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荻待我说完,唇边突然挽起一丝冷笑:“你可知这个人确实恨你入骨?虽然当年我并未对他做些什么,但他依旧恨着你呢。”
我将剑尖挪开数分,转头看向君亦清,他僵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冷开口:“他说得对,你可知这些年我一直恨你?”
我默然颔首,沉声说道:“我明白,当年我既兴起过要害你的念头,其心可诛,我无话可说。”
与他目光一触即过,我回看简荻:“殿下说最恨被人要挟,而我平生最恨被人利用。若殿下今日成全我的心意,我定助殿下达成夙愿,从此甘心为殿下所用!”
他无声地凝视我片刻,心中的弦随他的目光时紧时缓,张力拉到极限,他终于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从今后你只是东皋皇世子的王妃,却不再是我简荻的妻子。”
我扬起手中的冷艳,曲膝谢恩:“多谢皇世子恩典,不语永生铭记。”
剑落的瞬间,砍在他的手臂上,划断了织锦的衣袖,割开他的血肉。
剑刃‘嗤’地一声轻响,云锦落地,血几乎是喷涌而出,他痛得咬紧牙,闷哼了一声,我将冷艳狠狠掼到地上,剑身摧折,竟断成两段。
拉起裙裾用力一扯,我扑过去将他的伤口紧紧裹住,血飞快地渗透了重缎,沿着他的手臂流满我的双手。
慌乱间抬眼和他的视线对上,他的眼中有抹激痛,却有更多的迷惑不解。
我转头大声喝道:“还站着干吗!?去叫人来!”
君亦清看了眼地上的断剑,跑出紫芜轩去。
那一夜,紫宸府上下灯火通明,直闹了个通宵,御医流水一般地出入府门,赶着来往宫中报信的执事乱花了人眼。
看了简荻的伤,几个御医都是惶恐中透着惊簌,排成一遛儿抖擞着声音禀告虽然伤未及筋骨,却也需静养多日,还望世子保重贵体云云。
简荻倚在榻上,浓丽的容颜如今惨白一片,带出我见尤怜的韵味,嘴里几乎是快断了气地口吻振振有辞说什么只要世子妃未伤分毫,他一切都好。
紫芜轩里上演着惊天动地的闹剧,轩外的回廊下众多侍卫手里架着明晃晃的刀,刀下绑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匍匐在地上哭得几近凄绝。
我坐在湘妃椅中,冷眼看着窗外的那个女子,这一刻在心中告诫自己,她就是我的前车之鉴,今生若倚靠男人的宠爱过活,只怕将来连如何死法都不由自己!
隔日,东皋帝王的诏书依旧如常颁布,只是主角换了人,改换成太子访月,顺带着将皇世子的婚期挪后,待伤愈后再行择日。
朝堂上的冠冕堂皇完了事,民间沸沸扬扬地传出了新的话题,当今皇世子对王妃爱如珍宝,引得府里的姬妾嫉妒异常,终于在月黑风高的日子持刀刺杀,皇世子为救红颜誓死挡刀,身受重伤,紫宸府中处死了一位名叫白舞雪的舞姬。
流言越传越邪,到最后演变成王妃与舞姬为夺皇世子大战三百回合,终于耗到油尽灯枯强弩之末眼看要遭毒手,皇世子在关键时刻英雄救美,为王妃挡下致命一击。白舞雪伏法认诛,有情人终成眷属,东皋一则传世爱情神话就此诞生。
待一声惊堂木落下,我笑了笑,抛下几枚铜板走出茶社。
传说之所以叫做传说,是因为没有人看到了传说背后的真实,究竟真相如何,恐怕最后也只会湮没在历史的翻页中吧。
可惜了好好的一个美人,君亦清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回到醒月了呢?
我仰起头,湛蓝的天空如倒坠水晶,我看到了头顶上飘过的朵朵浮云,日华灼烈,这样的好日子,算得上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美的一天了。
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我是否可以活得更加精彩?
