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散会。”院长挥了挥手。
闹哄哄的声音盖住了彼此打招呼的话语,有人朝齐仲孝走去笑着说话,杨汝绢早被一群人围着往外走去。苏璇彩从座位上站立来,她向前看去,穿医生袍的他浸在初秋日照里,生出一点点熠熠生辉的光,那里面有属于他的孤寂与落寞。苏璇彩突然的心头一酸,她认识的齐仲孝是立志要成为一名伟大医生的人,他天生的从容冷静适合手术台这个独特的岗位,现在为了什么他会选择中医这门科目。
“苏医生,陆医生问你要上次新生儿的档案。”儿科小护士的话语将她拉回门诊,苏璇彩笑着道:“麻烦你对陆医生说,这资料我还有需要,等明天我会送去给他的,谢谢。”
小护士答应着出去了之后,门口有人叫号,进来的是一对小夫妻抱着一个婴孩,那婴孩“哇哇”大哭,喉咙里全是一粒粒白色泛红的小溃疡。她每天看诊,因此便对着那抱孩子的女子道:“先去验个血,等报告出来再过来。”
此刻那孩子哭得更加大声,边上男子不耐烦道:“你看看你带的什么孩子,搞成这样,怎么当妈的。”声音有些大,门外小护士开门往里探道:“苏医生,有什么事情吗?”
她挥挥手,对着那男子道:“这位先生不用着急,孩子生病也是正常的,先去交钱然后验血,报告出来再过来。”
“你怎么连一句话都不问就叫我们去交钱啊。”男子对着苏璇彩大声喝道,口气里全是不满,于是又道:“怪不得说医院全是吸血的蚊子,一个个只想着赚钱,现在的医院简直是杀人的屠宰场。”
“苏医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隔壁房间听到声音探过来询问着,三三两两走进来的医生,让那男子也失了底气,悻悻然拿着化验单走出去,口中还不断小声抱怨。
“你没事吧,现在的病人啊,都是惹不起的土地神,我们给人家看病,好像欠了人钱一样,哎。”有人叹道,大家看事情了了便各自散去。
苏璇彩工作久了,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见过,但今天却觉得格外委屈,那是一种天长日久积累的悲伤,一旦开闸便形成了势不可挡,她藏得越深那洪水也就越猛。
昨天回家的时候没有睡好,刚才这样一闹,她自然是没有吃饭的心情,办公室里空荡荡,她拿出随身带着的胃药,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这样做又是何必呢,生气了不吃饭的坏习惯老也改不了。”齐仲孝很恰巧的出现在她面前。
苏璇彩抬眼看了看他,手上倒好了水走到桌边,她打开药瓶想要吃,横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左手腕。
“你要做什么。”她有些恼怒,不想多与他争辩使劲要挣脱。
“替你免费看病。”齐仲孝也不让她挣脱,拉住她往下一拽,苏璇彩看他脸色不好,也不敢贸然的抵抗,只好由着他。
看他神色井然,搭着脉的手指很干净修长,并不是很漂亮的手,却格外的叫人安心,他穿白色的医生袍,胸口挂着工作牌,口袋里红色黑色的笔,那牌子上面的照片还是很久以前的拍的,傻傻笑着但仍旧是帅气的。
苏璇彩很快陷入自己的沉默里,直到齐仲孝放开她的手道:“开个化验单,你先去验血吧。”
“我什么都没有说,你干嘛让你我去验血。”苏璇彩不满意的盯着他道。
“你说呢。”齐仲孝靠在椅子上,笑着对她说话,言语间有询问的意思。
她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这栋门诊大楼还是以前的建筑,因此地方格外紧张,为了因地制宜隔出了许多的分间,中医科就在对门,想要听见也不是难事。
