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脚步,回首望向山下的来路,葱郁的林海遮挡住了视线,我只能看到极小的一片蓝天在枝桠的缝隙中显露出来,而脚下缭绕着淡薄的白雾,人就仿佛踩踏在云间。
“姐姐别只顾着看风景,当心掉进忘途川的山涧里,给龙王爷当了媳妇。”苏沫说着,脸上露出坏笑。
“掉下去我也拉着你一起,阿苏尽可放心。”我转过头,笑道,“况且这冰川的龙王是公是母谁也不知,万一水晶宫里正缺个小女婿呢?”
他神色间怔了下,吃吃笑了起来:“姐姐,听阿苏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没等我作答,他继续说道:“这座千年不化的雪山,以前的名字并不叫做忘途川,千年前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当时在天地之极修行的一位女子,心感生灵涂炭,于是在佛前许愿,甘愿化身为迦兰吉祥树,独自支撑在中州境内,镇守四方平安。佛祖感念她的一片虔诚,于是赐她万年不朽之身,幻化为一株迦兰紫藤,从那之后天下三分,太平安定直至今日。”
苏沫的话勾起了我埋藏在记忆深处一段遥远的过去,幽静的深谷中,少年站在紫藤树下巧笑流曦,他的手中捏着一片紫藤花叶,落霞江畔的春花漫洒在水天一线,紫藤花随风而逝。
苏沫的嘴一张一合,我却什么也听不到,眼前望出去的景致不再是落雪皑皑的冰川,我仿佛又看到了幽谷中的那角窟洞,那株名唤菩提的参天巨木。
拨开的鱼皮还摊放在卵石上,银白鱼鳞在闪闪发光,他曾紧蹙着眉头吞下生鱼,也曾笑着说起关于菩提树下的一段美丽传说。
流年弹指,瞬息华发,如今我在天南地北的冰川之巅遥想,而他已是东皋万人之上的明君圣主。
这世间,有多少事,多少回忆,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姐姐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肩膀上被拍了下,我回神间,苏沫一张无限放大的脸正在眼前。我下意识地推了他一下,他踉跄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对……对不起。”我几步走过去,歉然地看着他。
苏沫摇了摇头,笑道:“没事,是我造次了。”
一时间谁都不再说话,沉默地向前走着。拐过一道山麓,苏沫突然拉住我的袖子,伸手指着前方一片被氤氲雾气缠绕的地方说道:“姐姐快看那边,这整座无缺城的命脉就在那里。”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却只看到满眼白雾,变幻不一的云海层层叠叠在山岩下缱绻流荡,被山风吹得飘摇不定。再凝神细看时,从这落脚的山崖下伸出一根玄黑铁索在云烟中时隐时现,直插入苍茫天地。
“那边是什么?”
凭我的眼力,根本穿不透眼前如此厚的白雾。苏沫站在崖角边,山风吹掀了他麻衣的结角,他眯起眼,额前几丝碎发在眉宇间翩飞。
“姐姐好笨,忘途川的顶峰上就是望舒山庄的所在,而望舒山庄千年来一直守护着凝晶雪,那条玄黑锁链直通的地方,姐姐倒猜一猜会是什么?”苏沫的唇角一挑,望着我说道。
“凝晶雪!?”我脱口而出,惊诧之余,问道,“难道世间真的有百年凝结百年开花的雪莲吗?我一直以为是世人杜撰出来的东西……”
苏沫一副怜悯的神色看着我,无限感慨地叹道:“诶呀呀,我一直以为姐姐是个少有的聪明人,想不到原来竟是……凝晶雪百年造化,花开刹那,一旦被采摘下来,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炼化入药,是几可起死回生的挽命绝品啊!”
我'啊'地怪叫了声,怔怔望向锁链那头,心底不由不感服这天地造物的精华,竟然真的可以结出如此奇妙的神物。
“既然凝晶雪如此神妙,为何附近不见有人守侯,而且无缺城中来来往往的那些江湖过客,怎么也不见一个上来采那朵雪莲呢?”
