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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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溅玉录-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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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带我……回家……好不好?……我要……回家……”

    “……好!!”

    一声压抑的哽咽,响彻耳畔。

    那一夜,他将我抱在怀里,我将这一生所有的痛,所有的委屈,化作泪水,尽洒在这世间唯可栖身的方寸之间。

 第七十章 何事声声怨

    待到荼蘼花事了,

    何事诉尽声声怨。

    一声惊雷,将颠倒混乱的梦魇消弭在雨落中,浓烈的药草味充斥在空气里,耳边隐隐有沓杂的脚步声和反复开阖门扇的响动。

    我缓缓睁开眼,盯着帐顶上织绣的团花发呆,金丝的绣线,密密麻麻勾勒出盛开的牡丹,那一片又一片交叠的花瓣,穿梭在翠绿的枝叶间。

    帐角的镶花琉璃灯动了下,光影微摇,明暗不定,眼睛有些刺痛,我闭上眼,将那团富丽的金丝牡丹挡在视线之外。

    门扇再一次被开启,随风透入一丝微薄的凉意,雨丝淅淅沥沥敲砸在窗纱上,砸起细若针落的纷乱。暮雨霏霏,原来不觉间,已是夏末的时节。

    “我知你已醒了,醒了就睁眼听我说,手上……手上觉得如何?”床畔落坐的身影,遮去了琉璃灯中四散的光晕。

    我睁眼看向他,如实说道:“身上麻的,什么也觉不出。”

    苏沫点点头,探手覆在我的额上:“热度总算是退了,看来玉枝的份量下得多了,不过这样也好,麻总比痛强,明日我看看再添些当归,酌量减去玉枝,到时候可别喊疼。”

    他抽身后退,坐回到床沿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我,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正自轻轻晃动的珠花垂帘间。

    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问道:“前几日见你时还好好的,怎么才一夜工夫就能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你看看,你这都成什么样子了……”

    他的话音有些哽咽,目光扫过我的左臂,我木然调回视线,轻声问道:“无尘呢?”

    苏沫脸色瞬间凝重起来,沉吟片刻才说道:“那日我看到他时,他一直抱着你,当时谁也不敢靠近,你又一直流血不断,最后我干脆一包迷香撒下去,他睡到现在还没醒。”

    “你把他迷晕了?”

    我的口气透出些许惊诧,苏沫急辩道:“因他当时的样子半分也不像人,简直就是鬼!莫说靠近了,就是谁过去看上一眼,他都恨不得要杀人似的,嘴里就一直说着要带你回家。我实在没法子了,才迷晕了他……”

    “我的手……”我咬咬牙,沉声问道,“我的手到底如何?”

    苏沫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脸色,嗫嚅道:“那根手指,接不上了。”

    虽然我已有准备,但乍一听他的断语,心还是不由地沉了下去:“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不是神医吗?为什么办不到?”

    他缩下肩膀,谓然叹道:“我是神医,不是神仙,你的手指被齐根斩断,就算勉强接回去,也……也半分用处都没了……”

    呼吸一瞬停滞,我大口喘息,喉咙里却像堵着什么,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苏沫见我脸色不好,慌忙将我扶了起来,伸手在我背后推导了片刻,嘴里急道:“丫头你别急!那日错不在你,你别憋着委屈,想哭就哭出来!”

    ……哭?

    哭,于此刻的我来说,实在是件奢侈的事,我的泪,在那天夜里就已流干了,流在了无尘的怀里。

    我慢慢缓过气息,嘴里尝到的尽是苦味,许是因为心也苦到了极点。勉强对苏沫扯出一丝苦笑,一字一字挤出齿间:“如此说来,我已是残缺之人,再无回寰余地?”

    苏沫神色间极是不忍,但终还是狠狠点下头。

    心底越苦,脸上的笑容越深,我黯然一声长叹,说道:“这样……也好,这些年我一直深受良心苛责,日日不安,如今才遭了报应,已是老天对我宽仁。我问你,花飞雪现在哪里?”

