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这么想越疑心。在颠簸的汽车上坐了五个多小时,偏偏季萱也不配合,抱在怀里没一刻安宁的,一会儿要吃东西,一会要换尿布,一会儿打翻了奶瓶,一会儿又不肯让人抱一定要下地走……弄得彩虹是心烦意乱,差点想下车打电话回去问个清楚。
只有季篁十分耐心地哄着季萱,手里拿着一只小木偶不停地给她表演。
七个小时的汽车坐得人精疲力竭。出了车站,彩虹立即给父亲打电话,问是哪家医院。何大路简短地告诉她在人民医院三楼。
看来是真病。彩虹一下子就慌了,三楼是重症室和手术区,韩清出事的时候,彩虹就是在三楼陪着东霖等待秦渭的手术。
“你去找个宾馆,我一个人去医院就好了。”彩虹对季篁说。
“你妈妈不想看看季萱吗?”季篁问。
“也对,我得带着孩子去。”
她放下提包,接住季萱,慌慌张张地往处跑,季篁一把拉住她,“还是我陪你去吧,至少可以帮你抱一下孩子。”
她心乱如麻,早已经没了主张,胡乱地点了点头,“也好。到时候见了我妈,你可以在门外等着我。”
一家人坐了出租赶到医院,离李明珠进手术室只差半个小时了。
何大路在门口拦住了彩虹,也顾不得和季篁寒暄,将她拉到一边低声说,“彩虹,等会儿你见你妈,她会提打电话的事,你打算怎么说?”
彩虹愣住,“爸,你想让我怎么说?”
“我和你妈过了几十年,你妈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那个电话绝对不是她打得,你要相信她!”
“爸,到这种时候还纠缠这件事情有意义嘛?”一提这事儿,彩虹又心烦了,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这么说,你还是不肯相信她?不肯原谅她?”
“爸,相信?原谅?你不觉得这话太轻飘了吗?”彩虹说,“这不是一件小事,它涉及一条人命!我没资格原谅她,她必须忏悔,必须请求季篁一家人的原谅。”
何大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忽然间哽咽失声,“手术很凶险,你能……说几句话让你妈安心吗?算你爸求你了。”
彩虹呆呆地看着他,两年多不见,父亲的头发花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的心痛了一下,点点头,“我会的,爸爸。”
抱着季萱,她默默地跟着何大路进了病房。
二十几年来的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被人抛弃的那一天。她已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景,如果婴儿也有意识,那一定是非常悲伤吧?可是明珠改写了她的历史,她从没有为自己的身世悲伤过。想到这里,她忽然站住,泪眼模糊,全身上下发起抖来,几乎抱不住怀里的萱儿。
有人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那手很温暖,很干燥,也很稳定。她微微回头,看见了季篁。
“我陪你进去。”他说。
两人默默走到了明珠的床前。
明珠的脸是苍白的,嘴唇微微发紫,她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看上去有点儿发胖。
“妈。”彩虹轻轻叫了一声。
“你终于还是和他结婚了。”明珠的眼睛是清亮的,带着以往的挑剔和犀利。
“这是你的外孙女儿。”她将季萱抱到床前。
瞬时间,明珠的目光柔和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蛋,“长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
“季萱。”
她点点头,“名字也好听。”
彩虹刚要张口,一个护士进来说:“手术时间到了,家属们请回避吧。”
“妈,放心手术,您不会有事的!”彩虹紧紧拉住明珠的手,鼓励地向她笑了笑。
“我真的没打那个电话。”明珠的声音有点儿嘶哑,嘴上的皱纹紧迫地褶皱着,“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我相信你。”彩虹的眼泪开始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季篁,”明珠抬起头,看着季篁的脸,向他伸出一只手,“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他停顿了一下,走上去,攥住了她的手,“妈,请放心养病,我会好好照顾彩虹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明珠丝丝拽住他的手,狠狠地说:“我要问的是,我的女儿嫁给你,你对她的未来有什么计划?”