一片浮云遮日,在我的脸上投下剪影。
或许,我的心中并没有答案……
第四十八章 素雪落尘霭
雪落无声素无色,
花开无艳人无心。
素雪落馆阁,红梅映瑞,梅间有佳人回眸顾盼。
我放下手中的翠玉杯,杯中美酒暖烫,碧华走到桌前,拿起冰晶玉壶,再为我斟满醉仙。
“碧华大美人这是要醉死我吗?”我将酒杯端到唇边,笑眼看着他。
碧华绿眸微闪,抬手拂了下鬓边的碎发,一个轻婉的动作,叫人瞧得痴了。
“姑娘专挑这个时候来水月阁,想必要见的人不是伶人呢。”
他的嗓音柔得像水,让我未饮先醉。我摸了下他的眼角,他的眼睫浓密,遮去了清碧如洗的眼瞳。
这双眼里,看的又是谁呢?
是简荻?还是玉笙公子?亦或是我呢?
碧华,你有你的路要走,只是会不会成为防碍我的绊脚石,还要看你的抉择了。
“碧华大美人千金难求一见,比起我要等的人,可金贵得多了。”不置可否地说完,我满饮杯中酒,“你这么乖觉的人,还不快替我通报一声呢!”
碧华将玉壶放回桌上,走到帘幕前轻轻掀开一角,却没有立刻走进去。他回头与我相视片刻,突然会心一笑,帘影翩扬间他的身影隐于幕后。
一阵靴响,金丝锦缎的云底靴出现在视线中,我转了转手中的翠玉杯,倚向身后的雕花凭栏。
“太子殿下好闲在啊,这个时候还跑来水月阁和美人相伴,难道不知访月的先锋军都已经到了醒月国的王都了?”
我抬起头,恰好与太子笙的目光相遇,他微微一笑,安然坐到我的身边。好个简笙,倒是丝毫没有太子的架子。
我细眼看去,他一身天青如洗的长袍,头不冠带,腰无束玉,褪尽金华端显清雅,淡泊一如天际的流云。
这个人雅得实在不适合做东皋太子,若他身在山野乡林,必是个世外高人一样的隐士。可惜身在帝王家,糟蹋了他这通身的卓然仙骨。
“世子妃玩笑了,水月阁里并无太子,有的只是迷恋流伶的玉笙公子。”
“玉笙公子也当晓得,碧华的入幕之宾只有紫宸府花不语,却从来没有过世子妃这号人物。”我与他相视一笑,彼此明了于心。
“既然是在这风雅的水月阁里,今儿个咱们且谈些风雅之事,朝堂上的那些杂七杂八,丢开手吧?”
简笙的提议正合我意,我颔首笑道:“玉笙公子以为我是谁?那些冠冕堂皇的国家大事岂是我能妄论的?我眼中从来只看风花雪月,倒也刚好合了公子的心意。”
“第一次见你,就知道阿荻没有挑错人,你这丫头精乖透在脸上,是个藏不住拙的。他身边有你,我和当今……我和父亲总可放心了,自你进府以后,阿荻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忙于朝政功课,不再招些流伶艳姬养在府里让人看着不成体统。”他顿了下,眼角的余光扫过我,抬肘支到颌下,一缕发丝垂过眼眉。
简笙虽说不谈国事,但话里话外还是离不开宫闱之间,长篇大论下来,也不知他渴不渴,恐怕这接下来的才是正题。
“不过,紫宸府好歹也算咱们东皋的皇世子府,前几日竟闹出了刺客,还是个女刺客。折腾了一晚上,整个太医院里的御医全给挖了出来,来往传报的宫侍足足调动了几十人。父皇的荷宣阁一夜灯火通明,谁要是敢说出关系着世子安危的半个‘不’字,立时就让拖出去剁了。”
我听他说完,接口道:“玉笙公子,酒冷了,这玉壶就是挨不住风吹。”
暖阁的地上支了炭盆,里面浓炽着香炭,燎起阵阵混了香料的烟气,呛得人有些头疼。香熏银绣球挂在悬梁上,被热气吹得左右乱晃,满屋子飘着丝绦流苏穗子,看得人头更晕了。
简笙不动声色地看我半晌,说道:“酒倒也不忙喝,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不语赐教。”
我睇他一眼,这位东皋太子外相看来平和,内里与简荻只怕也相去不远。淡泊高远的性子,伶俐透顶的心思。
“公子尽管问便是,哪里谈得上赐教。”
“既然不语是直爽人,我就不拐弯抹角,直说了吧。我想问姑娘,为何在我太子府访月的先锋军里,会混入了紫宸府一个君姓的男子?他是什么来历?又为何值得姑娘如此费心安排?阿荻是否知晓此事?或者,一切只是姑娘的主意?”
