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捏着左手的拇指,说那截残肢的小指比自己的拇指还粗一些。。。。。。
向维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顺安静地听她絮絮叨叨地说她的梦,一直没有打断,直到她再找不到一个细节再找不出一个形容词,直到她再说不下去停了下来。
“图图,我要走了。”
她把还停在半空中的双手缓缓地收了回来,交叉着放在腹部的位置,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恩,我猜到了,当你把你妈妈让你回澳洲当作烦恼向我倾诉的时候,我就想你可能是要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她身边有一个怪现象,除了沈木修以外,越是亲近的人越是连名带姓地叫她,而这些经常连名带姓叫她的人要是突然亲切地称她“图图”,往往都是有什么类似“沉重”的东西正在上升。
向维由面向她侧躺改为平躺,学着她的样子将双手交叉搁置在腹部,“你也知道,我是我爸的老来子,四十多岁才有我这么个儿子,当命根子一样疼,从小到大,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就差没摘天上的星星月亮给我了,这种溺爱方式其实很糟糕的,很长时间我都不懂感恩是什么。”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即便是现在,我也没见得懂多少。我妈告诉我,我出生的时候,我爸高兴地用双手托着把我举过头顶,医院的护士劝了好久才肯把我放下来,往后我每年生日那天,他都要把我横着托起来举高,后来横着托不起来了就托着腋下竖着把我举高,我十八岁以后他还会把我像个孩子一样抱起来,只是他现在抱得越来越吃力了,我感觉得到我双脚离地面的距离一年比一年近,感觉得到他的双臂一年比一年颤抖,直到今年,他终于连抱都抱不动我了。。。。。。他老了!”
“他不肯服老,他庇佑了我那么多年,他想一直那么庇佑着我,他怕他老了他就庇佑不了我了。”向维说到这里气息似乎有点不顺,缓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他不忍心约束我,每次我去墨尔本看望他,他都跟我说,男人就是应该在年轻的时候四处闯荡,还鼓励我说我现在有他年轻时的风范,说我开心才是最重要的。每次妈妈拐弯抹角地暗示我收心留在他们身边的时候,他都会脸红脖子粗地骂她是妇人之见,可其实我知道,他才是最希望我留下来的。趁现在还来得及,我想陪在他身边。”
胡图图想笑着说这样很好啊,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图图。”
“恩。”
“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知道。”
“你知道我爱你吗?”
“。。。。。。,不知道。”
向维想将双手垫在脑后,好让自己显得闲适些,可才刚把手抬起来就碰到了身边的胡图图,又重新将手放了下来。
“我回澳洲后,头两年我还是会每年回来看你一次的,以后。。。。。。以后我结婚生子了,若是我日后爱上了我未来的老婆,我就会带她一起回来看你,若是我一直没办法爱上她,那我就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看你了,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胡图图放在身畔的书不小心掉到地上去了,她伸手往下面来回捞了一把,没捞到,半支起身子去找,找到了,却没捡,又默默地躺了回去。
向维又接着说:“我浪荡了半生,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是我爸,唯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我给你置办了两套房产,一套在城西,位置有点偏,可是环境比较好,是带院落的一楼,有湖,有山,都是你喜欢的样子,你可以用来居住。一套在国贸中心,用来放租,你再无欲无求还是要吃饭的。你客厅茶几上有一个牛皮袋,我把钥匙房产证都放在里面了。”
“图图,我订的是五点的飞机,马上就要走了,你闭上眼睛,别看着。”
胡图图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感觉有温热的东西轻轻地印在她的额头上,她听到脚步声缓慢地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大约隔了两分钟之久,又重新响起,这次走得很急,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直到再也听不到了。
她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她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仿佛又做了一个梦中梦。
向维走了,在一个她措不及防的下午,这个下午,天很高,云很阔,意境很美。
又连着下了两场雨,俗话说,一层秋雨一层凉,在这一层又一层秋雨的攻势下,赤道也不好意思不凉了。学校里孩子们都已经换上了长袖校服,街上再也见不到穿短袖的人群,短裙倒还是偶尔可以遇见。
胡图图所执教的其中一个班级有一个学生,这学期一下子从倒数第几名变成次次第一,小学的课程倒还不至于让人认为这是所谓的天才,只要稍微努点力,成绩想不好都难。胡图图有次问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努力读书了,孩子说,他努力读书是为了以后做一个没用的人,进而向他爸爸妈妈证明“读书无用”。胡图图简直爱死那个孩子了,因为这句话,她不顾孩子的反对,坚持要做他的忘年交,还添油加醋地跟他阐明她的朋友门槛很高的,尽管这样,她还是被嫌弃了,她很言情地问他,我到底哪不好,他说,你除了眼光哪都不好。
这个孩子让她想起小时候那个想当妈妈的梦想,她当时以为她有一个很有用的梦想,结果成了一个没用的人。幸好她书读的也不算多,要不她肯定会马上就告诉孩子读书确实无用,那孩子就会失去了奋斗的目标,这不太好。
胡图图很少缅怀过去,她的人生也没什么好缅怀的,这段时间却时不时会想起好些小时候的事情,并不是刻意去想,只是无意识的就会涌现出来,甚至会想起好多已经忘了很多年的事情。韩乐美说这怕不是“回光返照”的先兆,提醒她赶紧去多买几份保险,她真的跑去买保险了,却在“受益人”那栏卡主,好像没人可写,于是放弃了。
在向维走后的那天晚上,胡图图终于想起梦中的她想不起来的那个诡异的梦了,因为那天晚上她又做了那个梦,之所以说它诡异,是因为它好像是同一个梦,又好像不是同一个梦。
她梦见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红得很好看,跳得很有力,每天晚上都是那颗相同的心脏,相同的鲜艳色泽,相同的跳动频率。后来她才发现,那颗心脏其实有一条口子,刚入梦的那几个晚上那条口子几乎看不见,后来那条口子就越来越大了,每个晚上它的开裂程度都比上次梦见它时裂得要开些,先是一条线、然后是一条缝、再是一道沟。她曾试图去研究那条口子里面有些什么,可一眼看过去,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
这样的梦境让人惶恐,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焦虑,害怕那颗心脏再入梦境,又怀着“早死早超生”的念头希望一个晚上它能多入梦几次,她想知道,当那条口子完全裂开了,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会死吗?