“姐姐以为什么叫作神物,难道是路边任人采撷的野花吗?这凝晶雪非活人心头血不开花,玄黑铁锁只渡有缘人,任是武功再高本领通天,几千年来也未曾有过一人将那朵雪莲摘下。”
我心中凛然,原来要取这花,并非等闲之事,恐怕真要有那得了天命的人物才能摘得如此绝品了。
“阿苏,你说三个月后我的病就可药到病除,难道你是指望着去摘那朵凝晶雪吗?”我转回目光,不再看向那片雾绕云封的未明,“你都说那花非有缘人不可得,又如何知道自己定可得手?只怕到时也是徒然而返,于我的性命没有半分助益。”
苏沫屹立在山崖上,低睨着我,开口说道:“姐姐也曾说过,天若不让你延命,无须挣扎。我相信姐姐是得天命之人,这朵凝晶雪非姐姐莫属。”
“你又说大话了,我怎会是得天命之人……”低声呢喃了句,我择了块崖石坐下。
“姐姐,刚才那个关于迦兰紫藤的故事,我还没有说完,你听我说完可好?”苏沫的嘴边绽出丝笑容,我默默颔首。
云层被风撕开一道裂缝,万丈金光倾泄而下,耀白了忘途川顶的封雪,冰晶万丈横亘在九天长空之下。苏沫脸上的笑容模糊在金光中,我眯起眼抬头眺望向远方。
苍茫天地,千里冰峰,眼前的景致波澜壮阔到让人只想落泪。身处这片极静的千山暮雪之间,褪尽心中尘嚣烦扰,惟觉身而为人的渺小,竟觉得如能立刻化身为风,为云,逍遥在天地之极,化为氤氲,为飞鸟,展翅鹏程,便是最幸福的归宿。
“当无缺城还不是无缺城,忘途川也还不叫忘途川时,一个白衣素雪的剑客来到这座雪山之巅,他长久地站在群山顶峰,遥望着矗立在中州之境的迦兰神木。那个化身为树的女子,曾是他的恋人。他长久地站在这里,直到沧海变为桑田,也誓要等到那个女子回来。”
“在他最初得知那名女子化身为紫藤的夜晚,他的满头青丝一夜换作白发,后来他再也没有下过山,城中的人也再没有见过他的踪迹。直到很久以后,听说在这座雪山的极顶上,开出一朵冰晶雪莲,以骨作瓣,以心作蕊,竟是那剑客的精魄幻化而成百年盛开一次的凝晶雪。”
“迦兰紫藤,凝晶雪莲,从此后流传在无缺城中,而这座雪山也被叫做了忘途川,因为那个男人已经忘记了归家的路途,再也不会回来。”
“这一生,即便是饮下千千万万次忘川水,也无法忘记她的容颜。这一生,即便是等过千千万万个黑夜白天,也无法等来她的留恋,那剑客就这样等了千百年,而凝晶雪也就绽放了千百次。”
“此心不死,此情不渝,问世间情之为物,惟有凝晶雪花开无语。”
苏沫的目光流转在我的脸上,他的话说完,我抬手擦去了潸然而落的泪水。
这是一个属于迦兰和凝晶的传说,属于这片忘途川的传说。
千千万万次的等待,只为了一生无悔地守侯……
“姐姐,我讲的故事可好听?”苏沫与我相视片刻,开口问道。
我点点头,说道:“好听。”
“姐姐,如果一个人在一生中犯了错,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是不是只要无悔地等待,总能盼来转机?”他认真地看着我,收起了平日里嬉笑的面目。
我低头想了想,再看他时,眼中一片清明:“苏沫,如果一味地等待,人生到死终究只会后悔,因为很多人或事,并不会主动回头来找你。山不就你,你就当去就山,如果千百年前的神佛有知,实在不该拆散了那对挚爱如斯的恋人。”
他望着我的眼中,闪过华彩,仿佛是一瞬间明透了世间至理。人生短暂,如果只是用来等待,岂不是辜负了年华虚度,于人于己皆无益?
