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我紧紧抱进怀里,他的手很大,揽在我的腰上,几乎勒断了我的脊背。平生第一次,我叫了他一声父亲,他尊贵的身躯颤抖着,将我抱得更紧。
他爱我吗?
爱母亲吗?
这个男人,竟是我的父亲啊……
我在鄞荷宫长到十岁,第一次看到了宫外的人。那一年,父皇在尚霖轩夜宴群臣,特意将我安排在太子的身边。
再见到简笙,他长高了许多,看人时眼神不再冰冷,带着温厚的笑容。
他变了,和记忆中的他完全不同,席间他一直给我布菜,而父皇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我们。
我顺从地吃下他夹来的每一箸菜肴,口中涌动着恨的味道。
金碧辉煌的尚霖轩,琉璃宫灯光影乱摇。
轩窗外的天上,也挂着一弯冷月。
“你就是当年那个荷君夫人留下的小皇子吗?”
耳边传来一声娇叱,我转头看过去,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女娃站在灯影下。她穿着素粉的宫裙,裙裾飘逸在琉璃月色中,我看着她不觉发起呆来。
“哧!原来竟是个傻子。”
她弯弯的眉峰挑高,丢下我跑去拉住简笙的手。
“太子殿下,那个新来的小皇子好无礼。”
我敛正眉目,垂下头,将面前一盏雨过天青端到唇边。
简笙看我一眼,点着女娃的额头笑道:“芙儿莫胡说,什么新来旧来的,他本就是咱们东皋的皇子,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在太平馆里休养。”
“那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呢?”
“他如今病好了,自然要移出太平馆。”
“笙哥哥,那个太平馆里不是住着一个妖女吗,怎么他还……”她抬起小脸望着简笙,我放下茶杯,起身离座。
喧嚣热闹的宫阁殿堂,怎是我这个妖孽的孩子该来?
我抬头望了眼素辉冷月,呼出胸中一口寒气……
两年后,太子正式行册封大典。那日之后,他有了太子府,而我也离开皇宫搬进了紫宸府。
父皇在我的公子府里安置了很多奴仆,仿佛是生怕我受到半分委屈,每年还要额外赏赐下许多金银玉玩,多得我不得不加盖了库房存放这些劳什子。
宫里宫外的人们都很艳羡我,他们说这整个东皋,帝君最放在心上的人就是我,甚至连当今太子殿下也难望项背。
只是,他们都绝口不提我的母亲,我那生生困死在东皋太平馆的冷窗下,被传为祸国妖女的母亲!
我攥紧双手,掌心有血滴落,只有痛,才能让我清醒,才能时刻提醒我这埋在心底的恨,是多么深,多么绝望。
“太子勤勉,世子荒唐。”
在风莲城里随口一问,便可得到这样的回答。我轻摇着手中的玉骨扇,刻意显出一副纨绔样,轻佻地和迎面过去的女子调笑。
用一年时间游历大川南北,我终于还是回来了。观雨楼上的临窗雅座前,我叫来一壶醉仙,为眼前这个潋滟绝色的人斟满杯中酒。
他碧绿如洗的双眸望着我,似有万语千言。他的眼神会勾人,让人望进去销魂荡魄,难以自拔。
我的唇边露出漫不经心的浅笑,明白自己下了一步好棋。
“水月阁盖好了,只是还缺个主事儿的,你今后就搬去水月阁吧。”
他没有任何异议地点点头,端起酒杯一口饮干。
“你明白谁是你的主子,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
他的绿眸扫过雅座旁的几桌,我看到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想要过来。
“给我收敛些,等我安排的人出现,自然由着你折腾。”
他呵呵浅笑起来,美得侵肌刮骨。手中折扇翻转,为他挡去了那一抹绝美笑颜。
夜风拂面而过,吹醒了我沉酣久醉的旧梦。
我坐起身,半靠向身后的锦垫,桌案上烛影摇曳,一道黑影立在案头。
“还是没消息吗?”