季篁微微一怔。
“妈,计划等手术完了再说吧。”彩虹小心翼翼的插了一句。
“不行。”她大喝一声,“我现在就要听!”
季篁立即说:“我将终生爱护彩虹、同甘共苦、不离不弃。我会尽我所能的关心她、尊重她、给她美好幸福的生活。目前我们暂时留在中碧做学术,假如过几年彩虹不喜欢中碧,想换个城市继续发展,我会听从她的意见。”
终于,明珠的表情安定了,她点点头,放开季篁的手:“你要说话算话。”
“我向您保证。”
他们守在手术室的门外,静静地等候。
一小时过去了,里面静悄悄的,似乎一切都很顺利。又过了十几分钟,忽然铃声大作,里面有很多仪器在响,很多人影在不停地走动。
门外的人全都站了起来,连季萱也吓得不敢哭闹。
忐忑地等了好一会儿,一位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面色凝重地说:“对不起……”
走廊上忽然飘过一阵阴森森的穿堂风,令彩虹打了一个激灵灵的冷战。
妈妈李明珠就这么轻飘飘的走了。
震惊之中,父女俩抱头痛哭。
过了很久,彩虹方平息下来。她走到季篁面前,幽幽地说道:“谢谢你让我妈妈临走前安心。”
他看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为我放弃了一座城市,我为你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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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丧礼简单而冷清,只来了一些邻居和朋友。明珠所在的单位很小,办公室来了俩个同事。何大路单干多年,平日相好的只剩下了几个牌友。倒是邻居们全都来了,从一楼到七楼,每家派了一个代表。彩虹在城北一个新开的陵园里给妈妈买了一块墓。她挑了面积最大的一块,自然价格不菲。妈妈一辈子都想住大房子,生前住不成,死后宽敞点,她愧疚的心方能稍有抚慰。
季篁帮她打理了一切丧礼所需的繁琐事宜。而真正到了举行丧礼的那一天,彩虹坚持不让季篁参加。送骨灰盒去墓地入葬,她也没有叫季篁相伴,不想惹起他的伤心事。
在墓地默哀了十分钟,何大路忽然对彩虹说:“有一件事我和你妈一直瞒着你。因为我们曾经发过誓,仅当我们两人中的一人去世了,才能由另一个人告诉你真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待答案。
“你不是我和你妈亲生的,我们在你出生后的第七天从花园街的育婴堂里领养了你。”
这事她早已知道,但从父亲的口中说出,她还是流了泪。
“虽然不是亲生,你妈妈无愧做你的母亲,这一点你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我多解释。小时候,无论是谁敢当着你的面拿这个开玩笑,她一定穷追不舍,不惜和很多人翻脸。”
彩虹心潮起伏地看着父亲。
何大路顿了顿,继续说:“我和你妈妈结婚的时候,你妈妈并不喜欢我,嫁给我是迫于外婆的压力,也是为了生存的需要。但我一直喜欢她,就算不曾得到过她的心,共同生活了这么几十年,除了心我什么都得到了。我甚至差点得到过一个她的孩子,可惜分娩出了事,医生说这辈子我们都不会有小孩了。当时我和你妈非常痛苦。她为了这个跟我闹离婚,想用这件事摆脱我。她劝我找别的女人,我坚决不答应……最后,是我说服她去领养一个孩子。她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
“自打你外公抛弃了她和外婆去台湾的那一天起,你妈妈就没有长大。在内心深处,她一直都是李士谦的小公主。她有很多梦,一个也没实现。你爸爸我也没什么本事,什么也帮不了她。”
“……”
“十年前,肖阿姨突然去世……”
“肖阿姨?”