“姐姐果然还是个聪明人,比我看得更透。姐姐可知道吗?当年东皋皇世子大婚当日,世子妃在金殿之上瞬息华发,夜里暴毙于太平馆中。瞬息华发,想不到她竟然和凝晶雪的经历如此相似,可惜红颜薄命,无缘得见这百年开花一次的雪莲了。”
苏沫的话说完,我心中惊诧万分,一时间无语地望着他,揣测着他和我说这番话究竟是什么目的。
下意识地伸手拉过鬓边一缕发丝,入眼时漆黑似墨,苏沫绝不可能从我的发色里看出破绽,那么他刚才只是随口而言?或者,其中另有深意?
我弯腰抓起脚下的一团雪,揉进掌里握成雪球,对准他丢了过去,他格臂一挡,雪渣四溅飞落,一点雪尘落在我的眼睫上,瞬间化为水珠。
“阿苏你怎么连死人的舌根子都乱嚼?死了那么多年的一个皇妃,你提她作甚?”
苏沫拍掉了身上的落雪,笑脸盈盈地说道:“既然是已死之人,还怕人说吗?姐姐又在顾忌什么呢?”
第五十四章 愿得一心人
千金难换一心人,
醉眼相看共白头。
月挂梢头,落梅成阵铺散了满院,踩在梅花残屑上,只怕双脚也要染上露香。
苏沫悄然跟在我的身后,今日在忘途川疯玩了一天,此刻我和他的衣衫都有些濡湿,我扔了个雪球在他脸上,于是苏沫也不再客气,和我对打起雪仗。
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我笑得肆无忌惮,那时看天纵高地纵阔,也难抵这一场真心开怀。
走到抱月楼的小书房门前,我停下脚步,苏沫没留神撞在我的背上,我诶哟一声,敲了下他的头顶。
“阿苏你个冒失鬼,当心被无尘听到动静!”我将手指抵在嘴前,嘘着嗓子念他。
苏沫瞪眼吐了下舌头,裂着嘴无声而笑。
我站在门外仔细听了听周围动静,确定无尘不在附近,许是还在招徕客栈里忙活生意。
推开房门迈步进去,我笑着转过头正要叫苏沫,一双手臂从黑暗中伸了出来,揽在我的腰上将我拉了过去。未及放声尖叫,随即跌进了一副胸膛,熟悉的薰草味道涌进鼻子,我怔怔地抬眼,借着月光看到了无尘那张冷若鬼魅的脸。
他碧绿的眸子里闪烁的光芒极是慑人,我将那声未出口的惊叫吞了回去。
无声地对望了很久,我才猛然想起自己被他抱了太长的时间,他的手紧紧箍在我的腰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无尘,放手。”
我挣了下身子,他将手松开,却依旧冷着脸盯着我看。头皮一阵发麻,黑暗中他的一双碧眸像极了猫眼,幽幽地投来凛冽视线。
退步走到案边点亮了蜡烛,逐渐明亮的书房里到处可见铺散的墨画。我不敢再看无尘的脸色,只觉得后背上被扎了无数眼刀,一尊镇兽正龇牙咧嘴地要咬我。
“姑娘一声不响地走了一整天,可想过有人会心急?”
我转过身,嘿嘿讪笑地望向他:“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踏上一步,抓住我的手腕扯到面前,口气冷得让我打了个寒战。
“今日你是回来了,如果他日你不告而别,再也不回来了,可想过我……”他的话没有说完,突然拉得我一个趔趄,被他扯进怀里,“这么些年,我一直陪着你,你就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吗?”