这天晚上,她又做了这个梦,如她所愿,这次那条口子终于完全裂开了,那颗心脏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匕首从正中间整齐地划成两半。可奇怪的是,心脏居然并没有因为裂开而枯萎,颜色依然那么鲜艳,跳动依然那么有力,只是中间多了一滩血液,新鲜的,冒着热气的,看上去触目惊心。这以至于她半夜被吓醒了,久久不能入睡,跑到院子里将一株月月桂的叶子一片一片地扯光了才又回去重新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3 章
秦朗知道胡图图和朱叶勤吵架了,也隐约猜到了是因为沈木修,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她那个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一直让他恨得牙痒痒的,本来要是她“一视同仁”他也就认了,可原来她死水无澜的内心是会有波动的,她会吵架,而且是和朱叶勤吵架,最让他不舒服的的是——是为了沈木修。
他不得不去想,那个男人在她心里到底代表了什么,他以前希望那只是她心里的“污渍”,现在呢,他让了一步,希望那是她心里的“顽固污渍”。
胡图图的内心世界是严冬里冰封千尺的湖泊,一般人触碰不到,可这一般人不包括左静薇,因为他们俩本质上是同一种人,胡图图最好的朋友是朱叶勤,可最了解她的朋友绝对是左静薇。
左静薇曾无限感慨地跟秦朗说,“你不能怪她内心荒芜,就同你没资格怪我内心冷漠一个道理。我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缺爱,比我更缺,那些明媚鲜活的色彩从来就没属于过她,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像你们这样被爱包围着长大的人是不会懂的,所以她如饥似渴地靠近朱叶勤,所以她想拒绝你却对你狠不下心。”
上次郭启腾告诉他她不快乐,这次左静薇告诉他她缺爱,他想,“缺爱”大概就是她不快乐的根本原因了,没事,他恰好有很多很多的爱,她外冷内更冷,他外热内更热,再没有比他们更合拍的人了,就算是块冰,他也要把它捂化了。
秦朗是个当仁不让的天之骄子,说是上帝的宠儿也丝毫不过分,声名显赫的家世、阳光俊朗的外表、与生俱来的自信、洒脱从容的气度,一切都昭示着这个人合该是个即便骄奢放浪也无法阻挡引万人垂青的公子哥,可秦朗慧黠、渊博、真诚、理智。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多年前语文老师课堂上对这一段进行讲解时,全班七十多双眼睛像约好般齐刷刷投向秦朗。这样一个内外兼修、光芒万丈的男人自少年起便引无数女人竞折腰,只要他愿意,一转身,就是一个闭月,一驻足,便是一个羞花。
为什么这样一个男人会非胡图图不可呢?