    “花飞雪?”苏沫想了想,恍然道,“你是说那日伤你的女囚?她当场就被擒下了,第二日蓥帝亲自过问,下旨打入天牢,怕是难逃一死吧。”

    苏沫满脸愤恨难抑,我抬起左臂,看着包裹在厚重白纱中的手,想起那夜花飞雪凄绝的神色,用力闭上眼,再睁开时,心底一片澄明。

    “阿苏,谢谢你一直以来相助于我,虽然你人有些聒噪,却是个难得的好人。我还有一事相求,望你能再帮我一次。”

    苏沫盯着我看了半晌,一扯嘴角:“你不会是要此时进宫,去为那死囚讨情吧?”

    我眸中凝起厉色,狠声说道:“你何时见我如此好心过?她今番置我于残废,我恨不得立时求旨剐了她,你替我安排一下,我要进宫面圣亲讨诏书,凌迟了这个贱人!”

    苏沫倏地起身,转身跑出了厢房,决绝背影投入无边夜色中。

    凤阳城中万籁俱寂,夜雨不停歇地洒落长空,雨打荷塘,残花凋零,衬托出末夏萧索的宁籁。

    一顶八人暖轿将我从华府接了出来,我斜身倚进铺满厚厚一层锦褥的春凳,随手拨弄着鎏金十方鼎耳上挂坠的玉环,玉环琮琤,轿中薰染的香料醇厚,淡淡地透出一股龙涎香的甘髓。

    龙涎香经凝炼可镇痛顺气,当年在天香阁时,小谢曾取出一盒润白上好的龙涎香让我把玩。想来苏沫也是有心,竟在轿子里将这万金难求的名贵香料肆意挥霍,转念一想,苏沫有心却也没有这个财力,自然是那人为我备下了如此名贵的香料,为了让我路上安神静养不被疼痛肆扰。

    我望着那只十方鼎淡然一笑,笑意却传达不到心底。

    他,也算是有心了吧?

    正自想着,暖轿停了下来,我微微挑起软帘向外扫了眼,如雪玉洁白的宫墙矗立在夜色中,之前抬轿的轿夫撤了下去,重新换上八名戎甲武士,将轿子稳稳抬入宫门。

    这一起轿,又不知走了多久,我趴在凳上接连打了几个哈欠,骤雨时紧时缓,落在宫砖上穿金凿玉般的脆响渐渐不可闻,耳畔惟剩下敲枝打叶的声音。

    想来此时已行至深宫内苑,我敛正身姿端坐凳上,果然不到片时,轿子复又歇下,轿帘被郑重掀起,略带女气的声音在帘外响起:“请姑娘移步坤宝凝雪楼,陛下已久候多时。”

    我依言走出暖轿,旁边立刻走上两名宫娥左右搀扶,又有一名内监打起伞撑在我的头顶上。眼前一片幽篁,碎石曲径旁广植着芭蕉疏桐,内监陪笑着指了指前面灯火通明的一座轩峻楼阁。

    随着众人缓步绕过竹林,却在下一刻被整片遮天蔽日的荼蘼花海挡住了去路,我细眼望去,雨幕下的荼蘼花树透出花事将了的颓败,末夏的最后一丝艳丽,即将随这片荼蘼而悄然逝去。

    白蔓郎,白蔓郎,冰为肌骨月为家。

    生生错,生生过,荼蘼寂寞不争春。

    心里无来由地涌起这两句词,随口唱了出来,花海深处的宝楼中传出一声迎合,随着我的调子跟着唱道:

    秋海棠,秋海棠,香雾空蒙月转廊。

    相思草,断肠草,思人啼血洒空阶。

    身畔的宫人不知何时已经退下,我循着声音走入荼蘼深处,坤宝凝雪楼下,公子兰一袭白衣素雅,盈笑中向我伸出手。

    “想不到陛下也会这首坊间流传的曲子,倒让人有些意外。”我抬起右手与他交握,他的手指纤长温润,将我的手牢牢攥进掌心。

    “闲暇时去宫外到处走走,无意中学了来。”