“来看病的人多少会产生一些负面的情绪,控制力不好的人往往会选择性的发作,而我们就是最常被选择攻击的对象。我不让你说一句话就让你去交钱验血,是因为我觉得不用多说,你的病我看得多了,等报告出来直接便可以开药,但是你却不知道其中缘由。正如你的病人一样,你每天看得多了都是一样的病情,可对于他们,你是救命治病的人,说的任何一句话,在他们看来往往就觉得是天大的用处了。”齐仲孝从椅子上直起身子,拿过她面前的一叠开药单,从口袋里拿出钢笔开始低头写字。
“开的方子先吃七贴,早晚饭后半小时吃,不要图方便找代煎,那里面直接就煮了都不浸泡,中药材起码要在水里放半小时的,你放三碗水浸泡二十分钟后,连水带药一起大火煮沸小火慢熬,三刻钟左右就可以好了,记住不要放的时间过长,现在天还是有些热,中药也是会变质的。”他写好了方子交给苏璇彩,脸上是大夫一贯的叮嘱。
“你为什么成了中医师呢,以前你的梦想是要站在手术台上的。”苏璇彩没有接过那方子,脸上有郁结住的哀,她低声开口问着。
“这样私密的事情,我只告诉家里亲密的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苏医生前几日还说要和我再无关联。你我现在也只不过同事而已,我想没有必要奉告吧。”齐仲孝说着起身把钢笔放好,朝门口走去,停留了下转身对着苏璇彩又道:“苏医生,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
☆、第十章 病来如山倒
她的病一半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天生湿寒,一半是后天自己吃出来的,大夏天开个空调整日里西瓜当饭是常事,一睡觉了就不用吃饭,一吃饭了就不用睡觉,时间长了老天便开始给她颜色看。
苏璇彩后来拿着那张方子去中医堂抓药,回来找出好久以前的药罐洗干净了晾晒。她以前不爱吃这些东西,苦不用说,家里总是氤氲着低沉的药味,但她那天在齐仲孝身上闻见的分明是这样的一股子草药的味道,却还是这样的留恋。
房间里开始弥漫草药被煮沸后的沉沦,很奇怪这次她非但没有感觉到难受,反而从那药味里看见了一些故去的年华,那些新鲜的草药被人摘下,然后放在阳光下照晒晾干,分别放在一个一个小盒子里。
她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里面写女主人喜欢药房,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在宽大黑暗的店堂里冰着,她朦胧还来不及开始的初恋,也就像这样冰着的草药,一点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故事里面的女人可怜可怕可叹可恨,她在看书的时候几乎能感觉到属于人的死亡气息。而现在她几乎也能感觉到自己的那种慢慢死亡的气息,过去的一些人,她生命中死亡的一些人,她的过往。
“妈妈,我想要洗澡了。”小个子的男孩子叫住了她,苏璇彩转身笑着说:“知道了,我去拿衣服,你先去浴室等我。”
小小的大名叫苏浩帆,只因他出生时体重刚好达标,抱在手里眼晴闭着小小一团,都说起个反过来的名字,将来才能够倒着长,苏璇彩给他洗过澡后穿衣服,他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道:“妈妈,你不开心吗?”