影子蓦地跪倒在地,垂下头:“回陛下,臣先去了醒月,又转道栎炀,就连当年落霞江的幽谷也去找过,她似乎……似乎是……”
我心中一凛,问道:“是什么,直说了吧。”
“陛下要找的人,恐怕已不在世间……”
哗啦一声,我将桌上的茶杯扫落,滚烫的茶水泼到地上,碎瓷淋漓。
深吸口气,稳下心中顿起的隐痛,我沉声说道:“封丹,当年她出宫后,孤是派你跟着她的。到今日,你竟然说她……她已不在世间,你让孤如何信你?”
“陛下,那人这些年来踪迹全无,所有能找过的地方臣都是反复寻过,但真是一点消息都无,故此臣推断,那人,那人已经殁了……”
我摆摆手,不想再听下去。封丹抬起头,继续说道:“陛下,别再找她了。当日她离开时,身上所中余毒未净,这些年下来恐怕早已毒发……”
我冷冷地看着封丹,他话未说完,停了下来。
“封丹,孤是谁?”
他惶恐地低下头,将额头压到殿砖上:“陛下
第五十章 白发浴红衣 (2)
是当今东皋的帝君,是万千黎民口中的圣君,也是臣誓死效忠的主子。”
我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勤政殿中空旷沉寂,我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中,望着案上摊开的一纸奏折。折子上的字迹工整,用谦卑崇敬地口吻奏请帝君立后。
殿外的夜色阑珊,铜鹤嘴里焚烧着百合御香,香烟缭绕,弥漫在殿宇中。
明月千里,我望着天上的那轮月,想起在月夜下曾听过的俚调。
“前世你是桃花一片,遮去了我想你的天。”
“来生我是桃花一片,花瓣上写满你我的姻缘。”
许是夜的缘故,眼前所见,是那道孤绝的背影,空气中竟漫起一股悠淡的桃花香。
遥想当年安插在醒月的眼线,递回来极有趣的消息。含章宫天香阁一夜如炬,竹林里传出凄凉的歌声。
动身前去醒月,在洗天池绿水汀畔,我与琰昊君定下兵犯东皋边境的计策,再引来了那夜放歌的女子。
隔花初见,她将酒罐打了个稀烂,盯着华容公子的身子看个不够。
现在想来,仍自好笑。
这笨丫头,从那时起就古怪冒失,竟不知羞的。
手背上蓦地痛了下,我低头看去,一道弯月旧痕落在上面,今生难消。
这是她送给我的见面礼,恐怕是回敬我让她捱了打,这一口下死劲的咬下来,足见她当时有多么的郁郁难平。
含章宫中半真半假,嬉笑逗闹后,我将她带了出来。
公子兰,他会就此甘心放她离开吗?
他当众与她亲热,不过是为了引出我埋在他身后的棋子,连浣人虽美,可惜城府不够,被他惑了心神,竟然露了痕迹。
娴月殿遴主,公子兰做得一场好戏,邀我和华容公子共赏。如若那时我不出手,恐怕到今日换来的就是醒月和栎炀的联盟,而孤立了东皋。
她,可知自己不过是公子兰手中的一枚棋子?所不同的是当日谁先动手,她就下在了谁的局中。
我拿起案上的朱笔,在那纸奏折后面写了个'准'字。
太平馆里,我揭开新后的盖头,执起她的手,对饮下合卺酒。
帝后的头上盘着那顶被她扔在脚下的凤冠,她不稀罕,却有人争着来抢。
我又斟满一杯酒,仰头喝下。
酒淡似水,许是我的心里,失了味道。
窗外的天上,依旧是当年的冷月如钩,只是菱花镜中的朱颜已换。
这陌生的女子对我温婉浅笑,我走到她的身前,伸手过去,拨开她嫁衣的盘扣。
一颗一颗,我拨得那么认真,九重华服委地,如繁花锦绣盛开。
她的手伸过来为我解衣宽怀,啪一声,一件事物从我怀中掉落,彩线织绣的荷包上,一只黄毛小鸡正在低头啄米。
荷包上的绣线已经班驳了颜色,旧了,更显难看。