我浅笑数声,把玩着手中的翠玉杯:“太子殿下的问题可真多,叫人不知该先答哪句好呢。”
“你挑要紧的答便好。”他口气平淡地回了句。
“既然殿下今儿个问了,我就和殿下实说了吧,这一切都是我私自的主意。是我一手安排他随着访月使团回醒月去,当年他本是皇世子从含章宫里带出来的下人,如今皇世子不想再留他了,干脆打发了干净。”
“阿荻如今的性子也好得多了,记得以前他若是吃了半点亏,也必要十倍地讨回来才罢休。”简笙高深莫测地点了句,不再开口。
我扫他一眼,唇角微挑:“殿下在紫宸府里,只怕也没少布置眼线呢。既然殿下一切都已明晰,何必再来问我。”
“话还是当面说清楚了比较好,也好叫我了了一桩心愿。”
“心愿?太子殿下说的心愿,是指太子妃殿下呢?还是太子殿下您头顶的金冠?”
简笙,从来作茧自缚的人都是自己啊,你若是看不开,陷入这淤泥中,可知赔上得会是身家性命?
他叹口气,眼底眉梢漫过惆怅:“不语对我终究是不能放心的,那夜真实的情况是什么,你还是不肯说吗?阿荻手臂上那一剑,是君亦清刺下去的,还是……你呢?”
君亦清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我心中一凛,面上故作镇定:“玉笙公子要说的风月真是让人无从开口,世人皆知我即将是皇世子妃,又怎么可能下手谋害世子的性命?”
“谋害性命总还不至于,只是会害得他无法动身前去醒月国,会让本太子做了他的替身去观礼。”他望着我,字句珠玑,“阿荻对你心软了,他为了你放过君亦清,将自己推到万劫不复的险境。他待你终究是不同的,若是那夜,他执意要君亦清动手,再除之后快,你可还有后路?君亦清回醒月究竟是什么目的,恐怕只有你最清楚。”
简笙的话砸在我的心头,三年日夜相对,我不是没想过简荻是否曾对我动情,只是每念及此,硬生生就此打住。
人无情爱,则无喜亦无忧,我不想当那个作茧自缚的人。无边风月,有人沉醉有人醒,我宁愿在痛中清醒,不愿在麻木中沉醉。
“如果我说,我要君亦清回醒月借兵进犯东皋边境,太子殿下可信?”我站起身,伸手推开雕栏上的轩窗。冬日里冷洌干净的空气灌进房里,将满宇浓香冲淡,让人瞬间神清气爽,“太子殿下又在这玲珑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你在赌什么,将身家性命都赔上,值得吗?”
“那一夜,如果君亦清动手伤人,他确实难逃一死,可是太子殿下以为皇世子就会因此放过我吗?不论是君亦清出手,或者是我,亦或是某个你我都不知道的人,皇世子殿下要的无非是‘遇刺’这个借口。而太子殿下这趟醒月国是注定了要去的,这是皇世子早就布好的局,你想躲也躲不过。”
“若是君亦清死了,于我来说确实麻烦,没了他,我便不知接下来该以什么保全自己的性命。我虽然是含章宫里的‘贵人’,但若非醒月新皇这座靠山,皇世子殿下当年又岂会多看我一眼?他将赌注全部押在公子兰的身上,这一宝,他押对了,竟是搏了个满堂红。”
多么犀利的目光,多么深远的谋略,简笙,你的皇弟,可是心心念念地要杀你取而代之呢!
