众人都出去了，这才拉着四福晋坐在床榻前，柔声道：“额娘刚才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难道，你连额娘的话也不相信吗？”。
四福晋像听见了天籁之音一般，立即抬起了头，眸子里满是期望，望着德妃道：“是吗？”，那双眸子复又染上了一层失望之色，她喃喃道：“可是四爷对孩儿，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并不见得如何亲昵。每一次，四爷来到孩儿这儿，就跟上书房一般的脸色。孩儿何尝不想怀上一男半女，早日为四爷开枝散叶？可是……”。
德妃听她有说夫妻间秘事的倾向，立即咳了一声，止住了四福晋的话头，语重心长地道：“老四这孩子虽然看着冷漠，心肠里却是热的，只要你照着额娘说的，一心一意做好这个贤福晋，照顾好自己的男人，照顾好府里大大小小的一切，他过了几年，自然能醒悟到你的好，切记，勿要多思生事！”。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过了大暑，一一天天奔着立秋去了。虽然白天日头还毒，但太阳落得一天比一天早了。
这一日，李梦特想吃鸭肉，恰巧晚上四阿哥也要过来，李梦便让翡翠去膳房点了枣栗鸭肉汤、鸭肉南瓜饭、鸭肉汤包、外加荷塘双宝冬瓜鸭架汤——汤里下了粉条和油豆腐，在滚热浓白的鸭架汤里滚上一滚，烫得油豆腐酥酥软软，鲜美的汤汁儿全部都吃进了软软的豆皮儿里，用筷子捞出来，还要凉一凉才能吃。
一旁放着十来个青花小碟子。有装着花生米的、有装着芝麻香油的、有装着香醋的、当然，还有红红亮亮的辣油。
这是李梦发明的，吃粉条和油豆腐专门蘸着吃的吃法。
宫里的各位主子口味都清淡，这四阿哥府里，福晋的口更淡。
正院里，除非是四阿哥去的时候，否则天天清汤寡水。
李梦给福晋请安的时候，偶尔也被赐过菜。虽然古人都说“人间有味是清欢”，但是李梦真的受不了那么清汤寡水的菜。
一两天吃个新鲜倒也罢，若是天天这样，那简直是直接去尼姑庵都能习惯了。
必须重口味！无辣不欢！酸酸辣辣！
李梦自嘲自己也许下辈子是个做苦力活的劳苦大众命，所以这辈子先为重口味准备着。
但是时间久了，她发现，好像四爷也被自己带着，口味越来越重了？
这不！四阿哥胤禛一跨进她小院儿的门，看见桌上红色的辣油和透着澄亮黑色光泽的香醋，眼睛就亮了！
“晚上吃什么？”，他顺手扶起正在行礼的李梦，搭了她的肩，又觉得有奴才在旁边，看着终究是不大庄重。便滑落了下来，握住了李梦的手。
两个人恩恩爱爱地在桌边坐了下来，你看我，我看你地对视着笑了。
第15章 拌嘴
今晚的菜色一水儿的都是酸酸辣辣的下饭菜，带着大刀阔斧的爽利与浓重，没什么名贵菜肴，李梦却吃得分外香，府里用的饭碗都是精致小碗，转眼间，一碗半的米饭已经下了她的肚子。
还是不够！
李梦正想让翡翠再帮自己添米饭，胤禛一抬手，阻了走上前来的翡翠。
“我还没吃饱呢……”，她握住筷子，歪着头看着胤禛嘟囔。
“够了。”，胤禛面无表情，顺手就掠走了李梦手里的筷子，“再吃撑了，爷可不陪你消食去！”。
李梦由着他将筷子拿走了，嘻嘻一笑，扯住他的袖子，道：“溜溜圈儿有什么不好？晚上凉快着呢！”。
胤禛扫了她一眼，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下，轻轻斥道：“你当爷天天闲得慌？尽有这功夫溜圈儿？”。
李梦揉了揉自己前额，顺手就握住了胤禛的手。
胤禛手掌宽厚，又是男子，自然比她大，李梦将他手指一根根分开，在手心里一根一根地握紧又松开，口中絮絮道：“爷不陪我，我出去溜圈儿都被蚊子咬。”。
胤禛见她没由来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不由得一怔。
李梦微笑道：“爷身上的沉水香，蚊虫是最怕的了。”。
胤禛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做出生气的样子，假意道：“好啊，原来我的小梦儿是把我当蚊香？！”。
那“小梦儿”三字本是床笫之语，形容的是李梦在里屋之时又娇又懒的情态，李梦见胤禛竟当着一屋子奴才的面说了出来，顿时窘迫的脸红了，立即紧紧握住胤禛的手腕，用力捏了捏，瞪着胤禛，小声道：“爷！爷！”。