新后看着地上的荷包,嗤笑起来,我弯腰捡起'小鸡吃米',走出太平馆阁。
天上的素月恒古不变,尘世间,却已物是人非……
启仁殿龙阶之上,我端坐在宫宇深处。台阶之下,左右分列着东皋的文臣武将。
那年那日,她站在殿心白发浴红衣,何等孤傲,何等睥睨,竟是将群臣震慑。
我极目望向殿外的远天,一行雁飞过,尺素沉鱼,雁声无依,我却再也得不到关于她的之言片语。
这一生,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谁,能算清……
白马飒西风
白马飒西风
剑已出鞘,寒光闪白剑锋,窗外一阵疾风刮过,飒飒而鸣。
她跌坐在地上,脸上看不出是悔恨,亦或慈悲……
紫芜轩临窗翦影,她站在一盏浮白灯影下,风将满头青丝挑入夜空,乱过眼前。
我握紧了手中的冷艳,纵身跃进窗去。她急退数步,脸上神色,分不清是惊是惧,亦或是早已洞悉的悲凉。
寒刃递了过去,她跌坐在地上,抬头望着我,倔强的神色依稀便是当年那个花家寨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我握剑的手颤了下,挽起一个剑花,她鬓边的一缕青丝擦过剑锋垂落,掉在我的脚前。
“今夜你和君亦清故友重逢,何不好好话些当年的旧事。只怕过了今夜,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的声音响起在幽暗中,我侧目扫他一眼,那人倚在床榻上,看她的眼神中分明有丝藏不住的锐痛。
心里一怔,手中的冷艳握得更紧。
东皋的皇世子,莫非对她……
第一次见她,是在绿川冈地的花家寨。
她卧在梧桐树的枝桠上,双脚一晃又一晃,鞋头上缀的两颗明珠煞是好看。她的鬓边纶着紫藤花,映得粉白雕琢的小脸清秀俏丽。
梧桐树下站着个脏兮兮的傻小子,咬着手指抬头望她,嘴里不依不饶地嗔怪她用桃核欺侮了自己。
呵!这是哪家的愣小子,居然对着这么小的女娃娃哭啼吵闹?
我忍不住摇了摇头,正想离开,耳边却响起她娇俏的笑声:“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辱了你?小鬼!”
一句话逗得我差点笑出来,原来她竟是个如此难缠的鬼灵精!
难怪那傻小子一脸委屈又无奈的神情,遇到她,是命中注定的幸或不幸?
我转身走远,将她的笑声遗落身后。
再见她的那个夏天,她站在我的照夜白几步之前,一双倔强的眼眸紧盯住我不放。
“君亦清,让我的两个姐妹也过来好不好?”
本想顺口答应她,转念一想,却在话出口时改了主意。
“本少爷行事,凭什么要听你的调遣呢?”
她的眉峰拢起,那么淡,淡过远山,一丝不豫浮上她的面容,瞬息而过。
有趣的小丫头,这么容易就生气了?
想起她欺负旁人时的畅快,我也略微体会到了那种舒爽的心情。
“这样吧,你随便挑匹马和我的照夜白赛脚力,如果你胜了,就让她们过来。”
话虽出口,我却不想她赢,山坡上那两个女娃目光中的殷殷期盼,我不喜欢。
她本已黯淡的眸子蓦地闪起光芒,只那一刻,几乎耀花了我的眼。
“君家少主欺负幼女,不怕旁人耻笑了去?”
听了这话,我的唇角忍不住挑起个上扬的弧度。
她难道忘了自己是如何欺负那树下的男童,招惹来眼泪鼻涕无数?
“既是如此,你若能认出我这匹黑鬃额点红的马儿,我便算输。”
不想太过为难了她,却也不愿轻易放过她去。手指着马队中那无可匹敌的神骏,我骄傲地扬起下巴。
她安静地走上前,看了那马几眼,回眸冲我一笑。
“这马名唤千里一盏灯,君家少主,我说的可对?”