你就任他所为,束手待毙吗?
谁人不爱惜性命?谁人不多为自己着想?
你看那九重宫阁,雕梁画栋,里面又湮灭了多少真情,多少恩怨?
简笙,你这样的人,原本不该生在帝王家,你心里时时刻刻牵挂的皇弟,却对你恨之如骨!
他恨你夺妻之痛,他恨你霸占了东皋的太子之名和未来的皇位,你就如此甘心将一切拱手相送?
简笙,我终日半醉半醒,你却清醒着沉醉,你与我,究竟是谁更苦些?
“芙真……当年与阿荻青梅竹马,但她是个傲性女子,若不是天下至尊,她便宁死不要,及到后来嫁于我,也算是得偿心愿。但我始终愧对于她,比起阿荻来,这世间最恨我的人却是她。”
简笙眼望窗外的流云,发尾被风卷入长空。
“无爱则无恨,阿芙一直看不透,若是她不爱我,又怎会恨我?她恨我千金一掷为伶人,她恨我自大婚后一直冷淡于她。其实,一切错责都在我,是我无法面对她,无法面对自己。不语,芙真是个很好的女子,你可否替我看顾于她?”他说到最后,语气竟像是在托孤。
他恳切的目光望向我,我却无法开口。如今天下三分,醒月经年战乱,国力早已是毁败不堪,栎炀如猛虎盘踞西北,随时觊觎着天下称霸,东皋虽富庶,却不尚武。风吹行云散,这天,变了呢……
“话说得明了,太子就该知道我无力看顾任何人,我连自己的性命尚且难以保全,何况于身外之人。若说看顾太子妃殿下,那该是太子的责任才是,怎么反而推到我的身上,真正可笑!”
刹那间将目光睇过去,我冷眼看着简笙,透出菲薄,带出质问。
“芙真终究是当今太子殿下的正妃,是殿下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论爱她与否,这也是殿下推脱不了的责任,将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女子推于旁人,我是否该说殿下更残忍呢?”
看淡了一切,却惟独看不透这个“情”字,误人误己,烦恼自惹。
玉笙公子,你真的对太子妃殿下,本分情意都无吗?若是没有,为何牵挂?为何放不下?
“流月荷君,当年驰名天下的两位绝代美人,流月夫人殁于含章宫的一场火中,而荷君夫人却困死于东皋太平馆宫阁的冷窗下,从此佳人陨落,令世人扼腕。”简笙回避了我的目光,依旧看向远天,“你有没有听说过流月荷君?”
心中一点灵光闪过,我脱口而出:“清吟小筑的红姨,是太子殿下的人吧!?”
他颔首,神思却已飘到远方,仿佛在追忆着美人未逝的年代。风华无双,绝胜风流,浅颦轻笑间勾魂摄魄,引人无限遐思。
“不语可知当年追杀你们的匪人,是栎炀国的刺客?华容公子……不,该称作栎炀国君才是,在阿荻途经乱界时派出杀手,一为试探他的底细,二也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若是当日你们不幸遇害,则他必然立时筹划对东皋发兵,虽然仓促,也别无选择。”
“天幸你们回到东皋,虽然给了琰昊君三年的备期,却再无碍于我东皋皇世子的安危。这些,阿荻肯定是心知肚明的,他多年隐忍,又岂会真心相信那琰昊君?你问我赌什么,我便赌与阿荻血肉至亲的兄弟情谊,赌他不会为了皇位昧心取我性命。”
“虽然我多少也知道这是个赌不赢的局,却还是愿意一试。”
他唇角一丝苦笑,淡去了眉宇间秀雅的气度。
“江偃的展家肯陪他演一出花间戏蝶的闹剧,这些年我观望着,他想夺我的太子位,只怕还有些牵强。清吟虽是他安排在东皋四处游走的眼线,但当家的红姨却是本太子的人,后来他接你入府,整日忙于联络朝中重臣,夜夜歌舞,别有用心,我一概装作不知,太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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