“没有啊,我只是好累。”她回答着
“你又要吃中药了,是不是你又生病了。”小小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长而华丽的睫毛扑闪扑闪,红润的嘴唇可爱的唇珠,讲起话来那嘴角向上翘起,弓形的唇瓣格外叫人怜惜,像个女孩子一样。
“没有啊,我吃中药只是想要更强壮。就跟你喝牛奶是一样的。”她拿毛巾擦小小的头发,那小人扭动着不肯就范,双手不住的阻挠她。
“你快去睡觉,明天我们去公园玩好不好。”她哄骗道。
“不好,每次你都骗人,上次说要带我去动物园,后来也没有带我去。”小小控诉着上次她要赶着参加老教授的葬礼而对他违约的事实。
“你晚上生病了,白天没有办法去呀。”她着急辩解着,替小小盖上被子。
“才不是,我生病只是你说的,就算不生病也不会带我去的,妈妈一直这样,你是大坏蛋。”小小把头埋在被子里面不肯出来。
“好了好了,我是坏蛋。”她在小小面前永远理亏,是自己没有照顾好,是自己没有好好陪伴他的童年,这孩子敏感而缺乏安全,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结果。
“你承认了自己是坏蛋,那你要给我买一个遥控越野车。”小小乘机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十岁孩子玩的,你现在几岁呢。”璇彩把床头的灯调暗了问道
“七岁。”小小沮丧的答道。
“那就好了啊,等你十岁的时候再买,现在你要做的是睡觉,然后明天精神满满的去公园,我们去买棉花糖吃啊。”她准备起身去工作,小小突然拉住她道:“妈妈,你会不会不要我。”
小小突然的这样问,让她皱了眉头,那小孩子躺在床上,头枕着喜洋洋的枕头,盖着灰太狼的被子,看上去格外的喜感。然而一双属于孩子纯真眼睛里流露出的不安却实实在在让她心揪得疼。
她关了灯在小小快要睡着的脸上轻轻啄了一下道:“当然不会啊,小小快睡觉。”拉上隔门后,她坐到电脑台前继续工作,厨房里传出草药的味道,她起身去拿药,喝完之后又开始整理,里里外外全部都擦完后,已经是十点。
那晚,苏璇彩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见到了一个人的影子,朦胧的一团有些血肉模糊,那人对着自己一路蹒跚而来,渐渐开始明朗清晰的脸庞,苏璇彩站立在原地想要逃跑却又不敢动,她告诉自己这次一定要看清楚,一定要看清楚。
带小小去公园的话最终还是没有成行,早上醒来的苏璇彩忙着准备早饭,突然体力不支倒下,打电话叫来秋阿姨的时候,她给自己量了一下体温,正好四十度。
医生拿着拍片报告和验血单子看着,手上刷刷开药单,她接手看的时候想还好不是很严重。
“还好不是很严重,从片子里看,你肺部没有什么大的影响,淋巴细胞有些高,有些病毒,这个季节很容易的,家里如有孩子的话就离开远一些,药先开个三天,等好了再验个血看看。”一个中年男子对着她说。
地段医院里虽小但人却很多,季节转换内科门口都是排队的人,她拿了药单付钱走到输液站排队。半小时后庄静文火急火燎的赶了来,她正躺在靠椅里睡得迷迷糊糊。
“你怎么睡着了,当心手肿起来。”庄静文找到她的座位号,身为一名专业护士,她习惯性的看了看盐水瓶子,名牌药物仔细核对了,看看时间,又看看点滴的进度情况。
“你瞎忙什么啊,又不是在医院里,快点坐下。”苏璇彩对着她说话,她此刻头晕得厉害,又道:“你别忙了,我看着头晕。”
“医生说什么病啊。”庄静文坐在边上空椅子问道
“你不是看了药吗,自己猜吧。”苏璇彩没有太多的气力说话。
“还好,我看着就是消炎和抗病毒的,只是这医院用药太猛了吧,死贵死贵的。”庄静文一手敲着自己的后背说道。
“医院不都是这样的,现在哪里有便宜的药啊。”她慢慢换了一下坐姿,小心翼翼的把扎针的那只手护住,刚才打针时没有找准,在手背上对了好久才有回血,因此现在手上绑了许多胶带来固定。
“现在小护士业务水平急剧下降,看看这都找的哪根静脉呀。”庄静文说话有些快,激烈的不管不顾。
“你小声些,护士要听见了。”苏璇彩阻止了她道,过后又说:“你今天不是上班的吗,怎么有空过来。”
“小小打电话给我了,说你昏倒了一个劲的哭呢。”庄静文接到小小电话的时候,还真是吓了一跳,还好秋阿姨及时解释了才不至于让她当场吓傻,向护士长撒谎家里水管爆了要请两个小时的假,便火速赶来。
“小孩子说话就是这样的,不过我今天答应他去公园的,现在又食言了。”苏璇彩愧疚说着,低下了头去。
“你食言的多了,小小应该习惯了吧,说实在的那孩子真是懂事啊,没有爸爸活到现在,你个妈妈又这样,不容易。”庄静文感叹着,突然眼神明亮起来道:“他是不是齐仲孝的孩子。”
苏璇彩刚要反驳,庄静文抢说着:“你不要生气,其实孩子本来就是要个爸爸的,你不说我也不好问,你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可是当我看到齐仲孝的时候不免有些想法了,你要知道,小小和他实在太像了,这是你没有办法回避的事实。”
庄静文看似大大咧咧,但还是有女人的直觉与思维,她和苏璇彩认识在医院里,那时自己刚从护士学校毕业,满脑子济世救人的高尚思想,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谁都看不顺眼,苏璇彩是第一个和她说话的人。她犹记得温柔眉眼低着头的人,手拿餐盘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这位子有人吗?”