他的胸口起伏不定,不知是被气的或急的,他的手托在我的脑后,五指轻柔地插进我的发丝间,滑到背上。
我无言地看着他,不愿明白他眼中偶尔闪现的冀望,也不愿懂他有时欲言又止的困惑。
窗外的梅影横斜,我不敢想,也不敢认真地看他,如果等到有一日,让他亲眼看着一切发生,不如在此之前我选择离开。
灰白如絮的头发,尽管用药汁浸泡成墨黑,却也挡不住这具身体正在溃败的事实,每次洗发时,都是他亲历亲为,将我的满头长发,一根一根在水中揉去浸染的药渍,看着水中逐渐呈现白色的发丝,他的手腕会溅起无数涟漪。
他……怕吗?
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刻意忽略他眼底浮现的哀痛,看着他那样的表情,我的心也会痛,痛到让我以为又是一次发作将近。
“无尘,我……”
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或许是无可辩驳。他突然冷笑起来,扯得那张脸诡异中透出哀决。
“你想走,我不拦着,除非我死在姑娘面前,否则你别想甩脱我。”
门口咣啷一声,苏沫踢翻了摆在门旁的立瓶,一张卷轴从瓶中滚了出来,绑画的丝绢松散,一卷春情墨画滚地铺展开。
画中的人翠衣浓展,立在桃树下,对面的花树间露出一角不属于他的衣衫,没有容颜的春情图,一切都包裹在朦胧的暧昧氛围中。
无尘低头看着那张画卷,突然笑了,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水月阁中风华冠世的美人。他的脸和记忆中的潋滟容颜合在一处,让我分不清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他是貌丑无尘,也是绝美碧华,他是长伴我身边的碧眸伶人,也是这世间唯一关心我生死的人。
“诶呀呀,姐姐好福气,身边有这么真心诚意待你的人,不知是哪世里修来的呢?”苏沫捡起地上的画卷,就着案上的烛火细细端详,笑道,“这画中的人从背影看分明觉得很美,可惜啊,可惜了这张脸。”
啧啧数声,他走到无尘面前,伸手挑起他的下颌左看右看。无尘身量高出他许多,苏沫踮起脚努力够上去的姿势极是好笑,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苏沫撇着嘴回眸扫我一眼,似是怪我不该打扰。
“好好的一张脸,竟然毁得如此彻底,恐怕是医仙再世也无法挽回呢……”他顿了下,刻意等着我接下文。
我故作遗憾地叹道:“是啊,不过他原本就貌丑,后来又被仇家斩了十七八剑变成现在这副怪样,实不相瞒,我们是躲到无缺城来避祸的。”
无尘拍掉苏沫的手,脸上掩不去厌恶的神色。苏沫也不在意,走到我身边,笑得有些诡诈:“姐姐好会说笑,以他的容貌气度推断,未受伤前定是个顶尖儿的人物,若是能够妥帖用药,再修整一番,或可略复当日风采。”
我看了看无尘,他利落地回了句不必,从苏沫手中拿去那卷画轴,卷好后扶起立瓶插了回去。
“仇家?莫非是因为这张脸以前太美,在外面招惹了风流债,才被女人砍坏了?”苏沫又开始自说自话,趁着无尘背过身去,我迅速地朝他做个鬼脸,摆手示意他少说少错,苏沫假装没看到,继续说道,“我看你时常迎风流涕,只怕是伤及颊骨,若不及时修整,于你自身只损无益。”
无尘放好画卷,转过身冷冷地瞪着苏沫,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她不愿意说,我也就不多问,我的事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操心。你若是真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就把她身上的病治好!”
他的手指向我,我一怔,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以来隐忍着不说。我不提,他一概不闻不问,只为了让我自以为骗过了所有人,让我心安理得的过着自欺欺人的每一天。
现在想想,他时常锁在眉间的浅愁,时常会不自觉发出的叹息,都是……因为我?
十指下意识地握紧,直到掌心传来锐痛。
无尘,你这又是何苦!?
我生我死,又与你何干!?
这世间没了我,你不是可以更逍遥自在?
从此后,再没人拴住你的手脚,你便可化身飞鸟,在九万里长空下振翅高飞,又何苦为了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自缚羽翼……
苏沫盯着无尘,脸上神色竟是从所未见的认真:“她的病,我眼下无能为力,但是你的脸,我却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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