胤禛看惯了她撒娇使小性子的模样，这般羞窘之态却是少见，见她急得连喊了两声“爷”，眉眼都蹙在了一起，整个儿成了个“八”字，活像一只着了急，团团转的小狗儿，不由得哈哈一笑，坏心思地继续捉弄她：“小梦儿！小梦儿！”。
这就很尴尬了！
李梦放下他的手，背过身子去不理他了。
胤禛见灯光之下，李梦的背影更显窈窕，头顶上被晕黄的烛光罩了一圈儿光晕，有细细的茸发没梳理好，从整齐的发髻里蹦了出来，桀骜不驯地竖在那儿，带了几分傻气，不由得心中一片爱怜。
他起身伸手去摸了摸李梦头顶，双手放在她肩膀上，弯腰笑道：“好啦，爷不说了，坐回来吧”。
见李梦只是肩膀微微一颤。
胤禛知道她爱哭，心里一动，心道别是自己玩笑开得过了火，到底李梦是女孩子，脸皮薄。
这样一想，心里就有几分后悔，赶紧低下了头，见李梦低垂眼帘，嘴里低低地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但想来，必定是这小东西在埋怨自己的言语。
胤禛心中暗暗好笑，微微歪了头，侧耳去听她说什么。
一屋子本在伺候用膳的奴才们见主子这般光景，都立即低下了头，静悄悄向后退了几步。
李梦背着光，脸上的表情不能完全看清，胤禛将她完全从背后搂在了怀里，才发觉自己这小格格梨窝浅浅，嘴角微弯，哪有半分委屈，倒是十分得意顽皮的笑容。
胤禛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待要退后，李梦已经作了个挠痒痒的动作，作势向胤禛袭来。
除了她，谁能知道，四阿哥最怕痒痒呢！
胤禛手上到底是有功夫的，若是在被窝里，便也随着她了，在这外面，毕竟不能过火，当即双腕一翻，扣住了李梦的双手，顺势将这双小爪子握在手心里，非常冷静地微笑道：“喝碗汤，爷带你出去溜圈儿！”。
李梦的眼睛“噔”的就亮了！
胤禛低头拼命忍着笑，这个滑稽的人！听见溜圈儿就高兴！那是什么？
小狗才这样呢。
见四阿哥和李格格坐在桌边了，一屋子的下人都忙活起来，是欢欢喜喜的忙活，人人面上都是欣喜的红润。
偶尔有丫头们走动之间，你撞着我，我撞着你了，也只是彼此相互交换一个灿烂笑容，若不是四阿哥在场，恐怕就快要说上几句俏皮话，嬉戏起来了。
主子厉害呀！
胆子也大，分寸也懂，和四爷说起话来像寻常的小夫妻，还敢拌拌嘴！
瞧瞧四阿哥脸上那都快甜出蜜的笑容，除了咱们李格格，府里哪个主子能做到？
那话怎么说来着？到底是李主子有福气！
胤禛看着李梦因为吃了太多辣而泛着红的小嘴，红艳艳的像花瓣儿一样盛放着，更衬托得肌肤白皙。脸上透着两团红晕，不知道是胭脂水粉的作用还是真的热了，红扑扑的极是艳丽，眼睛在热气氤氲中仿佛隔了一层烟雾，似花非花，似梦非梦。
小梦儿的眼睛长得最好看，有些时候，带着讨饶和哀求的泪光就更美了。
胤禛没由来地觉得身上一热。
他收回目光，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饮食上面。
李梦是标准吃货，有了吃，似乎别的感官都迟钝了许多。四阿哥已经把自己从里到外打量了个遍，自己却毫无察觉。还吩咐着翡翠给自己盛碗鸭架汤来喝。
那汤里加了羊奶，鲜香醇厚，滚烫地喝下去，浑身都发了一层大汗。汤面上飘着碧绿碧绿的青菜叶儿——青菜是滚水锅里煮过旋即捞起来的，只为去个生腥味儿。还保持着新鲜的碧色。叶面儿舒展开，似塘中清荷一般，青菜梗儿却是如玉一般，白中透出一股青色来，看着便清爽。
花椒也是在油锅里炸过的，去了七八分麻辣，只留一点味儿给鸭架提提鲜。
胤禛是早就放下筷子的，之所以还坐在桌边，纯属喜欢李梦，想看着她吃。
见李梦吃得头也不抬，胤禛忍不住抬起手，在桌案上扣了扣，以示提醒，又在她后脑勺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道：“慢点吃，瞧你这样，不知道的人还当这四爷府怎么亏待了你了呢！就饿成这样？”。
灯光下，胤禛大指上的扳指透着莹碧的光泽，这还是皇后在世时给他的，多年未曾离身。
想到皇后，胤禛很自然地便想到了德妃娘娘，也就想到福晋。
也想到了前段时间福晋出入永和宫的频繁。
以及前几天进宫给德妃请安时候，德妃在他面前有意无意的敲打。
胤禛心里憋着一团幽暗的火。
怎么，她还想着作他的主了？