    他的声音柔和恬淡,我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不自禁地笑道:“哦?想不到陛下倒是好兴致,出宫去流连乐坊。”

    “偶然兴起。”

    他挑眉一笑,引我走入坤宝凝雪楼。扶着宫梯登上最顶层,拨开层层紫绡帐,我一眼看到悬于水晶壁中的迦兰遗像,水晶流光徘徊,华彩四溢,仿佛壁中有水缓缓流动,衬得画上的迦兰衣袂翩跹,踏莲飘逸若仙。

    款步走到水晶壁前,我回头看向公子兰:“陛下将这副画像从含章宫里带出来,这么大块水晶石壁薄脆易碎,搬运起来着实不易啊,想来费了不少工夫吧?”

    “这原是我的珍爱之物,即便费些人力,也在所不惜。”他走上前,凝眸望着画中的迦兰。

    “君王自非常人,一声令下,谁敢不从?”我挽唇而笑,专注地看着他,他的长发梳拢压服在盘龙金冠下,侧影俊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除了那头如霜雪白的鬓发之外。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就连这醒月江山,也是为了一偿她的心愿。”他略侧颈,水晶壁上的流光缓缓滑过他的靥畔。

    “一切都是为了她?陛下的这番深情,真真是让我感动到无言以对啊。只是陛下有没有想过,或许经过这么多年,或许从一开始,迦兰要的就不是陛下所想的呢?”

    我一语说完,公子兰沉默了很久,直到闪电划开夜幕,他才如梦初醒回过神,目光深晦地看着我:“迦兰即是你,你即是迦兰,我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你。”

    我想了想,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陛下为了我争到这醒月江山,我能用什么回报给陛下呢?或是说,陛下希望我如何做呢?”

    “迦兰你!”

    “陛下!我说过了,我不是迦兰,我的名字是——花不语。”我敛眉对他微微躬身,恭敬说道。

    一声长叹,回荡在雕梁穹窿下,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袍角轻颤,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知你心中对我必怀怨怼,当年我将你送与东皋的公子荻,让你尝尽了人世冷暖,受了不少委屈,你可愿意听我的解释?”不待我答话,他继续说道,“其实从你入含章宫的那日起,人人皆知你的身份来历,你爹爹是当年震铄漠北的云翊将军,为醒月打下了半壁江山,但也因此为他自身埋下了祸根。功高盖主,自来是皇家最忌讳的四个字,只凭这四个字,再多的功劳也抵不过命。二十二年前,云翊将军得胜归朝,先皇非但没有赏赐他,反而问了他的死罪,只因‘功高盖主’这四个字。”

    “当年流月夫人想尽一切办法,终于保住你父亲一命,将他收拢到含章宫,那时流月夫人已失宠,带着我谪居在陵州境内。你爹爹入宫不到一年,我将他放出含章宫,让他去绿川冈地隐居。一则是为了成全他和你娘,那时夜郎国王子恰好来含章宫做客,连汀又因你爹爹不愿嫁去夜郎,不若将你爹爹放走,绝了她的奢念。二则你爹爹心性高傲,也不会甘心一世为奴挫折了他的英雄气概,与其老死在含章宫,还是让他去一展抱负更好。”

    “十二年后,云翊将军将女儿送来含章宫,我明白他已在绿川冈地扎稳了根基,而你……就是他向我示忠心最好的证明。连慧曾对我说,你是将门之后,性子又酷似花二郎,只怕在宫里日久终成祸害,我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尚在稚龄,能知道些什么呢?含章宫里已经有太多的冤魂,不需再多添你一个。连慧见我不理会,屡次想要对你下手,我索性将你接入柔兰阁,这样一来也算昭告这宫里所有人,你是我公子兰放在心尖上的人。只是那时我没有想到,原来我等了许久的人早已伴在身边,最终却又被我亲手推给了旁人……”

    “后来我利用你除去连汀,连碧,也让我看透了你的本性。天香阁毁了,我再没有过多地宠幸于你,而是抬举起连浣,将她推上风口浪尖。你明白为什么连碧一死,我反而刻意疏远你吗?”