秦朗是个凡事都习惯去追本溯源的人,他认为这世上没有毫无道理的喜欢,为什么会将胡图图看对眼了,毫无疑问胡图图是独特而有趣味的。
这个姑娘,她彻底颠覆了他的三观,她冷漠却血性,她自私却无害,她小迷糊却大智慧。她的坚强让他心疼,她的贱言贱语让他哭笑不得,她的真诚坦白让他敬服,她有选择性的或糊涂或透彻的处世哲学让他激赏。
诚然,她也有很多缺陷,可没有人是完全的,任何一个讽刺家都写不尽人性的丑陋与龌龊,但是追求美好的天性让每个人潜意识里便会不自觉去掩饰自己的虚伪、浅薄、无知、贪婪。在人人都捉襟见肘地去矫饰自己缺陷的社会风气下,胡图图常常赤剌剌将自己反美好的一面坦诚于外人面前的真性情就尤其显得难能可贵。
他对她,没有一见钟情,没有一眼万年,没有因为某个晚上夜色太过柔美,没有因为孤独作祟。从认识到了解,从了解到喜欢,从喜欢到放在心尖尖上,每一步的悄然转换他都能敏锐的捕捉。
胡图图是不可复制的。
没遇见她,是命,遇见了她,就一定是她。
这天,秦朗接到了一个比较“迂回”的差事。
胡图图的妈妈生病住院了,这件事情当然只有沈木修才有可能知道,他觉得这时候应该要有人陪在她身边才好,可出于某种“特殊原因”,他担任不了这个差事,又放心不下,于是就拜请朱叶勤代为陪伴,然后朱叶勤也出于某种“特殊原因”担任不了,同样也是放心不下,于是又辗转着要秦朗代劳。
秦朗对于这个差事是求之不得的,他觉得他表现的时候到了。他知道胡图图和她妈妈感情不是很好,可到底是她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有什么解不了的心结。亲人和亲人之间的隔阂说来说去就那么回事,估摸着是双方都吊着一口气,谁也不好意思先委下身段。这时候,需要的只是一个桥梁。秦朗自认特长有一大堆,恰好有“活跃气氛”这一项,他相信,在他的周旋下,没有什么不能冰释前嫌。那时候,她的心是否也会春暖花开?那画面,光想想都觉得美得不可思议。
他觉得,“前途”简直一片光明。
秦朗挑好一个果篮,捧着一大束康乃馨,脸上挂着最灿烂的笑容,肚子里准备了很多“段子”,按朱叶勤告诉他的地址和信息找到相对应的病房号,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居然有一种准女婿第一次见丈母娘的紧张,虽然胡图图是个不拘束的人,可不代表生她的也是个随性的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里面空空如也,护士告诉他,她们在住院部前面的草坪上散步,嘘一口气,白浪费表情了。
草坪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很多人,这个时候,虽然树叶的绿意已经消褪,青草却还是依然翠□□滴,给灰白色彩的医院平添了几分生机。今天是个好天气,天空碧蓝如洗,空中偶尔掠过几只飞得极低的鸟雀,胡图图和母亲相依坐在喷水池旁的长椅上,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她们身上,远远望去,画面安静而祥和。
虽然胡图图给秦朗提供的只是一个闲闲扎了个马尾的后脑勺,那么多人,他来回扫了一圈就把视线准确定在了长椅上的母慈子孝图上。
秦朗大步流星朝视线前方走过去,可越走近就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呢?好像是安静,太安静了,这种安静使人很远就能感觉到它传达出来的压迫感,安静得近乎诡异。
没有轻松家常,也没有软语调笑,更没有温柔爱抚,总之一切该出现在亲人探视场合的场景都没有出现,前方两人如同老生坐定般纹丝不动。第一次觉得安静也能散发出强大的气场,这种气场迫使秦朗在离她们几步之遥的地方不自觉就停下了步伐。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4 章
一刻钟之久,前方始终安静的没有一点声响,除了微风偶尔拂动发丝,俩人连手指头的姿势都没换过。秦朗干脆盘起双腿坐在草地上,就在他以为这场景会无限期绵延下去的时候,前面终于传来了动静。
“你终于快死了。”
秦朗支着下巴的手猛地往下一滑,幸好脊背韧性不够才勉强让下巴没掉到地上,他很怀疑他刚刚听到的是不是“天气终于转晴了”。
妇人淡然一笑,“恩,是啊,昨天晚上做了好多梦,该梦到还是不该梦到的人,活着的还是死了的人,记着的还是忘了的人,通通都梦到了,我想是时候了。”
“一直在等我吧。”
“恩。”
“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无条件爱我的人。”
“恩。”
“你没爱过我。”
“恩。”
“可你也没掩饰过。”
“恩。”
“小时候的事情在当时可能心智够不着,长大了,回想一下,就明白了,你是想爱我的,曾经很努力的想爱我,只是你始终没办法爱我,你是在我六岁的时候放弃努力的。”
妇人手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恩。”。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父亲?为什么你没办法爱我?”
妇人将头微微偏开,没有回答。
“一年级的时候,小朋友李思明邀请我去她家玩,一个又高又大的男人开门迎接的我们,李思明扑上去叫爸爸,他把李思明举的高高的,我以为我叫他爸爸他也会把我举得高高的,我跟着李思明叫了一声爸爸,李思明从他怀里挣脱下来,咯咯地笑‘胡图图这是我的爸爸,你有你自己的爸爸,你不能叫我的爸爸做爸爸’。‘爸爸’蹲下来抚了抚我的头,笑着说,‘图图是吧,欢迎来李思明同学家做客’。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过来把李思明弄乱了的头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顺好,把她的书包从肩上脱下来,用膝盖撑住双手弓着身子对我说,‘图图,把你的书包让阿姨帮你暂时保管一下,然后我们进去吃饭好吗?’。她一手牵着李思明,一手牵着我,走过客厅,穿过走廊,一路走到洗手间帮我仔仔细细把手洗干净了。她的手又暖又软,我希望那条走廊长一点,再长一点,希望她能牵着我走慢一点,再走慢一点。那天回到家我没有洗头发,因为那上面有‘爸爸’的味道。晚上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了好久才想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是有爸爸的,原来爸爸是又高又大的,原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