“事实是小小并不是齐仲孝的孩子,他们只是长的像而已,中国这么大的地方,有人长得像不奇怪啊,明星不是常常撞脸的嘛。”苏璇彩看看盐水袋,一袋快要吊完了,她按下铃铛,小护士走来换了另外一袋继续吊。
“是啊,以前你发生过什么我也不知道,可是你要知道,我是为了你好,苏璇彩,身为一个女人你活得实在辛苦,如果你的男人不是死了或者坐牢了,那么你应该把他找出来共同分担,即便他在天涯海角。”
庄静文走的时候留给她一个放心,一切有我的笑容。苏璇彩笑着朝她挥手,就在又过了半小时后,她从输液室的门口看见了齐仲孝那张魅惑众生的脸。
“你倒是一直在给自己找麻烦。”他很自然的坐下来,嘴角是让人讨厌的嘲讽。
“我只是不幸生病了,齐医生也未免太没有品德了,对生病的人嘲讽是你一贯的作风。”苏璇彩此刻恢复了一些精神,人也没有刚才那样无力。
“你怎么老是不让人安心呢。”他坐在椅子上道。
“我们之间似乎不存在让谁要不安心的问题。”苏璇彩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庄静文来找他的时候,正是上午最忙的门诊时间,他是一个医生,绝对不能违反自己定下的准则,但听见苏璇彩生病的消息,还是不管不顾抛下一切赶来。
从以前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有改变过,只要是遇到苏璇彩的事情,齐仲孝就可以变得这样没有理智,像个傻瓜一样的只知道朝她的方向奔去,即使那里是无间地狱。
“妈妈。”门口传来一个孩童柔柔糯糯的声音,一个小小个子,睫毛弯弯,长的像女孩子一样的男孩子朝她跑来。
☆、第十一章 天堂来的孩子
小小抱着苏璇彩的大腿,撒娇道:“阿婆刚才带我去超市买了面包超人的饼干,你看。”他显摆的把手上拿着的半包饼干拿出来又道:“这个是给你的。”
她好笑了道:“这个你自己留着吧,我生病了不能吃。”
“那好吧。”零点一秒的思考过后,把饼干收起来了,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微微往外嘟起,扑闪扑闪的眼睛,动作和语气都落在齐仲孝的眼睛里,他定在了椅子上,看着苏璇彩和那个孩子说话。
“小小。”秋阿姨从门口进来道:“你跑什么呀,等下要摔跤了。”
“阿姨,不好意思,今天又麻烦你了。”她笑着说话,脸上是感谢的表情。
“没事呢,我反正退休,儿子媳妇又在国外,老头子又走了,正好小小陪我。”秋阿姨是很开朗的六十开外的人,一头染得乌黑的头发,发胖但仍旧利落的手脚,是个爽利的老太太。
她看到边上坐着的齐仲孝,于是便道:“是你的朋友啊。”话说完后去看他,也不由得一愣。他长得和小小很像,大眼睛长睫毛,弯弯的唇角高挺的鼻子,英俊的脸庞,很深邃的棱角。
小小此刻不耐烦的道:“我们回家吃饭吗。”
秋阿姨正在惊讶中,苏璇彩已经看到了齐仲孝眼里的神情,她对秋阿姨说:“阿姨,麻烦你先带小小回去吧,医院里不干净,我还有半个小时就好了。”
“好,我们先走了。”秋阿姨看着眼前的情形奇怪,但她有点年纪也是经历过生活的,因此并没有做过多的表情,带着小小离开医院。临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