    我心下一片戚然,幽幽说道:“因为公子怕连慧对我不利,索性对我置若罔闻,让她放松警戒。”

    他默然颔首,转头望向轩窗外的夜色,轻轻说道:“连慧是我母亲的婢女,一生忠于她,我是敬重她的。她一直对你不放心,怕你爹爹在青华溪拥兵自重,再也不将我这个废太子放在眼里,更怕你桀骜难驯,他日成为我登天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你体内先有她送给连碧的断情草,再中她的甲中毒,性命已是握在她的手里,她对你有恃无恐,不怕到时不能逼你爹爹就范。连慧,自从在这宫闱中亲见我的母亲由盛入衰,最终被帝君贬黜出宫后,再也不相信世间的任何人,这怨不得她,在这宫里待久了,没有人逃得过去。”

    “母亲以死换来了我的尊号,而你用神女奇迹换来帝君对我的复觐,是连慧错了,没有你,便不会有今日的醒月蓥帝。我重回凤阳城,取回属于我的东西,取回迦兰欠下的债,醒月国千年前因她开创,而我今生重掌醒月皇权,是因果轮回中冥冥的天数吗?”

    一道闪电撕裂长空,将他陷于黑暗的身影瞬间耀亮,他伫立在敞开的长窗前,檐角上悬挂的宫灯飘摇在风雨中,早已被雨浇熄了火光。宫灯穗子扫过他的织金华袍,甩出长长的一道水痕。

    “这场筹谋多年的夺嫡,以我的登基即位告终,那时你身在东皋,没有被牵连进来枉送了性命。说我有心利用你拉拢东皋也罢,或是凝晶雪几世的报复,总归你逃过这一劫,现在还好好地站在我的面前……”

    “好好?”我抬起残缺的左手伸到他的面前,一点点,揭开包裹伤口的纱布,“公子请看看我这只手,它能够叫‘好好’吗?公子再看看我的头发,它又能叫‘好好’吗?公子可知道我每月必有几日心绞难忍,发作起来恨不得立时死了干净,这样也能够叫作‘好好’吗?我不懂公子所说的‘好好’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只要我还没有死,即便活在世上生不如死,也是‘好好’!?”

    最后一层纱布掉落在地上,我侧目,不敢去看自己的手已经变成什么样子,雨被夜风吹入窗内,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公子兰怔怔地站在雨下,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手背上传来一丝温暖,直到一条手臂伸到我的背后将我揽进怀抱,我才惊觉,他颤抖的身躯早已失却了帝王的威仪,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只是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是在为我心疼吗?还是为了……迦兰?

    “我们即日就成亲,我要你成为醒月国的帝后,成为我今生唯一的妻子,我会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到半分委屈。”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曾经清冷得让人畏惧的声音,现下却满是怜惜。

    他是谁?此刻这个将我抱在怀里的男人,是凌雪生?还是公子兰?

    我轻轻挣出他的怀抱,缓缓向后退去:“帝王爱,无心爱,公子贵为醒月帝君,非我一介山野人可以企及,当年我要不起东皋的那顶后冠,今天也同样要不起醒月的这顶后冠,况我已是个残废,更配不上陛下。”

    “你到现在依旧信不过我吗?”

    信?……何其奢侈的一个字,如同我再也没有眼泪可流,那些是已被我遗忘的东西。

    “陛下言重了,今日我入宫是有一事要求陛下的旨意,还请陛下看在我爹爹这些年的些微功劳上格外开恩。”我单膝跪地,向他拜下身去,一字一顿说道,“求陛下开恩恕了天牢里的花飞雪,收回君亦清迎娶广威将军小姐的旨意,改聘花飞雪为妻。”

    他站在距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凝声说道:“你该知道,君王的旨意不可轻易收回,况且那女囚已供认不讳欲置你于死地,你何必再为她求情?”

    我以头抵地,执意说道:“我不为旁人,只求无愧于心,求陛下成全!”

    一双手伸到我的面前,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他凝视我半晌,转身走到水晶壁前,抬头仰望着画中的迦兰:“我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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