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一字一句回她。
“千里一盏灯,一字不差。”
身后的飞越峰和玉逍遥策马上前,在我耳边低语几句。花家寨的花老二,原是个爱马之人,他的女儿又怎会不识宝驹?
小丫头笑靥如花地望着我,眸光中点点狡黠闪动。
心中凛然察觉,这鬼灵精的花丫头,竟是我上当了呢!
我将那匹黑额点红的千里一盏灯送给了她,她波澜不惊地接过马缰,仿佛握在手里的是件根本不值一晒的物件。
本想看到她兴奋雀跃的神采,这下却落了空,心情有些郁郁地回寨子,门口看到随从们脸上那一副副了然的闷笑。于是心情更不好了,索性策马扬鞭一路飞驰而去。
川原花海,飞花缭乱中她问我,可知道醒月国的含章宫。
含章宫柔兰阁,天下闻名的神仙梦境,我悠然神往地对她说出心中所愿。
“若此生能入得含章宫,便是我莫大的幸福所在。”
她望着我看了半晌,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
“好,请记住今天你所说过的话。”
她那时仿佛就有所预感,为什么世人皆艳羡的含章宫柔兰阁,我在她的眼中看不到半分憧憬,半分雀跃?
这个丫头,我看不透她……
含章宫娴月殿,我走进这座冰封宫阁,幽蓝的鲛人灯跪列在长廊两旁,水晶帘影动,帘后的人露出隐约面容,美得让我惊为天人。
月轮无华,远天之上挂着一轮红月。红得诡异,娴月殿冷入骨髓。
“绿川冈地的君亦清,你可听闻过东皋的公子荻?”
他在帘后冷冷开口,我依言颔首。
“东皋的世子殿下,听闻是个荒唐无度的人。”
他的唇边挽起无声的浅笑,水晶帘浮光掠影,鲛人灯泪落化珠,长跪不起。
“含章宫柔兰阁,是人人艳羡的神仙宫阁,你身入含章宫,可知足吗?”
我俯身下拜,对他恭敬行礼。
“君亦清愿听凭公子差遣。”
话音落,幽蓝灯火瞬间黯淡下来,耳边仿佛听到了无数错落的笑声哭声,汹涌而至,涌进脑海。
是谁在笑?是谁在哭?
是这座宫殿的魂魄吗?
为谁而笑?又为谁而哭?
心里一片模糊,眼前所见,惟有公子兰潋滟的眉眼,正望着天上的那轮红月。
水晶帘后转出一人,深紫宫纱,豆蔻红甲,她说她叫连真,是这个宫里的'老人'。我匆匆望她一眼,叫了声姑姑。
连真走到我的面前,伸出修长的指甲,抬起我的脸,她的眼中满是审视,仿佛想看透我,又像是透过我在看着谁。
“君家寨少主人,你可认识花家寨的不语丫头?”她轻声问道,唇边的笑浓艳刺眼。
我点头,算是作答。
连真呵呵笑着,摊开手掌,掌心里一枚玉珏流光剔透,闪过华彩。
“这玉是柔兰阁里的出宫玉符,前几日含章宫冼觞阁主交给我时,曾说有人凭此珏擅自出宫去了,你猜那人是谁?”
我一怔,凝神望她,她的唇边泛滥着无情的笑容,和水晶帘后的那人分外神似。
“你不信吗?其实我也不信,怎奈有宫卫佐证,那日确实是不语丫头拿着这玉去了洗天池,之后还有番'巧遇'呢。”
连真的话,字里藏字,绵中有针,我细细体味,额头不禁冒出冷汗。
那丫头,此刻可知自己命在朝夕?
“含章宫里的玉珏,大体都是一个样子,惟独柔兰阁中这块,却是件神物。不语丫头时常来柔兰阁,想偷玉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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