况且，撇去这些儿女琐碎不谈，再论一点：她是四阿哥的嫡福晋！
这段时间跟滚水轮一样，逮着了能入宫请安的日子，就奔走在永和宫和四阿哥府之间。
得生出多少闲言？
紫禁城的风沙再大，也遮不住宫人幽深的眼睛。
那些或躲在暗或站在明的，眼睛。
十四阿哥渐渐长成，与八阿哥交好，更深受德妃宠爱。
德妃生了两个阿哥，且都长大成人。她的地位愈加稳固而微妙。
胤禛垂目注视着手上的扳指。
直到今天来李梦这儿之前，他心里还不甚痛快，直到到了这小院儿门口：见到了自己让人种的石榴树，想到了这石榴树下的屋子里，属于自己的那个小人儿。
那个全心全意，依赖着自己的小醋坛子。
胤禛只觉得心里一下就柔软了。
李梦吃完了就犯困，偏偏又嚷嚷着要和四爷出去溜圈儿，说这叫“罗曼蒂克”。
胤禛不懂这词，只隐隐觉得是在洋人使臣那里听到过。想必又是李梦口中所称的“上一辈子的家乡话”，便一笑，也不与她深究。
两人进了里屋，李梦只是握住胤禛的手，哀求道：“四爷，让我打一会儿瞌睡，就一会！”。
四阿哥看她殷切，反手握住她的手，将李梦按倒在自己的膝盖上，柔声道：“好，睡一会儿，爷看着时辰。”。
李梦答应了一声，又道：“这阵子不知是怎么了，总是犯困！”，说着乖乖地趴在胤禛膝头，用手捂着眼睛道：“烛光刺眼！”，不一会儿，略重的呼吸声已经起来了。
胤禛低头，见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当真睡了过去，又过了一会儿，竟然口水都流了出来，是对胤禛全然信任的样子。
他心中柔情涌起，用手背轻轻擦了擦李梦的嘴角，低低道：“吃货！是不是梦里又梦见了什么酸酸辣辣的好菜？”，又摇摇头，心道：她喜欢吃的那一套哪是什么好菜了！
平日里，有李梦在，这屋子里总是欢腾的，此刻她睡着了，屋子便也寂落了，只听见西洋钟滴滴答答走的声音，胤禛注视着那西洋钟落脚座，心里却又想起了德妃的敲打。
福晋终于是按捺不住了。
宋氏有孕对她来说，是一个不小的压力。
再加上府里一心抱福晋大腿的武氏，情势也不像最初那么风平浪静了。
得找些时候给李梦身边添些人了。
别的不说，就她身边那个叫翡翠的，笨手笨脚，和李梦是一个路数。
他几次想给里李梦换了个稳妥些的奴才来伺候着，凡事通透，有眼力见儿，也能为主子提点着。
却被李梦给求着拦下来了。
他记得很清楚，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说是那些得力灵巧的奴才，主子们一个眼色就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主子一皱眉，就知道主子需要什么，
她觉得心里哆嗦。
“她们时时刻刻揣摩着我的心思，我想想就后背发毛。”，李梦当时很直接地皱着眉跟四阿哥说。
然后就被胤禛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笑话了：“以你那简单的脑袋瓜子，根本谈不上‘心思’二字！”。
恨铁不成钢！
李梦也笑，挠挠头，很憨地笑了：“有爷护着我，我什么都不怕！”。
想到往事，又回到眼前，注视着李梦微微起伏的鼻翼和肉嘟嘟的脸，胤禛微微摇了摇头，搂紧了李梦的肩膀，爱护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仿佛搂着一个大婴儿。
第16章 梅花灯
银白的月牙儿升上夜空不久，就躲进了云层里。夜晚的暑气却是更盛了。
胤禛由着李梦在膝盖上躺了一会儿，听着外间奴才们收拾膳桌的声音渐渐低了，终于趋于平静。
不一会儿，翡翠在门口捧着李梦遛弯要换的衣服，低头探脚地犹豫着要不要进来给格格换上，好为一会儿和四爷出去做准备。
胤禛抬手止了她。
他低头，见李梦睡得正香，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道：“梦儿！”。
李梦毫无反应。
胤禛将头靠近她耳边，笑吟吟地低声道：“爷的小狗儿要不要出去遛弯儿？”，见她脸上肉嘟嘟的，嘴边一个小小的酒窝，忍不住用腰间玉佩的流苏穗子轻轻挠了挠那酒窝。
李梦在梦里模模糊糊地甩了甩头，只当是蚊虫叮咬，她伸手抓了抓脸，调整了一下脖颈的姿势，直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