“你妈妈的好朋友肖春华,后来调到成都去了。她去世的那一天,我正好在成都出差。她丈夫就将你妈以前写给肖阿姨的信全都还给了我。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你妈妈,但信我每一封都读了。读完了才知道你妈妈有多么厌恶我。她不停地说我是个毫无情趣、没有知识、不思进取的人,除了喝酒打牌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追求。跟我过日子完全是耗日子。可是她又说我对她太好,对孩子对这个家也没有二心,她找不到理由离开我……你不要恨你妈妈,她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所以才会对你的未来很苛责,她不想你重复她的命运。”
那一瞬间,彩虹发现爸爸老了。上一代人的感情,令她觉得难以理解。何大路好酒好牌好热闹,平日唯唯诺诺没什么主见。他对这个家有什么意见,妻子女儿都自动忽略。很长一段时间,彩虹都觉得父亲的脑子里缺根弦,做事简单幼稚,对孩子没有任何影响,也从来不是孩子的偶像。不过父亲从没有说过半句明珠的坏话,就算有争吵也都是明珠挑起的事端。
“爸,妈已经走了,您不如跟我一起回中碧养老吧,也不用开什么出租了。我和季篁的工资在那个小城生活绰绰有余。房子大、空气好、交通不拥脐,包您住得舒坦。”见父亲越回忆越纠结,彩虹赶紧换个话题。
“不了。”何大路苦笑,“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房子小了点,你和你妈都不在,不也挺大的?何况我的牌友也在这里,三缺一多不好啊。我还是住在老地方,你记得常回来看我就好了。”
彩虹不甘心,继续劝道:“爸,中碧再小也有几十万人口呢。住上几个月不就认得新朋友了?打牌我和季篁都会呀,实在没人我们陪你打嘛!”
“闺女,爸知道你从来都是个孝顺的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中碧我就不去了,有我守着咱们的老屋,你妈若是想回来看看我,好歹也找得着人不是?”
“爸……瞧您又迷信了……”
“老了,不想动了。”何大路看着彩虹,忽然觉得自己冷落了一旁抱着孩子的季篁,又问,“小季啊,你的弟弟们都该上大学了吧?”
“对,刚考上,清华大学建筑系。”季篁说。
“哪一个考上了?”
“俩个都考上了,在同一个系。”
“嚯!季家的孩子还真能读书。建筑——这是多好的职业啊,将来没准比你们俩还出息,挣的钱还多呢。”
季篁笑了笑,说:“肯定的。”
“对了,彩虹,这个你拿着。”何大路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
彩虹接过来,打开它将里面的东西放在掌心。
——是那块被她卖掉的翡翠。
她微微惊异,“爸,这翡翠不是卖了吗?”
“你走后,你妈很惦记你,又放不下那块玉,就跑到碧玉轩找蔡小辉了。那小子骗你说卖掉了,其实还放在柜台里呢。她去跟蔡小辉磨嘴皮,磨不通又去找蔡小辉的妈。磨了整整一个星期,天天去碧玉轩堵人,蔡小辉受不了就卖给我们了。”
“真的?是原价吗?”
“没有,他一定要五万,讲了半天价,四万五成交了。”
彩虹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爸,还买它干什么?这玉又不能当饭吃一卖一买我们亏大发了。”
“当然要买。它可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你妈听说你生了孩子,说什么也要买来留给外孙女儿。”何大路将玉佩的绳索解开,轻轻挂在季萱的胸前,“当年我们俩从花园街把你接回来,抱在手上左看右看都像个陌生的小婴儿,不像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你妈将这块玉摘下来挂到你脖子上,再一看,像了。”
她泪水长流。
母亲的去世,无疑让使这座城市更加空旷。
除了父亲,彩虹觉得T市差不多已算是异乡了。
人生真是一个围城,人们纷纷走向城市,因为城市盛载了太多的欲望和诱惑。
可是,城市的美丽又怎么敌得过人生的的短暂?
那么多人带着那么多未了的心愿离开,都是离开,城市和乡村又有什么区别?
怕父亲过分悲伤,彩虹在家里陪他住了一个月,临走那天,她忽然想起了苏东霖。
东霖曾说会回国登山,一年过去了,毫无音信。
她在这座城市想找到东霖只有先找到郭莉莉,于是拨了莉莉的手机。接听的却是个陌生的声音,“您好。”
“我找郭莉莉。”
“我是郭总的私人助理,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她的同学,何彩虹。”
“请稍等,郭总正在见客,过十分钟我给您打回来好吗?”
“好的。”
过了半个小时,彩虹才收到莉莉的回电,“哇……彩虹,好久没联系了,听说你支教去了?现在回来了吗?可想死我啦!”
真是什么也没变,莉莉还是这么夸张。关于自己的近况,彩虹不想告诉她太多,怕她穷追不舍,便含糊地说:“嗯。莉莉,你好吗?我打电话是想……”
“嗳嗳!难得见一面,别在电话里说,去老地方吧!”莉莉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我这儿还要签两个字,马上来。你等我,不见不散!”
“喂——”
电话挂了。
彩虹不由得一阵苦笑。
咖啡馆也换了主人,装修愈发奢华。重新吊了顶,大厅里装了一个巨大的水晶灯。墙纸和地毯更气派了,咖啡杯也更考究了。当然,价也涨了,一杯小号的咖啡也要三十几块。
莉莉来得比预想的要快。彩虹刚喝下第二口咖啡,就在珠帘外看见了她。
人瘦了一些,对身材来说刚刚好。紧身的西服、鲜艳的围巾、胸前的钻石胸针闪闪发光。真是人忙精神爽,她看上去不再像是悠闲的贵妇,更像一位干练的企业家。
想想她们的过去,亲密无间有之,恶语相向有之,剑拔弩张更有之。几年过去,人生走向不同的轨迹,向来的恩怨也淡了许多。至少彩虹觉得不必挂在心头了,毕竟莉莉已不像大学时期那样对她至关重要了。
“嘿,你长胖了。”莉莉说。
“是吗?”
“可不是!你现在要穿中号的吧?以前你可是加加小哟。”莉莉打量着她,感慨,“记不记得大学的时候就数你最爱吃,从来不忌口,却怎么也不胖,让我们这些人全都嫉妒得要死。现在……嗯,岁月的确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咯!”
想不到她会这么说,彩虹气得一噎,喉咙被咖啡狠狠地烫了一下。怀孕期间她就开始发胖。孩子生完,腰身也没瘦下来。自己每每叫嚷着要健身减肥,季篁对这个现象从不评价,倒是在她喊腰疼的时候认真教过她几次瑜伽,彩虹没耐心学,瑜伽干脆变成按摩了。反过来看莉莉,良好的保养积极的健身又让她恢复了大学时代的魔鬼身材,根本看不出生过孩子。
莉莉向来都会说话,估计是懒得掩藏自己的恶意了。彩虹也懒得和她计较,反正马上也要离开这里,“秦渭重伤,东霖出国,你在苏氏应当是如愿以偿了吧?”
“这可真要多谢你的帮忙。”莉莉轻轻拍了拍手,“如果不是你给韩清介绍工作,然后又发生了这一连串地意外,秦渭怎么可能会走呢?现在秦氐基金已全面退出本市专攻海外市场了。东霖呢,也打定主意不回国了。这可伤透了老爷子的心啊,现在苏氏只剩下了东宇,老爷子对他再不满意也只得转很为爱,所以我这里是云开雾散、家和事兴、其乐融融。老爷子疼孙子,对我也挺不错,让我帮忙打理业务。我这人你是知道的,大才没有有小才。加上办事细心、计划周密、注意实际,比起东宇也差不了多少。这不,我的公司比他小,赢利比他还高呢……”她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抓了抓,仿佛把一团空气抓在手中,“再过几年,这个城市就是我的了。”
“祝贺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彩虹淡淡地说,顿了顿。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韩清与夏丰的事……你该不会有介入吧?”
“怎么会呢!你知道秦渭这人笼络手下很有一套的。韩清是他的助理,同进同出,一起出席了多少宴会?八卦新闻,花边照片难免有一下儿吧?夏丰又在新闻单位工作过,不可能一点风声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